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大学靠北半公里外的居民楼。

半敞着门扉的衣柜因为漫长的岁月, 棱角被磨出了圆痕,被浓重的月色照映出深沉的斜影。

出租屋内,此刻只有两个人。

却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景眠察觉先生蹲了下来。

他一怔,立刻低下头, 挡住自己积聚到下颌的泪水。

不知怎么, 鬼使神差就问出了口,尽管过去无从追溯, 甚至是任先生本人也已然忘了的过去, 但或许,这也是折磨了自己十几年的遗憾。

他好像走出了阴影,却又好像一直从未走出来过。

小时候喜欢躲在柜子里的自己, 总是由哥哥打开柜门, 将他抱回阳光下。而眼前这一幕, 仿佛将他带回了那时候。

蓦然出现在夜幕里的先生,好像和那个清冷漂亮的身影, 慢慢重合了。

以至于他生成眼前的人就是“哥哥”的错觉。

回过神时,是男人握住了他挡住脸的手腕。

连带着湿润的袖口,泛凉的皮肤。

景眠一惊,往后退了退, 谁知任先生却追过来。握着手腕的掌心没褪去力道, 反而在收紧。

接着, 景眠睫毛微颤。

他被笼罩在宽阔的阴影下, 对方带着比他要温热一些的气息,侵袭周身,落在他湿漉的面庞。

任先生在吻他的眼泪。

“对不起。”

景眠眸光一怔。

男人声线沉且低哑, 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景眠先是愣住。

接着,他慢慢压紧唇瓣, 察觉鼻尖涌上酸意,牵动着喉咙。

这是第一次从男人口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无论久别重逢,还是新婚之后,印象中的任先生一向冷冽寡言。尽管没到不善言辞的程度,却极少向他人如此直观的表达自己的歉意。

或许,也没有人会有资格让男人说出这三个字。

景眠感觉心脏在无声地颤栗。

原来任先生还记得那时候。

对他们的过去记忆犹新的,竟不止自己一个。

景眠心潮翻涌,一种莫名的情绪蜂拥而至。

以往在潜意识里将先生和哥哥割裂开来,在这一刻,少年忽然察觉,埋藏在记忆深处让他无法释怀的美人哥哥,好像就在眼前。

景眠喉结动了下。

以至于任先生把他抱起来时,自己仍然有些茫然。

*

*

回到家的景国振,在落地窗前抽着烟,烟蒂被掐在烟灰缸里,隐隐闪着火星。

景父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一旁的李乔跟着叹了口气:“国振,你也别太担心了,一直抽烟身体会吃不消的,就算今晚这个项目谈不成,咱们还是有别的路可走……”

景父看向她,没了往日里的相敬如宾,语气不善地反问道:“有什么路可走?魏总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东家,无论是筹集融资还是贸易接头,只要他开心了,这都是一句话的事。”

“今晚把人家得罪了,咱们彻底没戏了!”

李乔额头上冒了冷汗。

她深知,在四年前景家即将面临破产的时候,她想了无数的出路,最终把景眠当成礼物一般送给了任家。

那个时候,任星晚还只是个彻底废了的残疾。

是那个权势滔天的任家,默默放弃了的棋子。

可他终究姓任。

把景眠嫁给这样的人物,既不会让这小孩过的舒服,同时还能解决景家的燃眉之急。这场商业联姻将景家拯救于水火,他们才不至于流浪街头。

重新戴上昂贵首饰,穿上普通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礼服和高跟鞋,也多亏了任家的名头,才让名流和高层都高看她一眼。

一箭双雕,不过如此。

那个时候,李乔每每想到自己促成的这桩婚事,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现在,家族的兴落不能完全依仗他人,景家早已因为碌碌无为和失误判断,这几年总体依旧在走下坡路,甚至很多生意或项目之所以会谈成,是因为对方老总知道,他们的亲家姓“任”。

景国振知道,即使多次受到任家的扶持,现在的情况,依旧岌岌可危。

他们依旧在破产的边缘徘徊。

李乔维持着体面,顺着景国振的愤怒,忍不住道:“怪那孩子,也怪我,平日对他太温柔了,我本以为景眠那孩子结婚后,会比在咱们这儿时更成熟懂事些,没想到今晚闹了这么一出,得罪了魏总,搅黄了生意。”

“之前我还不信。”李乔佯装着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个灾星。”

“灾星?”

