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父几乎是愣在了当场。

他的手握住了椅子边缘, 捏紧,他在几秒内反应过来,先是朝魏总赔了赔笑,像是隐忍着诧异和怒意似的, 压低声音道:“你这孩子, 突然这是闹的什么脾气?”

“估计是学校那边有烦心事,早上还跟我抱怨挂科来着……”景父打着圆场, 又连忙朝景眠使了使眼色, 笑道:“挂科再补考就是,爸爸也没怪你,有时候对自己太严格也不是好事。”

“都结婚的人了, 怎么还和在家的时候一般娇纵?别耍脾气了, 让你魏叔叔看了笑话。”

魏总观察着桌上诡异渐僵的气氛, 也跟着哈哈笑了笑:“都是自家人,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早就知道景先生优秀,一贯对自己要求严格,如此看来,不愧是任总的爱人。”

景洛察觉景眠泛白的面庞。

他张了张嘴, 小声唤:“哥哥……”

“是吗?”

景眠忽然笑了下, 那笑声极轻, 夹杂着微哑的干涩:“爸, 原来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景国振脸色僵住。

少年并没就此停下,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即使冷到极致, 依旧字句清晰:

“责任,忠贞, 还有陪伴。”

他抬眸看向那个自己从记事起便崇拜的父亲,低声道:

“你和妈妈结婚,有做到其中一点吗?”

……

在震惊中瞳孔缩起的景父,过了足有好一阵,他察觉到魏总诧异的目光,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语不成句道:“你、这种时候……你这个混账小子,现在在说什么!?”

魏总深知景家关系复杂,外加上景眠是任总爱人的关系,作为局外人,他自然不方便旁听,更不想牵扯其中,男人拿过手机,微笑着起身道:“抱歉,我这儿来了个电话,公司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景国振也跟着站起来,试图挽留:“魏总?”

“那个,您稍等一下,魏总……”

拿着公文包的男人摆摆手,示意景父不用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霎时间人走茶凉。

侍应生推着小车,刚刚上了最后一道甜点,一桌子热气醺染的菜肴,却没人动筷。

追出去无果的景父,回来的时候却直奔景眠,步伐带着急躁的风声,额头因为怒意冒出青筋:

“混账!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乱说话?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不孝子,来这儿发什么疯!”

景眠的声音很平静,亦如他垂下的眼睫。

“…你叫我来,真的是为了给洛洛庆祝生日吗?”

“还是因为,我是‘任星晚’的爱人。”景眠轻轻道:“这个身份更有助于帮你谈成生意?”

景眠抿了下唇,抬起眼睫,隐隐艰涩的喉头咬下了最后几个字:

“就像妈妈去世那晚,你和李乔谈的那笔‘生意’一样?”

……

景国振鼻息间的气流一滞。

那一瞬,就连李乔的眼里也涌上惊慌失措,从座椅上倏的一下站了起来。

餐厅里鸦雀无声。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餐桌,还有临近的正在用餐的顾客,都听闻这边的声响,目光纷纷注目袭来。

景父过了很久,才开口:“谁和你这么说的?”

景眠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景国振一时哑然。

“爸。”

景眠忽然这么叫了一声,他似乎若有所思,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少年哑声问道:“你不是很爱妈妈吗?”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有那么难吗?”

景国振气的胸膛发抖。

他直挺着脊背,抬起了手,似乎要打人。

不远处的侍应生手疾眼快,迅速过来拦着,景父手臂被拽着,怒意更甚,他随手掀了身边的盘子,声音也高了几个度,破口大骂:“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想把这一切,都怪在你爹我头上。”

“你想从这还不清的罪孽里撇清关系,你想不再对你妈愧疚,对那场车祸事故,你他妈不想承担一点责任!”

似乎这个夜晚已经不能再糟,事已至此,景父撕破了一切体面和伪装,指着景眠的食指在隐隐的颤:“你不是那么喜欢真相吗?”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真相。”

“你妈在那场车祸前,就已经患了癌症!”

倒映出景父身影的漂亮瞳孔,在那一刻,极其缓慢地缩紧。

“你这回是不是心里更好受了?!你妈妈注定要死,她的死,这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良心是不是不用再受谴责了?你舒服了吧?”

景父青筋暴起:“全是你老子我的错,那你想怎么样,和我断绝关系?那我成全你!”

“从今往后,你不许踏入景家的大门。”

“我们无论富贵、贫穷、办喜事,丧事,都跟你景眠没有半点关系!”

景眠听见自己苍茫悠长的呼吸声。

他启唇:“好。”

经理是时候赶到,挡住并分开了这桌顾客。

侍应生在不久前就已经跑去叫了经理,餐厅经理出现的很快,一边劝架,一边示意侍应生拦着点景国振,免得真闹出事来。

这场晚宴不欢而散。

景洛满眼泪花,看着桌面上一片狼藉,还有被打翻的蛋糕。

哥哥临走前,对他小声说了“对不起”。

尽管声音轻不可闻,景洛却察觉到了那声线中隐忍的情绪。

去世的妈妈,在车祸离开哥哥前就得了癌症。

哥哥的手机落在了桌子上。

而李乔忽然绕过椅子,朝景眠离开的方向,踏着高跟鞋小跑着追了过去。

.

在景眠走到一楼前的缓台时,李乔也恰巧追上了他。

女人叫了声景眠,发现对方理都没理自己,于是站定,大声道: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这种像三岁小孩一样天真的话,哈哈,景眠,你不会以为你现在的联姻多幸福,多值得炫耀吧?”

她满意地看到少年的身影停住,侧目看向她。

“你以为你丈夫也爱你吗?”

“他为什么爱你?就凭你是个灾星?因为你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吗?”

李乔笑得发抖,肩膀透露出癫狂的幅度,但很快她就停了笑,像是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这么天真吧,眠眠?”

“在你们结婚前,任家中途有悔婚的迹象。”

被画的嫣红的双唇微动,李乔附在景眠耳边,轻声道:“甚至,这是任星晚本人的授意。”

“也就是说。”

女人低低笑了:“你的任先生迟早也会不要你的。”

“没有人想要你。”

“就连你妈都不要你。”

“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

李乔附耳过来时,声音带着狠戾,纤细的手顺势搭在景眠的肩膀上,力道和声音皆很轻,压上来时却似有千斤重:“…我要是你,被这么多人厌恶着,早就找个办法自我了结了。”

他知道景眠的苦难和弱点,更知道如何轻易摧毁那个没人要的孩子,而现在便是绝佳的机会。

只是,本以为少年会因为她这席话一触即溃,却不经意瞥到景眠微怔的侧脸,被大厅柔和的灯亮映得棱角分明,纤长的睫毛敛着光影。

许久,她听见景眠的声音:

“我的命,是任先生救回来的。”

少年转过身来,逆着光,就连发丝都被浸染在光亮里。

“那时候我没来得及感谢先生。”

“但从那之后,我会珍惜每一天新生。”

景眠轻声道:“我会很努力的活着。”

……

“我知道没人要我。”

“就算没人要我,我也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