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清晰低沉。

一片寂静的周遭如同凝固, 甚至落针可闻。

细碎的浮尘如同被揉碎了的星光,耀眼的灯束下,光点无声地漂浮坠落。

“是任从眠…!”

“天呐……”

男人仓惶地侧过眼睛,他听见, 自己邻座的女孩正压低声音惊呼, 窃窃私语。

陆危瞳孔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

任从眠。

即使不曾认出,也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当今地位无法撼动的影帝顶流, 即使从不参与任何流量宣传, 却依旧频繁出现在新闻头条,身为陆家的长子,陆危更是比任何人都知道, 任从眠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任家, 意味着什么。

处尊居显, 权势滔天。

任从眠手下的企业……也涵盖了他们宋家。

严格来说,眼前的男人,

是他父亲的顶头上司。

陆危已经顾不得面子,背后霎时一阵冷寒,就连牙关都不自觉开始冷战。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还说是Sheep的…监护人。

一个成年不久的电竞选手, 怎么会和这种人物扯上关系!?

而他就在刚刚,

还对Sheep出言不逊。

陆危苍茫地张了张嘴, 却没说出话来, 因为不远处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认出是本次全国赛的总负责人,身后还跟了两个保安。

总负责人老远就听到了这边的喧杂和轰动, 他额角冒汗地赶过来后,却发现那个单手就把陆危提起来的男人……似乎有些眼熟。

等他看清时, 不禁狠狠倒吸了口气。

“任总…”

宋负责人停住脚步,也跟着慌了阵脚,瞠目结舌道:“那个,任总,非常抱歉。”

“打扰了您的观赛心情,是我们的失职。”

一头是第二赞助商的太子,而另一头,是短短一句话便能让他们收拾包袱回家的顶级首席。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宋总搓了下手,犹豫着商量道:“任总,下半场即将开始,要不您继续观赏比赛?剩下的请交由我们处理就好,别扰了您的兴致。”

后来,宋总意识到,

或许是‘上半场即将开始’这句话,让男人改变了念头。

比起教训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不速之客,对任总来说,更重要的,似乎是那个场上穿着电竞服的选手。

被松开领口的那一刻,陆危瘫坐在椅子上。

宋负责人立即朝身后使了使眼色,保安很有眼力见地一拥而上,架起两边胳膊,把人带离场外。

任从眠就着这个位置坐下。

光线徐徐映亮被遮挡的地面和赛场,和男人深邃俊美的面庞,同时露出一直被遮挡住的赛场,以及赛场上,瞳孔颤动的景眠。

“我操…”

红毛激动道:“任从眠竟然也来看比赛了!?”

“我知道全国赛声势大,但没想到能这么大。”

Mole微微皱眉:“你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吗?”

“听不到,太远了。”

“而且看样子,好像起了冲突?”

红毛低声道:“任从眠不会是…在为了咱们眠眠出头吧?”

Mole语气淡淡的,似乎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做到这种程度?”

“……难道任老师也是ME.粉丝?”

红毛的话音落下,景眠无措地蜷起指节,紧闭的唇却没能再说一个字。

因为他抬眸的那一秒,恰好和观众席上最显目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少年眼睫微抖。

任先生……竟然主动展露了身份!

甚至取而代之,先生在刚才辱骂他的人位置坐下,男人在离赛场最近的地方,真正以一个爱人的姿态,光明正大地、无声注视着自己。

经历突发状况的年轻选手,方才无可抑制涌上的诧异与战栗,以及心脏被捏紧的窒息感,在此刻,竟全然褪去。

视线交错,本应该替先生惶恐难安,事实上景眠的心却变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平静。

任先生于他而言,

是黯淡星空中的月亮,也是滴着露水的晨曦。

场务压低身子,通知选手们做好准备,下半场即将开始。

岑弦低声问:“眠眠,你的状态可以吗?”

景眠抿了下淡色的唇,沉静的声音回应:

“可以。”

选手们戴好设备。

游戏画面在视野中瞬息跳转,不一会儿,幽光闪烁的场景渐渐映入眼帘,选手们意识到,他们匹配的地图是游乐场。

童话和诡秘的结合。

尽管对这种元素不太感冒的玩家不觉得恐怖,但对于一部分玩家来说,这张地图的诡异和惊悚程度,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景眠属于前者。

而身边的榜一大哥,则属于后者。

[游乐场啊……]

[一抽到这个图就秒退,虽然对不起队友,但大半夜的,魂都要吓飞了]

[最经典的还是那座前后摆动的巨型娃娃,沉寂了一整局,最后几分钟变成Boss追杀玩家]

[get不到你们恐怖的点]

[+1]

……

宋羡阳额角冒了汗。

他本就是被高价聘请来的电竞高手,后来敛去身份,加入景眠所在的俱乐部,以他的水平,按理说无论遇到什么棘手情况,都能坐怀不乱,游刃有余。

直到宋羡阳瞥见了空荡荡的木马旋转,木马在转离自己的地方,断了头,齐刷刷诡异地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宋羡阳:“……”

四人组跳上启动的大摆锤时,宋羡阳成功被本局倒数第二个Boss近了身,全息眼镜中,视觉画面在空荡而荒凉地摇晃,配和着咯吱的机械声响。

在下一次摆动时,大摆锤必经之路的中央,竟毫无预兆地出现一根铁闸。

几秒后,一名选手被削了头。

弹幕区纷纷发出表情:

[给榜一大哥点蜡]

[这张图难度偏上,其实大摆锤不难,心里默念三秒,下一轮四秒,三四交替,就能躲开闸刀。]

[楼上,说的容易,就算是职业选手,这里微微走个神也容易GG的好吗]

