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4章

咔啦

皇后手中的狼毫笔被折成两半。

“南荣遂钰,南荣遂钰!”皇后将狼毫笔丢出门去,猛地起身将桌面所有经书推翻,怒吼道:“又是你,怎么又是你!南荣遂钰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和他们南荣家的那些站在尸山上的阎王一模一样!”

“娘娘三思!国寺人多眼杂,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啊!”玉羌慌张地扑到皇后身旁,死死抱住皇后的腰身,并抓住皇后挥舞的双手,“皇后娘娘!南荣遂钰这不也还没上山来吗,我们还有机会赶他回去。”

赶他?

“……”

皇后的情绪来得快取得也快,她深呼吸几秒,抬手整理自己凌乱的外袍以及散落的长发,冷道:“南荣遂钰既然敢来,说明他志在必行。”

“老奴看倒不见得。”玉羌松开皇后,后退半步帮皇后整理仪容,恭敬道:“娘娘受惊了,不如奴才为娘娘熬一碗百合莲子粥来。娘娘喝了好清清火气,我们再慢慢坐下从长计议。”

皇后斜睨着玉羌,用染着蔻色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木质桌面,说:“他要跪着上山,无论跪到哪,这罪我们都受不起。”

“谁让皇帝现在宠着他,他在国寺受伤,到头来都得算在我们头上。”

皇后当即道:“着人快马加鞭回大都,务必要玄极殿里那位知道,是南荣遂钰自己要跪,并非本宫强迫他。”

一炷香后,玉羌重新回到正殿,方才那些经书已经重新回到原本存放的地方,皇后正用一支玉髓所制的笔描绘古籍中的丹青。

“娘娘喜爱这支笔喜欢得紧,怎么今日拿出来用了。”玉羌轻声问。

皇后将飞天神女的发髻勾勒完整,方才说道:“人走了?”

玉羌:“娘娘放心,是娘娘出阁后老爷送给娘娘的护卫,知根知底办事麻利,定能将消息传回皇宫。”

国寺庄严肃穆,历代皇帝登基时必会来此地静修数日,为的是以佛礼祛除周身污秽,达天子之位时方能为百姓在乱世中谋求生路。

比起青灯古佛中蕴含的经久不散的高香味,山间野林更具风味。

皇后双手合十,缓缓在金身大佛前的蒲团中跪倒,虔诚道:“佛祖保佑我儿在疆场所向披靡平安喜乐,早日回到信女身边。”

山下,遂钰跪了十个台阶便气喘吁吁,他仰头望向郁郁葱葱不见路途终末的台阶,忧愁道:“越青,这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跪到明年才能上山。”

越青觉得自家公子有病,一面不想理他,一面又心疼。她蹲在遂钰身旁,说:“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公子,公子这般行礼,都要赶上大皇子殿下的孝心了。”

遂钰笑了声,觉得越青说得有道理。

他只是为威胁皇后下山的话,只要在山脚等待即可,为什么非要亲自上阵跪拜呢。

遂钰接过越青递来地手帕,擦擦额前的汗说:“把我们从太子那带出来的大内高手分散开来,分别把守各个下山的通道,倘若有人想出山,无论男女立即拿下。”

越青虽跟遂钰许久,但还是很难猜到遂钰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只要无条件相信遂钰即可,从鹿广郡来大都前,王妃王爷如此交待过她

小公子是个懂得隐忍的性子,亦继承我们南荣王府的才智,即使你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也没关系,只要跟着他做便好。

大内高手占队伍的三分之二,越青带人离开后便不剩多少了。

遂钰仍旧走一步磕一头。

他跟着太子在书院学习,每七日都有一日休息时间。萧鹤辞喜欢听曲子,遂钰觉得那地方吵,附和世家子弟也累,便时常离开萧鹤辞,独自前去京城中最大的那片湖附近吹风。

湖旁的小山上,有座小小的寺庙,城内百姓祈求平安便来这里。

遂钰坐在树梢盯着另外一棵树上的鸟窝,思考如何才能得到那颗鸟蛋时,听到树林间有人在哭。

女孩哭着问年长的男人,“爹爹,如果我们环绕着湖一路跪拜,直至寺庙门前,佛祖真的会听到我们的心愿,让娘的病好起来吗?”