景父看着她,忽然骂了句:“你才是个灾星。”

李乔瞳孔一颤。

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景国振像是在此之前便已经沉思了很久。

他掐灭了烟,沉着声音,冰冷道:“景眠在的时候,我的事业一直在走上坡路,在和你结婚前是如此,蒸蒸日上,反倒是和你婚后的这些年,公司亏损的厉害,景眠一走,如今都要破产了。”

李乔眼眶振动着。

几乎不可置信。

以前景国振从不会这样对她说话,甚至极尽涵养温柔,自从那次任星晚的助理带着录音找上景家,从那之后,景国振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人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她只当男人是迁怒于她,含着眼泪,抖着声音道:“洛洛他爸,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些年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生了个儿子,给景眠找了那么有权有势的联姻对象,为了这个家,我……”

对此,以往会心软的景父,

此刻懒得等她把话说完,竟径直转身上了楼。

临走前,李乔清晰地听到,景父擦过她耳边时低骂了一句话:

“你装什么。”

*

商业宴会。

在临城最高档会所的宴会厅举行。

能被邀请到场的,都是商圈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可以携带家眷,甚至可以带着自己的宠物狗。

但如果是门面不够,就连踏进门槛的资格都孑然全无。

景国振不在此次宴会的邀请名单内。

所以,在被保安拦下来时,景国振的脸色精彩纷呈。

这是继和任家联姻后,他头一次吃了闭门羹,所以男人脸上相当挂不住。

“我是景国振,任总的亲家。”景国振身旁站着同样精心打扮过的李乔,夫妻俩被拦在宴会厅门口,脸色好不尴尬,勉强维持着体面:“这种宴会,我们不止参加过一次,请让我们进去。”

工作人员没客气:“进入宴会厅需要邀请函的,就算任总的亲家也是如此。”

“再说了,您如果真是任总的亲家,怎么会没有邀请函?”

这话令夫妻俩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李乔小声问:“国振,这宴会我们非来不可吗?”

景国振脸色难看:“你懂什么,魏总今天不仅出席,他的直属上司甚至也在其中,如果咱们能和那位真正的掌权人说上话,说不定这项目能起死回生,迎来转机。”

李乔也听得紧张起来:“那怎么办,他现在不让我们进去。”

景国振也心神不宁地在想办法,忽然,他看到敞开的木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景父像是抓住了稻草,慌忙中喊了句:“魏总!”

里面的男人听闻声音,脚步顿了一顿。

顺势留意到了景父这边。

魏总走过来,诧异道:“景总,您这是…?”

景国振有些窘迫,尴尬道:“我们不小心遗失了邀请函,现在这位安保不允许我们进入宴会厅,刚才看到魏总,想着遇到了自家人,和您打一声招呼。”

魏总愣了下,表情有些迥异:“这样啊。”

“那两位先进来吧。”

安保听闻,便没再拦着。

总算是进来了。

李乔默默松了口气。

等会儿景国振和那位大人物打了招呼,自己便去和那些达官显贵的名媛和夫人聊上一聊,扩充一下自己的圈子,只有自身强大,景国振才会像以前那般,高看自己一眼。

她一边偷偷想着,同时听到了景父有些卑微地询问声音:

“魏总,之前您提到的那位总部上司,听说今天也出席了宴会,那时匆忙,没来得及引荐。”

魏总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微妙。

“我刚才看到他了。”

“就在天台侧边拐角,好像在和爱人通电话。”

景国振心下有些疑惑,还是笑着说:“看来不仅事业辉煌,如日方升,和夫人也很恩爱呢。”

魏总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和另一位西装革履的富商偶遇后,顺势聊了起来。

这也给了景国振前去和这位大人物单独攀谈的机会。

离开前,景国振没忘记问一嘴这位年轻的掌权人的姓氏。

“魏总,敢问对方姓什么?”

