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年末, 临城的雪天透着薄雾,落的有些频繁。

城市气温不算太低,所以街路上几乎没有积雪,呈现出湿漉漉的深色柏油路。

学校专业课相继迎来了各科论文提交和期末考。

几科开卷考试的专业课最先结束, 景眠一路稳过。只是需要付出精力时间的主科刻不容缓, 家在本地的室友甚至直接抱着一摞书回家通宵。

复习时间紧,图书馆和自习室人满为患。

景眠翻到最后一科专业书的最后一页, 慢慢阖上书本, 旁边是自己手写划弄的一章重点。

他把草纸夹好,目光不由落在了手边的几张整洁的A4纸。

忽然想起先生每次出门后留在家的纸条,并非五颜六色的便利贴, 而是撕成四分之一的A4纸。

大概在任先生的印象里, 便利贴是在日用品的领域范畴之外。

景眠抿住唇。

心里默默涌上的感觉, 也让少年不自觉扬起嘴角。

这样的任先生,

好可爱。

少年把纸页连带着专业书一起放进背包, 穿上外套,转身离开自习室。

提前二十分钟联系了叶师傅,走到校门时,司机已经等在了门口。

景眠坐上副驾, 直奔基地开始今日的训练。

在休息室, 红毛为了提神, 取了盒茶叶。

他找了个茶壶, 往里面洒了茶叶,烧开水便倒满,只是拿杯子盛放时, 他咂了咂嘴,发现喝着索然无味:“这是主办方送的龙井?怎么没什么味道。”

陈曦说:“你喝不惯罢了, 泡这个很有门道的。”

何镜问她:“你会泡吗?”

陈曦倒很坦率:“不会。”

红毛:“……”

何镜看向一旁正垂眸,安静看着赛事回放的少年,问:“眠眠会泡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少年却摘下耳机,点点头:“会。”

接着,两个人眼看着景眠倒了沸水,却用于温杯,他熟练地配置了茶叶的份量和水的比例,浸润的同时,顺手调了一旁热水壶的最高温度,旁边两人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鸡。

何镜看到热水的温度提示,纳闷:“不用煮开的水吗?”

“八九十度就好。”景眠握住被子,指腹微动,杯子边沿微微转动,一边浸润泡,解释道:“沸水容易失味,口感会变寡淡。”

接着,便是正泡注水。

嫩绿的茶叶在水中一点点舒展,茶汤的颜色也发生变化,景眠倒了两杯,留了些茶底。

红毛和陈曦一起接过。

这一次茶香浓郁,萦绕鼻尖。

入口后催动味蕾,爽口醇香,回味无穷。

口感清新和醇厚兼具,却又不失年轻人所钟爱的甘甜。

不愧是龙井。

简单粗暴的最初目的原本是提神,却仿佛慢慢转变成了品茶。

红毛诧异问:“眠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景眠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低声道:“我爸以前喜欢茶。”

所以,即使他兴趣缺缺,也会耳濡目染。

休息室外的队员们也被清香的气息吸引而来,后来,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外面下着淡淡的薄雪,玻璃窗内热意熏染指尖,心旷神怡。

宣城靠坐在长桌边,如同随口说今晚吃什么一般淡定,和他们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过两天,ME.的创始人会露面。”

男人轻咳一声,轻描淡写地宣布:“到时候聚个餐,或者选在KTV都行,大家和老板认识一下。”

……

全员怔住。

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下,宣城道:“值得一提的是,他曾经也是位光耀玩家。”

成员们都来了精神,一个比一个震惊:“创建ME的不是你和宣蕊姐吗?”

“不,与其说是成立…”宣城手指交错,微微摩挲,像是出了点汗,启唇:“倒不如说是我和宣蕊维护代理经营,ME.俱乐部最初的成立者并不是我们。”

大家用了几十秒,才渐渐消化掉眼前这个惊人而颠覆的消息。

“所以这位金主是何方大佬?”

“队长说大佬也玩光耀。”

“玩得好吗?”

红毛摇摇头,小声说:“可能性不大,一般成立俱乐部的都是自己上手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才会花钱招募高手组建战队。”

“有道理。”

“队长,老板id叫什么名字啊?我去搜搜他既往战绩。”

宣城默默喝了口茶,等到大家稍微平息下热情和好奇心,才开口:“现在还不行……怕影响你们。”

“等到正式约定好见面时间,我会和大家说。”

不知道是不是景眠的错觉。

说到“影响”那两个字时,队长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般,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半秒,又掠过。

“这么吊胃口。”

岑弦抬眼看向宣城,启唇问:“难道很强吗?”

“他很强。”

出乎意料的,宣城缓缓开口:“比大家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

休息室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在座的人,可是包括了Mole和Sheep。

这两位选手,凭借着在全国赛事中的精彩表现,也许放眼整个光耀,也是很难迅速找到相匹配的对手存在。

宣城挠了挠头,还没察觉到氛围的变化,于是没停口:“或许放在光耀里,也没有玩家能PK得过。”

……

短暂的沉默过后,成员之中忽然有人发出了声笑,打破寂静:

“太夸张了吧。”

“要真有这样的人,早就上PK榜前三了。”

其他人也附和着,笑起来:“队长,说实话,是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

宣城心情复杂,只好会心一笑:“被你看出来了。”

原本肾上腺素飙升的成员们,纷纷松了口气,又遗憾又无语。

但这依旧阻止不了大家的好奇心。

“他年纪很大吗?”