男人笑道:“苍天看到了我们的诚心就会心软,没有什么比老天爷更心软的了,只要我们心意足够诚恳,娘的病一定会好。”

“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娘亲有没有痊愈。”

遂钰想,那时的自己觉得跪拜之举荒谬,相信世上并不存在鬼神,唯有当权者才是唯一主宰生杀的入侵方。

“佛祖,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还请你保佑南荣王府平安顺遂。”遂钰默念,缓缓朝着国寺的方向跪拜,额头抵在石阶上,沾了还未消散的冰凉晨露,发梢也没入泥土染上深褐色。

他起身,向上一步。

跪下,弓身磕头。

“佛祖,我听酒楼说书先生讲南荣家的故事时,提及娘亲患有咳疾,还请您保佑娘亲平安。”

“父亲的近况我也是听朝中官员议论才得知,他又带着大哥二哥上战场了。我在萧韫身边曾看过他递来的奏章,好像被敌人射中肩膀,如今也不知好没好。”

遂钰沉默地磕头,甚至忽略了额前已被碎石割伤。

倘若他诚心,想必佛祖在百忙之中定能看顾他一二,至少让远在鹿广郡的家人平安无恙。

遂钰眼前模糊,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落,他背对着宫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唯恐他们听到后回宫议论。

遂钰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出声。

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那个吃人的皇宫便会立即张开深渊大口,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

他在萧韫身边活的殚精竭虑,每日计算着活。

他得提前预判萧韫究竟盘算着什么,倘若他现在冲萧韫发个火,萧韫会不会包容他的脾气。

对皇帝生气是门需要钻研的功课,适当的别扭可以加深彼此之间的回忆,甚至增进感情。

只有萧韫的心思仍在他身上,他便能得一日安稳日子。

南荣遂钰一生最平静的日子,便是降生后在王妃身边停留的那三日,可惜刚降生的婴孩知道什么呢,只会吃喝睡哭而已。

南荣王携妻儿回鹿广郡,站在大都城外接受皇帝亲自相送时,皇帝突然提出塞外风沙大,恐不适宜幼儿成长,故将南荣家的嫡幼子留在皇宫养育。

遂钰听越青说,自己原本叫南荣隋,是母亲亲自为他起的名字。

可是皇帝偏当着南荣王王妃的面改名,说是听钦天监提及,隋这个字不吉利。他担忧南荣隋无法成长至及冠,便亲自为南荣隋起了个新名字

南荣遂钰。

南荣遂钰,南荣隋,只差两字天壤之别。

萧韫这是将南荣家警告的不能再着重强调了。

遂钰,谐音碎玉。

大抵真如萧韫所说,遂钰天生体弱,每至冬日便会受风寒侵袭,轻易下不得床。他的皮肤也不能长时间接受日照,晒太阳晒多了便会起红疹,潮湿更是痛痒难耐。

遂钰掌心通红,被石子硌的发疼。

倘若老天真的有眼,就该一道雷劈死萧韫。

遂钰心烦意乱,抓起石头抛向远处,他愣愣地盯着树梢层叠绿叶处洒下的金光,倘若他能像这些阳光般,侥幸逃脱桎梏该有多好。

他碌碌十几年,最难以平息的便是对父母的思念。因为是质子,所以处处受人挟制,父母为了尽量消匿他在大都的存在感,十几年忍耐,从未在前来大都汇报军务时提及他。

就好像南荣家根本没有南荣遂钰这个人。

南荣王府鞠躬尽瘁,毫无造反胁帝之意,却被朝廷如此防备。

真可笑,遂钰的心被回忆紧紧揪起,就像是写错字将宣纸捏成团丢掉那样,心脏一阵抽痛,他不由得发出爆笑,笑得嘶哑而激烈。

距离遂钰五米之外的宫人听到遂钰的笑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小声交头接耳。

之前在宫里提醒江合的粉衣宫女担忧地望着遂钰,耳边传来江合不屑一顾的声音:“果然如贵妃所说,此人果真是个傻子。”

“江公公,遂钰大人是御前行走,官职在身的大人岂能诋毁。”粉衣宫女提醒道。

江合负手踱步至粉衣宫女身后,趁宫女不注意,抬腿将宫女踹了一脚。昨夜下过雨,台阶之中潮湿,四周土地更是泥泞,宫女失足摔进泥潭之中。

“你!”