男人侧目,嘴角似是无声地勾了一下,道:

“姓任。”

*

景国振和李乔向宴会厅后身的拐角走去时,心中都忍不住雀跃起来,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烧。

这不是巧了吗?

自家人碰上自家人了!

那是景眠的丈夫,爱人,面对亲家落难,肯定会想办法帮一帮的。

只要任星晚开一句口,

还有项目谈不成?

景国振心底涌上希望,他加快脚步,朝着不远处的天台走去。

只是,还没等他拉开那扇大门,却忽然有一人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景父一怔。

他身后的李乔在一瞬间唇色变得惨败。

眼前的人,正是那个当初来到景家,当面拆穿了她,并毫不留情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的男人。

此刻的陈科西装革履,似乎也在这个时候认出了他们。

他神色没什么波澜:“两位,有什么事吗?”

景父面色涌上些许尴尬,毕竟他们上次的见面称不上愉快。于是客气道:“陈助,我们找星晚有些事。”

“星晚?”

陈科微微皱眉,道:“那是景眠先生才能叫的称呼,你们不能。”

“叫他任总。”

景父愈发窘迫,默默改正:“抱歉…我们找任总。”

李乔躲在了景国振身后,此刻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一句,他对这个男人有阴影,更别提他身后象征着权利的任星晚。

陈科垂眸,冷声道:“两位,不是和景先生断绝关系了吗?”

“……”

景国振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

他怎么会知道?

他变得有些无措和语塞,连忙解释道:“不是、这个,那只是我和那孩子的气话……”

陈科没有任何表情地打断了他:“断绝了关系,自然也就和任家没有关系了。”

李乔在这时大着胆子,颤着声音道:“陈先生,景家现在正处于艰难的时候,我们是景眠的父母,麻烦您……”

“您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

陈科的视线自始至终没落在李乔身上。

这种被明晃晃的无视和碾碎尊严的滋味,让李乔攥紧的手心都在颤抖。

男人道:“只有景眠先生在时,景家于我们而言才有意义。”

“您无论是贫穷、富贵,办喜事,办丧事……都和任家没有任何关系。”

景国振额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知道,这是他几天前对景眠说过的话。

谁成想,到了自己最窘迫颠沛的时候,这些话竟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从今往后,你们没有见任总的资格。”

“如果你们想见景眠先生……”

陈科停顿了下,嘴角的笑容却不见一丝温度,他道:

“你们再见他一次试试?”

*

*

淡薄的月色下。

男人稳稳背着少年,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着。

“先生有过什么遗憾吗?”

景眠垂下眸。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没能和妈妈好好道个别。”少年垂下眼帘,默默搂紧男人的后颈,低声道:“她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怎么样,也不知道我很爱她,像她爱我那样。”

“哥哥…”

“她甚至没看到我们结婚。”

夹杂着一丝压抑的鼻音,景眠过了很久,才启唇:“…我是那么不堪的人吗?”

少年抿了下唇,艰涩道:“为什么都选择、离开我。”

那一刻,景眠感觉到揽住自己腿弯的掌心,微颤般,无声地揽紧。

像是要把人揉进血肉和骨骼。

“我不会离开你。”

任先生说:“别人不要,我要。”

少年怔住的那一瞬,

瞳孔也随之慢慢收紧。

男人的声线低沉:

“我只要一个景眠,就够了。”

夜风拂过树叶林荫,发出的沙沙声,雨后的城市在夜晚静谧得不像话。

景眠轻声道:“先生。”

“嗯?”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真的那么难吗?”

任先生脚步停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低声启唇:“不难。”

……

爱你,是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人不可能忘记呼吸。

而我不可能停止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