宣城看向少年,半天才憋出一句:“…没有。”

景眠:“?”

原来金主大佬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年轻。

红毛从椅子上探出头:“他是主播吗?“

宣城把手搭在椅子边沿:“不是。”

“他账号粉丝有一万吗?”

宣城:“……”

队长把自家战队所有疯狂扒马的队员都挨个拎回训练厅,手把手看着训练,他吐出的气息轻颤,手心不知何时渗满了汗。

仅仅是现在就这种程度,

等他两天后真正公布id,ME.不得掀开了锅。

.

少年训练还没结束,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

只是接起来后,对面没有立刻发出声音,过了许久,发哑的声音才缓缓道:“眠眠啊。”

“是我。”

尽管许久没有联系,少年也几乎在一瞬间听出

是景国振。

“今天方便回家里一趟吗?”

见电话那头没有回应,景父像是怕他立刻挂断一般,苍茫开口说:“眠眠,回家看看吧。”

“…洛洛他很想你。”

挂断电话后,少年盯着屏幕的视线凝滞了几秒,他稍稍后退,喊了声:“羡阳,接上。”

宋羡阳刚拆了个口香糖,他接过耳麦:“好。”

这通电话的时间不算早,甚至景眠无论是叫叶师傅来一趟,还是立刻打车或公交,路程至少半小时,即使回了那栋旧宅也已错过了饭点。

至少,不用和景国振或是李乔周旋,更不会撞见那一家人吃晚饭。

……这一趟,仅是见一见洛洛就好。

深思熟虑后,少年坐上了开往旧宅的车。

这栋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复层房,如今回来,望着许久没被清理的房皮,内心却很平静,少年甚至没有什么归属的实感。

他在这里长大,又好像从未属于这里。

景眠敲响了门。

谁知,开门的不是意料中的保姆,竟是一位陌生的面孔。

“少爷,您回来了。”不认识的女人开口,却似乎认识他。

“你是?”

女人用手擦了擦围裙:“我是新雇来的保姆,原来是护工,在医院照顾过老爷子。”

老爷子……难道指的是景国振?

景眠不想追问,也没让保姆接过自己的背包,只让她拿过了手里给景洛带的水果零食,还有最喜欢的动画周边和玩具。

没等景眠离开玄关,听到声响的景洛,从楼下饬着小短腿奔跑下楼,喊道:“是哥哥吗?”

景眠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确认了:“是哥哥!!”

少年面色一慌,连忙道:“洛洛,别在楼梯上跑!”

景洛三步并作两步,在景眠跑到楼梯近前的同时,身影扑进了哥哥的怀里,小手抱紧少年。

这次分别,隔了足有两三个月。

所以思念也变得格外漫长,景洛尽管在这期间见过那个气场强大的嫂子,知道哥哥也在想他,但却始终无法见面。

因为爸爸妈妈抛弃了哥哥。

于是景洛没抱多久,搂着哥哥的脖子,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吃饭了吗?”

景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景眠揉了揉景洛的头发,开口时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吃了。”

“如果不忙的话,留下来住一晚吧。”

景国振看起来苍老了不少,鬓角的白头发还没染,冒出了头,脸色也呈现出憔悴的青黑,他神色局促,甚至有些紧张:“我不打扰你们……而且李乔不在。”

……

当晚。

少年留宿在景洛的房间,和小团子一起睡。

他给任先生发了消息,说晚上会留宿,明早清晨再回家。

夜色愈深,景眠却有些失眠。

在旁边盖着小被子的景洛也是。

“哥哥。”

“嗯?”

景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妈妈不要我了。”

少年眼里浮上诧异。

鼻尖颤了颤,一滴眼珠滑过脸庞,景洛小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怪不得旧宅中不见李乔的身影,景眠本以为景国振是因为自己的回来而支走了李乔,没想到却从景洛口中听到了令人诧异的真相。

“我觉得,好像因为我……是我的错。”

景眠瞳孔慢慢缩起,心泛起细密的疼,好像自有记忆起,这样的想法便无数次涌上脑海。

为什么没人要他,

为什么唯有他活下来,

为什么他没能死掉。

他至今也没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却遇到了能让他不再在意这些答案的人。

任先生是他始料未及的晨曦。

而今后的他,也会照亮别人。

景洛被少年抱进怀里,小孩的眼泪被拭去,哥哥说:“不是你的错。”

“不要为别人的选择愧疚。”

“你还有哥哥,所以不需要承担后果。”

景洛瞳孔慢慢缩起,滚热的眼泪滑下眼眶。

耳边响起了任先生的声音,心脏一点点滚烫,景眠启唇,自己的声音与脑海那个声音重合:“别人不要,我要。”

*

翌日清晨。

景眠背上背包,离开房间前,他轻轻揉了揉景洛的发梢,小孩睡得正沉。

只是,没等少年走下楼梯,身后忽然传来景国振的声音:“眠眠。”

少年身影一顿。

“可以和爸爸聊聊吗?”