江合得意道:“呀,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站着都能摔个狗啃泥。”

身后的哄闹自然落进遂钰耳边,遂钰咬着嘴唇没说话,只能任由江合欺侮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宫女。

他没有任何筹码,至少是现在不能和太子闹得不可开交。

倘若萧鹤辞没有将他送给萧韫,那么他便是萧鹤辞一党最忠诚的心腹,但当他成为皇帝枕边人,立场便与萧鹤辞不太相同了。

即使他仍旧能以萧鹤辞为靠山,但倘若萧韫死了呢?

那些得知太子将他送上龙塌的人,一个个离奇死去。

而被送给皇帝的那个人,也就是遂钰自己,在萧韫死后还能善终吗?

他得趁着萧韫还活着的时候回家,太子倒台对他没好处,而萧韫驾崩对他更不利。

只有回到父母身边,离开大都才是最好的选择。

遂钰跪地浑身发热,额前的汗渗进伤口处蜇得生疼。

他用帕子将额头擦了擦,继续默念对南荣府的祝福跪拜。

……

消息传回宫里,已经是五日后。

成怜樾已在贵妃处暂住十多日,即使与太子成亲还早,但遂钰迟迟无法迎皇后回宫,已令萧韫心中隐约产生几分疑虑。

皇后再怎么责难遂钰,碍着他的面子,也该给遂钰台阶下。

怎么

“陛下,陛下!公子身边的越青姑娘回来了。”陶五陈快步跑进玄极殿,身后的越青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

萧韫将注意力从奏折中抬起,看到越青的模样不由得皱皱眉,陶五陈立即高声说:“你这丫头,怎么面圣都不知道换身衣裳,想必是有什么消息向陛下汇报,御前失仪,待会回去自个领罚。”

越青扑通跪倒,用哭腔说:“陛下救救我们公子,公子晕倒在凉麓山里,至今高烧不退,奴婢下山时便已烧的谁都不认识了,如今怕是、怕是脑子都要烧坏了。那附近的大夫都说治不好,要靠公子自己扛过去。”

“奴婢想回宫请太医,谁知皇后娘娘却说公子只是寻常风寒,过几日便能好。可是陛下是知道的,我们公子之前落水落下梦魇的毛病,梦魇犯了便谁也叫不醒。”

越青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求陛下允准奴婢带太医去国寺。”

皇帝蹙眉,周身立即泛起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寒意,玄极殿的气氛飞速下降,直至萧韫冷道:“你们公子去了这么久,走也该走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宫求朕。”

越青见过沙场杀伐果决的将士,却并未见过如萧韫这般戾气至深之人。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发抖,然而在开口的瞬间,她便被吓得声音劈叉,但好在仍能清晰地说话。

“我们公子是从山脚一路跪拜至国寺的,皇后娘娘不见他,说是为天下祈福的仪式没完不能下山。公子没法子,只能一步一拜,想替皇后娘娘分担辛劳,好及时接娘娘回宫。”

深夜,大内一队人马悄然离宫。

从大都快马加鞭至凉麓山,入夜赶路一刻不停,翌日中午便能抵达。

太医院多半太医被从家中秘密接走,全部送去凉麓山。太医们临走时尚在睡梦中,听陛下召见,急得连鞋子都穿反了。待提着药箱来到府门口,直接被禁军提溜着上马车,一路颠簸抵达国寺。

萧韫阴沉着脸坐在床边,眼见着太医从遂钰手指处逼出黑色淤血,冷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为宫中诸多贵人诊治,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御前行走大人病得如此重。平时他们为皇帝请平安脉,都是南荣大人带他们进玄极殿,笑吟吟地问他们今日又研制了什么药,身上的药味又与以往不同。

太医恭敬道:“回陛下,南荣大人忧思过度且过于劳心操力,一时气血攻心晕了过去。”

“凉麓山内气候湿冷,即使是夏天也难免阴凉。”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棉被,露出遂钰那双已经上过药,包扎整齐的双腿。

