晨光露头，树影稀疏。潺潺水声入耳，山林一头走来一行人。合力抬着一张雕花镶宝石的美人榻。
榻上躺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少年，正在熟睡。
几名精壮大汉跋山涉水一夜，终是到了灵山脚下。美人榻慢悠落地，少年适时翻身，弯脖垂首缩在自己的臂弯。
侧脸在日光下白得似在发光，唇色淡粉，眉头轻蹙，咂嘴酣睡，大有长眠不醒之势。
侍从无一人敢吱声，扇风的扇风，遮阳的遮阳，直到等来南禺的二殿下。
救命稻草一般迎上去，“二殿下，帝君只吩咐我等将小殿下送至灵山脚下，却不曾说，下一步该如何……”
余羌往弟弟那边去，睡得这样香真是奇了怪，“父君让这样送来？”
“帝君说送来务必叫醒……”侍从看眼没动静的余羡，迟疑道：“昨夜帝君给小殿下吃了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夜里过来不见醒，睡得越发沉了。”
“竟是偷偷地连榻带人搬出来了。”余羌只想笑，半蹲在美人榻前，接扇帮他扇风解暑。
听闻小弟要拜师父，灵山上的无妄神尊，何等光荣。可余羡什么脾性做哥哥的最清楚，忧喜交加，遂从南海赶来相送，怎能料到，他父君用这样的方式将人运送出来...
余羡是被哥哥姐姐宠坏了的小祖宗，若不经同意送过来，怕是难管住。
他将余羡晃醒，眸光挪到那睡眼惺忪的漂亮眼睛上。这么小的人就要认师父受管教了，父君如何做到忍痛割爱的？
难怪要偷偷地送。
“老幺，快醒醒。”
余羡长睫微颤，睁眼懵懂地环顾四处，呆半晌呢喃道“做梦了。”遂倒头继续睡。
一觉在山野树林醒来，他二哥在南海吃酒宴。
不是梦是什么？
“哪里做梦，醒来吧小雪凰，父君将你送给灵山上的神仙了。”余羌拍拍他脸，道：“你好生听师父话，这里不比南禺，没有人替你撑腰。”
余羡翻身起来，看到远远站着，垂首不敢望他的一众侍从，扭头回来，蹙眉看他二哥：“二哥这话什么意思？”
“父君当初同你说的，拜无妄神尊为师不是玩笑话。”
“拜师？”余羡再次仔细打量这个地方，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一眼参天树林，脚边的野草丛生，蚊虫乱飘，叽喳鸟叫。
他嫌得缩回美人榻上不下来。
回绝道：“我不拜师！”
他二哥待他最好，平白无故不会拿这种事骗他。拜师一事他父君确曾提过，可一次余羡刚惹了祸，不敢顶嘴，闷不吭声在心中拒绝了……
“父君为你好，你年岁渐长，该学本事了，日后挨欺负自己也能还手回去，岂不威风？”余羌将他从椅子上拉下来，蹲下扶着他的肩，让他站好，抬手比了比，“你看，长得这样快，再过些日子，能到我腰高了。”
余羡不久前才过五岁生辰，爱跑爱跳，惹得整个南禺山鸡飞狗跳。祖祖辈辈变着法儿宠这么个老幺，南禺帝君忧心小儿子玩坏性子，不得已出此下策。
放眼三界，帝君唯一相中灵山上的无妄神尊。
“你和大哥不能教我本事吗？以前说我小不能学，这会儿又愿意让我学了，还送到这种地方！”余羡抬眼看山路，气得包子脸又圆一圈：“我不会飞，若被欺负，逃都逃不出这深山老林！”
“你不去欺负别人，谁又会欺负你？”余羌说：“我此番来，除了送你，再就是告诉你，灵山不容你胡闹，你要拜的这位师父唤作白尽泽，号无妄，他没有收徒先例，父君疼爱你，为你好一番请求得来此次机会，你可莫辜负父君的好心。”
“这叫疼爱？不经我同意，将我送过来，分明是烦透我了，父君坏！”余羡抱臂背过身，肉脸蛋染上一层粉色。
以前小脸纯溜圆，如今抽条有一点下巴的轮廓，精致漂亮许多。
余羌叹气，“你耍赖无用，羡羡，灵山你得自己上去，外人入不了。”
他从怀中摸出帝君托他送来的东西。
一枚剔透的玉石挂坠，未曾雕刻的灵山玉料。灵山藏匿与人世，只有拿着这个东西才能入真正的灵山。
做到这种地步，余羡不得不相信他父君是动了真格，一哭二闹完全无 用。余羡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下后打滚耍无赖：“我不管！我要回南禺，我要回南禺！”