[替大哥许愿,愿世界没有游乐场]

[点蜡]

[点蜡+1]

[点蜡+2]

……

Sheep没有停下。

他在心里默念着秒数,拿起匕首,趁着Mole从身后攻击并吸引Boss的注意时,景眠迅速抬手,瞄准Boss的下巴。

下一秒,Boss发出了怒吼和痛叫,一只庞大的手握住景眠的一只手。

就在缠斗之时,景眠轻轻启唇,默念:“…4。”

在那一刻的Boss,忘记了要蹲下躲避大摆锤的闸刀,仅是一瞬,大家伙被一击致命。

大摆锤停下。

Sheep也失去了牵制住Boss的右手。

Mole帮Sheep止血,而红毛在大摆锤上,获得了本局剩下三人要寻找的红门线索。

因为Sheep受伤,行走也会变得迟缓。

面对接下来的最终Boss,他负责补血,搜集物资辅助两人。

而当那座巨型娃娃像招财猫失去了动力般,停止前后摆动的关头,真正的Boss诡异出现。

连同红门的位置一起。

另一队仅剩的两名选手出现时,Sheep已经只剩残血,但还在为红毛努力加药补血。

同时还要躲避Boss的攻击和追捕。

[可能是我爱的深沉吧]

[看着Sheep一瘸一拐的好心疼,还断了只手]

[这局保不住了,最终大概只有Mole会出门]

[呜呜宝贝眠眠]

……

接下来的战局,解说员和玩家们预测的大差不差。

ARE.幸存的两名玩家一人是团队担当ACE,另一位是在省级赛中表现出色的新星之秀,两人配合和补位相当默契,差一点就撑到了Boss倒下的前一刻。

Sheep最先阵亡,接着是原本接近满血的红毛。

而岑弦撑到了游乐园的晨曦时刻。

Boss在他的眼前崩解破碎。

Mole走进红门。

比赛胜利。

陪伴整场比赛的解说员们声音高昂起来:“恭喜!ME.在光耀全国赛的第一轮小组赛中,成功晋级!”

也就是说,在今天。

ME.的成员,不仅终于刷新了自己的小组赛记录,也打破了他们的入围赛失利魔咒!!

选手们从游戏中的状态脱离可能会需要几秒,而台下的观众,以及直播镜头外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玩家和网民,在这一刻,都倏然沸腾起来。

选手们摘下设备的同时,也摘掉了耳麦。

像是被这股气氛渲染,景眠心下也不自觉地热烈雀跃,他抬眸,适应了光线,下意识朝观众席看去。

却发现

任先生原本坐的位置竟空空荡荡,男人不知所踪。

景眠:“?”

视线向后。

先生也不在第三排。

景眠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喉结滚动。

他意识到,或许先生还有别的事,先一步离开了赛场。

因为事出突然便提前离席,而自己就在赛场上,男人无法告知,自己也无从知晓。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且理所应当。

景眠想,以任先生的行程,能够抽出大半天的时间陪伴自己参加比赛,这背后意味着怎样的牺牲,少年大概可以想象。

所以,景眠表示非常理解的同时,心头却有细微到连自己都无法探究的一丝失落涌上。

但很快,少年被相继奔跑而来的队友抱作一团,被揉乱头发的景眠,这几乎不可察觉的情绪,也很快被战队热烈沸腾的胜利氛围冲散。

“我们冲出入围赛了!!”

“啊啊!!”

“ME.牛逼!!!”

“牛逼!!!!!”

……

ME.成员在金彩下拥抱庆祝,台下观众们同样沸腾,等走下赛场时,景眠随着队员们,经过了那条气息微凉的选手通道,这里场灯交错,地面平滑,四周光线略显昏暗,氛围却极其浓列。

“选手们稍等,一会儿要进行赛后采访。”

一个场务小姐姐小跑过来,一边指引了地点,柔声道:“大约要持续三十分钟左右。”

她简略提到可能采访的内容,人员站位、顺序,让选手们心中有数,可以先酝酿酝酿。

Sheep站在队员们的背后,帽衫之下看不太清表情。

实际上,景眠正全神贯注听着,没丝毫走神。

只是。

忽然,他被握住了手。

掌心温烫,指尖转而滑到了他的手腕内侧,握住,景眠另一边腰侧也被揽住,就着这样令人不知所措的力道,景眠被小小地带离地面。

景眠:“!!”

鞋子再触及地面时,视野竟都跟着暗了下来。

这一切仅发生在三秒内。

景眠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只轻轻吸了口气。

身后,是门被关上的“咔嗒”声。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身处选手通行的长廊两侧、某个未被启动的休息隔间,门旁是百叶窗,灯没开。

这个地方与刚才自己所站的地方,仅有一门之隔。

而光线不够充足的狭小空间,周遭却异常安静。

几乎静谧得落针可闻。

景眠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乱了的呼吸。

因为,他认出了是先生。

“!”

景眠心头一麻。

瞳孔慢慢缩紧。

……

黑暗之中,被抱住了。

他们的身高,也让男人微微俯下身。

先生和哥哥一样,在景眠略而恍然的印象中,无论是袖口还是衣领,以及颈怀,都能隐约嗅到清淡的薄香。

被这样熟悉的味道无言浸染,仅是瞬间便被笼罩全身,让赛后神经依旧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的景眠,一边微怔,却不自觉舒缓下来。

泛凉的指尖无措地勾起,却碰到了先生身上的衣角,景眠犹豫了半晌,轻轻握住。

“今天表现很棒。”

景眠一怔。

任先生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

景眠喉头发紧。

他听到自己剧烈而无法压抑的心跳。

“先生的小朋友。”

男人无声地、继续抱紧了他: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