太医顿了顿,思考片刻才说:“南荣大人高烧不退,乃膝盖受伤所致。膝盖在山路之中不停跪拜,本就是极其损耗膝盖的姿势,再加上碎石碾压着皮肤,血肉与衣物已模糊为一体,伤口未错过了清理的最佳时间,这才”

太医说话磨磨唧唧,萧韫不耐烦地打断道:“说重点。”

太医:“可以治好,但需得仔细养着。”

此话一出,萧韫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他挥退太医:“你且先下去亲自煎药。”

太医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带着医童退下。这里是皇后在国寺修行时居住的房间,虽小了点,但装饰与宫内的格局并无二样。

吊顶的琉璃灯,整面翡翠制成的异形屏风,其中雕着凤翔于天的造型。屏风外跪着其余太医,他们见院首心有余悸脚底虚浮地被陶五陈送出来,连忙起身簇拥着院首一道离开。

诊治遂钰并非院首一人,他们比皇帝先到,皇帝来之前一群人围着遂钰好一顿处置。

这哪是陛下身边办差的人该有的身体。

先不说陈年的顽疾,光是现在那血肉模糊的腿伤便足以令人倒吸口凉气。

院首当机立断,先处理膝盖的伤口,倘若等陛下抵达,这腿才是真的药石无医。

然而皇帝还是比他们想象中更快抵达,赶至门前时,恰巧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这种声音萧韫只在行刑时听过。

少年的声音沙哑且带着向成人音色发展的青涩。

萧韫强行占有遂钰那晚,遂钰都没有这般呼痛过。亦或者说,遂钰从来都未曾将受伤的一面展现给萧韫。

他始终倔强地在萧韫面前保持强硬,宁折不弯。

倏地,萧韫在门前止步,他驻足许久,方才调转脚步将视线投向跪在院内,剃除发饰戴罪的皇后。

皇后一身素衣,即使不着粉黛也掩饰不了那张堪称国色的容颜。

萧韫淡道:“皇后不必在这跪着,回宫吧。”

“请陛下责罚臣妾。”皇后坦然道:“臣妾并未照顾好南荣大人,没能及时劝导南荣大人,还请陛下降罪。”

萧韫喉头滚动,正欲说什么时,房内传来太医们兴奋的声音。

“南荣大人,南荣大人你醒了!”

“大人觉得身体有何不适”

“南荣大人又晕过去了!”

“……”

萧韫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叹道:“皇后想跪,那便继续在这跪着,什么时候累了便回房休息。”

遂钰占着皇后的房间,皇后便只能去国寺禅房暂住。

皇后跪了两个时辰,也顶着毒辣的日光晕厥。皇后身旁的宫人立即慌张地跑去后厨找太医,太医们又匆匆忙忙分出一小波去应付皇后。在宫内行走当差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此时谁更重要。

太医将汤药呈上来时,陶五陈站在门口接过,笑着说:“诸位大人舟车劳顿,先去禅房歇息片刻,今日之事”

“我等家中有人身体不适,故来国寺一起为家人祈福。”太医们拱手道:“有劳公公将汤药送进去。”

遂钰睡颜安静,往常清醒时萧韫不曾见过他这般柔软。

他碰了碰遂钰的卷翘的睫毛,遂钰的眼皮不自觉地动了下,没醒。

陶五陈端着汤药来到床前,小声道:“陛下,小公子该用药了。”

萧韫想了想,摸了下汤药的温度,命陶五陈扶起遂钰,在遂钰身后垫了几个垫子后,他端起药碗,轻轻拍了拍遂钰的脸说:“醒醒,起床喝药。”

从旁侍候的陶五陈欲言又止,心说陛下你怎么对待病号也似上朝命令那群大臣般。

遂钰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叫自己,但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名字。耳边耳鸣得厉害,好像疾风从耳边扫过,除了嗡嗡声什么都不剩。