白团子嚷嚷着要走，滚得浑身湿汗和污泥。
他二哥堵上耳朵，不听不看。
半炷香后耍累了，无人搭理。余羡气喘吁吁，缩成了一小团，嘀咕道：“就是送来了又如何，我就是走，也要从这个地方走回南禺！”
“这倒不用你自己走。”余羌言：“父君说，若你上了山，无妄神尊不收你这个徒弟，将你退回来，你就不用待在灵山了。”
“他不收我就能回去？”余羡暗喜，这还不简单。他说：“二哥你快些忙自己该忙的事，待你从南海归来咱们在南禺见！”
“好。”
人都走后，余羡我这玉佩，高仰下巴扫过通往山顶数不清的台阶，硬着头皮往上爬。
一步一句‘我要回家’。
爬的一半不到，余羡撂挑子不干了。撩开袍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捧着脸颊遥望远处的山海云雾，心生郁闷。
他千里迢迢来拜师，竟人影见不到一个。
“你是何人？”
忽如其来地声音，不论是不是在唤自己，余羡吓得肩头一颤，回过身望见一个……
一个半透明的，有妖气的人
这样诡异，莫不是……
余羡本能防备，掏了半天，将指环中的长剑召出，显然是累赘，沉得他举都举不起来。他稍稍弓着腰，费劲抬脸，凶道：“哪里来的妖怪，还不快给我走开！”
来人被呵得顿住脚，支吾道：“我……我不是妖怪。”
“还不是妖？你这气味，我在山脚下就闻到了！”余羡想将这柄长剑立起来，起码挺直腰杆，说话也硬气。可实在太重，若无人搭把手，就这么弓着腰硬撑都坚持不了多久。
实在没面子！
莲花妖说：“我是要修仙的，是仙，不是妖。”
这莲花妖怪看上去比余羡大不了多少，说话行事怯生怯语，也或许是因为半透明的缘故才如此。
既然是修仙，又在灵山之上，莫不是也来拜师？
拜无妄神尊？
先拜一步是师哥？
呸呸呸，要回南禺的，拜什么师，又何来师哥，无稽之谈！
余羡猜道：“神尊叫你下来接我的？”
“你来拜师？”云挽苏欣喜，接着摇头，“神尊没让下来，是我在山上看到了你。灵山的路不好走，稍有不慎就迷了方向，我才下来看看。”
“不是白尽泽吩咐的？”
“神尊他没”云挽苏小声提醒：“不可直呼神尊名讳...”
“白尽泽没告诉你我会来？”余羡蹙眉，恼了：“这样长的台阶，单用我这两条腿如何爬上去！我是来拜师学本领的，又不是来吃苦受罪的！”
“……你这话不对，拜师就是得能吃苦不怕受罪，不然如何学到本领？”
“你还说我，你自己都没学明白，连个基本人形都维持不住！由此可见，我要拜的这个师父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余羡将心中的烦闷连累到红莲身上，无赖道：“你别在我眼前若隐若现了，将我的眼睛闪的疼死了！”
云挽苏面颊烫红，慌张折了几根树枝挡在身前，“这样……还晃你眼吗？”
“……”
“我天生蠢笨，修得人形不易，控制不住自己的形态……可若我不以一个人的形态来见你，恐怕会把你吓着。飘在半空的红莲和树林子里飘的悠悠鬼火没什么区别，很奇怪。实在抱歉，下回我不晃你眼了。”
余羡虽恃宠而骄，跋扈蛮横惯了，可也是讲理的人，心肠是好的。红莲妖精句句真诚又辛酸。余羡心生愧疚，犟嘴不肯道歉。
“你把树叶子丢了，过来帮我搭把手。”余羡还是没能坚持住，长剑哐砸在地上。
云挽苏帮忙的手伸到半空，晚了。于是想帮他捡起来，弯腰下去扣都扣不起来。
“这是什么武器，好重！”
“一把破剑！”余羡说：“父君给的，天上的东西，说是宝贝，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真厉害，这么重，方才还拿了那么久！”云挽苏的夸赞和崇拜流露得自然而然，眸中满是真诚和羡慕。
余羡并不觉得他蠢笨，相反心中欢喜雀跃，离了南禺，也有人夸他厉害！
有眼识珠！
云挽苏：“它从你手上的指环冒出来的，你把它收回去？”
余羡严肃道：“我只学了召出来，怎么收回去还没学。”
“那怎么办？我也拿不动…”
他二人一人蹲一头，对着长剑发愁。余羡率先起身，不管这东西了，问：“你是神尊徒弟？”