眼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地继续下楼时,景国振迅速开口:“拜托了,一分钟就好。”

景国振拉开椅子,绕到书桌后,将温好的茶水倒入茶杯,热气缭绕。

自记事起,景眠很少进入父亲的书房,景国振办公会客的地方,一向庄严且富有仪式感,景眠潜意识中,那里也是自己不能随意闯入的领域。

宽大的桌面上有两个茶杯,景父先斟了离自己近的那一杯。

景眠看过景国振泡过无数的茶,却是第一次为他沏茶。

“我和李乔……”景父缓慢开口:“已经离婚了。”

景眠微微抬眼,却没有意外。

李乔的离开,以至于这次婚姻的结束也在意料之中。

“世人都说,人总会在失去的时候才感到后悔。”景国振放下茶壶,手指被热气熏的搓了搓,有些苦涩地笑笑:“我后悔的事,有你母亲,也有你。”

“以至于我剩下的人生,都会时时刻刻地、后悔自己做过的所有决定。”

景眠静静听着,眼里的情绪却很平静。

“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景国振低声道:“对不起。”

“我弥补不了你,也弥补不了你所受过的伤害。”景国振的掌心有些颤,声音低而沉:“更弥补不了你的母亲。”

“我知道这场商业联姻,是我强加给你的婚事。”

景国振声音有些哑,他抿了下唇,掌心撑在桌子上,轻声道:“如果你不想结婚,现在也有反悔的权利。”

“你可以反悔,甚至是退掉。”

在少年微怔的目光下,景国振将茶杯推到景眠的桌沿旁,低声道:“爸爸帮你兜底。”

“就算是要赔偿,要扛债务,都无所谓。”

“其实什么都不重要。”

景国振缓缓的、低声开口:“你过得幸福,就够了。”

景父俯下身,似乎从宽桌后拿出了一个圆形的东西,似乎认真保存了许久,甚至怕灰尘落在那上面。在少年的目光下,景父轻轻撤掉覆盖在球体之上的软布。

景眠也在那一瞬间认出,

那是一个地球仪。

只是,和普通的地球仪不太一样。

这颗地球仪所有的字迹,全都是手写的。

在字迹娟秀的地名之下,是一笔一笔勾勒出的山川和海洋,细致到每一个省份与城市都是亲自写下,而那绿蓝交界的色彩,也是手涂的,由水彩一点点填满。

这样一个简陋而又独特的地球表面,被制成了贴纸般,牢牢的覆盖在球形底座之上,每个边角都被压平,粘成了一个完整的地球。

景父从旁边找出了眼镜盒,他戴上老花镜,不太熟练地指了指,边指边确认似的给景眠看:“这是中国,这里是太平洋,澳大利亚在这……”

景眠的手心一点点攥紧。

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景国振就慢慢停了下来。

有些沉寂的安静之中,他发汗的掌心搓了搓裤脚,哑声道:“你一直想让爸爸带回家的礼物。”

“我知道…是不是太晚了?”

景眠无声地看着那颗地球仪,仿佛透过它,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满眼惊喜的、幼时的自己。

确实太晚了。

这是他四岁时就在日夜期盼的礼物。

却在二十岁时才收到。

.

景国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而他的孩子已经离开。

景父看着那颗地球仪,清晨的光芒落进窗户,将球体投射出一抹淡淡的斜影,落在桌面上。

景眠最终没有收下。

“我已经有一个地球仪了。”

少年看着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平静:“我只要那一个就好。”

景眠好像不再恨他了。

景国振低下头,慢慢地,他捂住了脸。

泪水很快湿了桌沿,景父呜咽的声音压抑在书房里,无人知晓。

对面的茶水已经凉了。

.

景眠走出玄关时,手机振动了一声,他垂眸看去,是任先生的消息:

[我到楼下了。]

景眠低下头,很快回复了消息。

他背好背包,刚打开门,才发现晨曦刚刚露了头,天色夹杂着微光,覆满大地。

景眠抬起手,遮挡光亮,少年微微眯起眼睛。

父母好像会时常淡化忘记他们过往的行为,直到年迈时,才试着变得温柔,牵起孩子的手。

只是,那个期盼着的小孩已经不在了。

即使等来了抱歉,心中的悲凉麻木依旧布满了整个百孔千疮的童年。甚至,大多数孩子等不到那个道歉。

如今那副年轻的躯壳里,只剩下属于成年人无边的平静。

他们真正迎来了长大。

原来一个人对过去彻底释怀,是在他真正感到幸福的时候。

或许只有先生在,他才永远是小朋友。

景眠离开别墅时,任先生的车正停在路边。

初冬的寒意侵染车窗,枫叶彻底散尽,只剩下交错的深色树枝,露边的晨曦勾勒出男人的轮廓,任先生斜靠在车旁,正在等他。

景眠唇边泛着雾气,他加快脚步,毫不犹豫跑向晨曦的方向。

天边透露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