他只能稍微动了动手指,之后的事便不太清楚了。

在喂药方面,萧韫确实不是什么老手,他极少生病,自小身强体壮被号称第一勇士,后来上战场九死一生也并未丧命。

因此,他并不明白怎么只是磕了几个头,遂钰便能将身体搞得如此崩溃。

他将勺子塞进遂钰口中,汤药顺着遂钰的唇角尽数淌进衣领。萧韫用帕子将他的下巴垫着,捏住遂钰的下巴,强迫他开口吞药。

然而下一秒遂钰被呛得险些背过气去,他伏在萧韫膝边紧闭双眼却咳嗽的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

陶五陈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公子没被病折腾死,也得让皇帝陛下呛死。

他连忙捧住药碗道:“陛下不善做这些,还是老奴来吧。”

萧韫难得觉得陶五陈说得有道理,便起身道:“务必让遂钰将汤药喝干净。”

汤药喂得艰难,但总算是一丝不落地喝光了。

汤药入肚不过半个时辰,遂钰的呼吸便肉眼可见地舒缓起来,频率也逐渐符合正常人。

太医又来了一趟,说是继续用汤药吊着,不出三日便能退烧清醒。

.

入夜,禅房纷纷点灯。

国寺的禅房并非普通寺庙所能比,皆是为了招待皇族贵人所建,只比皇后居所档次低了那么一点。

皇后亲自打开窗户,迎面而来的凉风瞬间令她打了个喷嚏。原本收拾床铺的玉羌连忙从一旁的架子上拿出披风,快步来到皇后身旁。

皇后拢住披风,笑道:“我不冷,这几日下了几场雨,夜间景色甚是好看。”

潮气自山涧逐渐蔓延至山顶,云顶奔腾如江河湖海,雨幕之间萦绕的雾气给天地披上一层隐约可见的纱幔,土腥味与青草的香气交错,比花香更沁人心脾。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皇帝所在的那间屋子显得热闹非凡。

玉羌见皇后心思不在此处,道:“听说那位似乎又烧起来了,太医没法子,只能用烈酒擦拭身体降温。”

“陛下呢?”皇后问,她又笑道:“定是陪着的。”

“娘娘别伤心,一个男宠而已,待陛下烦了厌倦了,始终是要与皇后娘娘一道,毕竟普天之下唯有娘娘是明媒正娶,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国母。”玉羌见皇后面露黯然,连忙安慰道。

皇后摇头,手掌放在玉羌手腕处,玉羌双手托着皇后的手。

“你真觉得他是男宠吗?”

皇后说:“他姓南荣,鹿广郡的南荣并非善类。”

皇后自小与皇帝定亲,见过南荣府行事。

南荣位极人臣,普天之下三分之二的兵权皆握于他手。先帝在时便对鹿广郡极其忌惮,当今陛下曾与南荣王共收失地。

“你和我都随军伴驾过,知道那南荣军杀人的模样。像从地狱而来的阎王,这地面上的活人见了他们,就只能抻着脖子等他们砍。”

即使南荣遂钰自小生长在皇宫,可他身上流淌着南荣氏的血。

南荣王府为了这个孩子,不惜残忍地断绝与他的来往,而这孩子也聪明地不主动去寻找家人,唯有被太子献给皇帝后,才逐渐露出锋利的獠牙。

即使只是成为皇帝枕边人,他便有如此能力,更何况皇帝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纵容南荣遂钰。

“我只是觉得。”皇后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在廊下的躺椅中坐定,玉羌正要动手帮皇后揉白日里跪的乌青的膝盖时,皇后摇头说:“不必。”

“当时我向陛下建议处死南荣遂钰,如今回宫依旧不改。”

“只是现在看着这孩子,他也是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年龄,如今却要成为皇宫里如同后宫嫔妃般,一辈子困至死的命。”

“南荣遂钰幼时不显容貌,恐怕是因为无人打理整日脏兮兮的像个疯子。白日他被身边的小宫女抱进禅房的时候,你看到了吗,那张脸,甚至比女人生得还要漂亮。”

“当年见南荣王妃,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妙人。”皇后笑笑,摇头道:“我并非是想放过南荣遂钰,但为人母,看到这些孩子,总觉得可惜。”

她派去向皇宫报信的人通通被南荣遂钰拦截,并打得鼻青脸肿无法行动。

皇后右手紧紧揪住左手禅珠,掌心逐渐收紧。

啪啦

禅珠被外力扯断,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南荣遂钰是有备而来,他并非真准备好被本宫刁难。”皇后冷笑,“确实是个对手,董贵妃为太子找了一把好剑。”