“不是不是，”云挽苏连连摆手，“我生在灵山莲池，是神尊养的莲。几百年来我还不曾见到神尊身旁有过谁，他不收徒，今日收下你，你定是顶厉害的！”
“我……我不是，我…”余羡心知肚明，自己算不得‘顶厉害’。
“我带你上山，若是不及时，迷了路，灵山上什么野兽妖怪都有，很吓人。”
余羡让他说得害怕，跟上了。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互换名字后，多是这朵莲花妖在找话题，类似你们南禺山生出来的凤凰都这么漂亮吗？
漂亮一词余羡不喜欢，这是用来形容女孩的，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郎！
“不许你说漂亮，此次便罢了，再有下次，我将你带回南禺喂池鱼！”
云挽苏涉世未深，听到这般恐吓，果真被吓着了，忧心忡忡看了余羡好几眼，竟然吓到不敢再说话。
余羡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不吭声上到山顶，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南禺小殿下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徒步爬上来，累得委屈想哭。
云挽苏手忙脚乱，却不敢触碰到他，“你别哭，我给你去将神尊喊来。”他转身就跑，路过神树，望见睡醒的守山鸟蛊雕。‘
“八宝，劳烦照看好这位小殿下，我去去就回。”
入口的石桥上赫然写着灵山二字，余羡哭了好半天，无人理他。
听到一声鸟叫，紧接着粗犷的嗓音重复道：“活祖宗来了，活祖宗来了！”
这只奇怪的鸟儿口中说的活祖宗，无疑是地上的余羡。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上山，爬起来撵着那只口无遮拦的丑鸟追打。
人还小跑得灵活，不多时功夫，蛊雕脊背上的羽毛被他口中的活祖宗扒秃了，阵阵凉意袭来。
八宝仰头扯着嗓子大声嚎叫，这般惊天动地，响彻山谷。
余羡手中捏着它的一把毛，兴师问罪：“秃头鸟，再说一遍，谁是活祖宗？”
“你是，你就是！”
余羡捏着鸟的腿甩了两圈，八宝眼冒金星，落地时扑腾倒在地上。
“小爷我今日不同你计较，”余羡嘱咐道：“你若屡教不改，敢往南禺那边飞，我定将你抓来扒皮抽筋炖了煲汤喂狗！”
“！”
八宝噤声。
余羡拍拍手，望着漫山遍野的花儿，咂咂嘴。方才山脚下荒无人烟，荒山野岭甚是骇人。上了山倒是别有洞天，这便是他二哥口中说的真灵山？
南禺没有这种小白花，他走过去俯身想闻一闻。
此举引来八宝更大的叫声。
“活祖宗别动这些花，神尊自不周山寻回来的仙草，碰不得踩不得！”
余羡一听，是神尊喜爱之物，三两下便毁了一整片。八宝登时睁大了眼，扑腾着翅膀往树杈上飞：“活祖宗来了，活祖宗来了！”
“不长记性的秃头鸟！”余羡追着八宝满山跑，这一路不知故意踩坏多少仙花仙草。
他闹了一上午，除了这只笨鸟，再也没见到第二个能说话的人。余羡累了，坐在山坡合上休息。腰上挂着的那枚未经雕琢的白玉闪了几次光晕。
“白尽泽何时能出来领我？”余羡道：“若他不愿收我为徒，那便同我父君好好说，将我送回去。”
八宝：“不收活祖宗，神尊不收活祖宗！”
“秃头鸟！”余羡这次非要扒光他的毛！
“小殿下！”半透明的云挽苏迈过石桥，跑得太快险些从石桥掉下去。他途经的花花草草皆遭了殃，散乱一地，“这是…”
八宝：“活祖宗把神尊的花草全都拔干净了！”
云挽苏：“……”
“如何？是我拔干净的，”余羡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死不悔改。
“小殿下……”云挽苏道：“神尊来了。”
闻言，余羡四处寻人。
片刻，见石桥的另一端的树丛之后，一抹素白身影踱步而来。
余羡遥声喊：“我乃南禺的小殿下，你不来迎一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