皇后屋里的烛光很快熄灭,遂钰这边手忙脚乱至后半夜,好不容易安定了,萧韫只是打了个盹,再度醒来时,眼前床榻已空无一人。

被子还是温热的,萧韫松了口气,说明人没走远。

但膝盖受伤的人能走到哪里去。

遂钰清醒的迅速,他第一时间看到了萧韫那张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以及满室的药香,唇齿间是他最熟悉的苦涩味道。

他喝过不少药,似乎这次的最苦。

他望着屋内的陈设,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晕倒的,空气中弥漫的高香味道告诉他,他应该是抵达国寺了。

甚至还因为任务失败,导致萧韫亲自接皇后回宫。

遂钰小心翼翼地撑着身体,膝盖处发烫且涨得生疼,像是被什么撑开般难以忍耐。

他嘶嘶地倒吸几口冷气,挪至床边寻找鞋子。

好在鞋子整齐摆在脚凳之中,他顺利穿好,强撑病体走出卧房。只要不与萧韫共处一室,他整个人都是松快的。

遂钰并非初次来国寺,萧韫每年中秋都会来到国寺祈福。还是萧鹤辞身旁跟班的遂钰,跟着萧鹤辞来过两次,后来便是萧韫带他。

御前行走当真是好差事,做什么都能带在身边。

遂钰一瘸一拐地沿着青石墙向前,雨势渐大,丝丝湿润从院中飘来,遂钰摸了摸自己的脸,体温似乎因为气温降下来了一点。

最初在宫中生活,内务府指派了个年老的姑姑照顾遂钰,那姑姑对遂钰极好,小时候发烧太医院不给药,姑姑便偷偷从宫外辗转买药进来为遂钰治病。

遂钰记得姑姑喜欢酿制蜜饯,他每次吃药都十分积极,为的便是姑姑那罐极其珍贵的梅子。

姑姑说她出宫后便能与儿子相聚了,每次提起离宫后的生活,姑姑总是拉着遂钰说:到时候我去鹿广郡看你。

姑姑什么都好,就是神经有些问题。

她的孩子早在她入宫前便死了,她的神志虽与常人无异,但在儿子这件事上,似乎执着地令人感到可怕。

后来,后来姑姑因失足坠落枯井死了。

遂钰也不知道是被人故意推进去,还是她只是想提前去找儿子了。

姑姑已经自由,而遂钰还困在宫里。

他们生或死,似乎都没能逃离这个皇宫。

遂钰努力走到正殿,竭力挪动着步伐,脚底一软险些头着地。

他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的肺部保持呼吸量,不至于眼冒金星彻底晕过去。即使鼻腔与嘴中弥漫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他还是艰难地吞咽口水,将干涸的喉咙短暂湿润。

好不容易抓住蒲团时,遂钰已经大汗淋漓意识逐渐走远,离他不远的供奉台中,燃烧着数百盏长明灯,烛火随着风流涌动而摇曳,衬得那尊金身佛像愈发宏伟神秘。

遂钰眼神迷茫了半秒,很快低低笑出声。

看,怪不得在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因为每个人看到佛祖,似乎脑海里会想到自己在乎的那些人。

他目光几乎呆滞,痴痴道:“佛祖,你能、能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吗。”

“我叫南荣遂钰,你能……你能代我告诉我的父王母妃,我想回家,他们能接我回家吗?”

皇后住所通向的地方唯有国寺正殿,沿途并未有任何房间,萧韫顺着走廊一路找过去,正巧听到遂钰带着哭腔,躺在正殿之中说着什么。

他强忍怒意快步走进正殿,正欲开口,谁知道遂钰率先回头,用泪眼朦胧且委屈的表情望着他。

皇帝心中的不快瞬间被消散殆尽。

遂钰张了张嘴,望着眼前的高大身影。他看不清来人究竟长什么样,但好像他某年躲在御书房匆匆看到的父王的背影。

高大伟岸,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安心。

于是萧韫听到遂钰用充满眷恋与撒娇的语气说。

“爹爹。”

萧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