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6章

遂钰饭量不大,来前又稍用了些糕点垫肚子,银耳粥没吃几口便腻了。

皇帝给他的自然是最好的,但这份最好价值千金,压的遂钰喘不过气来,甚至让他觉得萧韫试图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这场家宴主角是萧稚,但席间没有半分话题牵扯和亲,所有人似乎都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最完美的角色,皇室成员们推杯换盏,显得遂钰更像局外人。

身在局中,哪有人会无辜。

遂钰安静的在萧韫与太子闲聊提及自己时,适时抿唇露出微笑。茶盏中的茶水凉了换,换了凉,遂钰面前的吃食却并不见少。

虽说是家宴,但父子与君臣的界限并不分明,又或者说皇帝高兴的时候,与他讨论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如今董贵妃掌后宫,皇后回宫不久自是比她矮一头,贵妃倒在潮景帝面前表现地落落大方,先是将自己得来的东海明珠献给皇后,又愿意将协理六宫之权还给皇后,边笑边半带抱怨地娇声道:“自从陛下将后宫的事全交给臣妾,臣妾可再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呢。”

萧韫轻抚掌心,莞尔道:“贵妃若觉得精神不比从前,朕将朕身边的人派给你做帮手如何。”

董贵妃眼波流转,叮当镯随着手腕发出清脆碰撞。

从家宴开始起,皇帝的身体便倾向于右手边的那位,开口后又屡次将视线放在遂钰身上。

遂钰脸色微变,董贵妃心下了然,装作不明白的模样好奇道:“陛下身边的人?难不成是陶公公?”

萧韫:“遂钰。”

“臣在。”遂钰不卑不亢起身行礼抱拳。

“朕准你入后宫之权,每隔半月去贵妃那领些差事。”

遂钰面不改色沉声道:“臣为外男,入后宫恐遭人非议。”

“无妨,你幼时在宫里长大,没有谁比你更熟悉后宫的路,为贵妃分忧解难,朕要找个能信得过的人。”

未及遂钰继续拒绝,皇后开口道:“遂钰公子虽在宫里长大,但后来随着太子前往太学求学居住,如今已然离开后宫多年,陛下倒不如找内务府总管,臣妾记得那总管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办差想来是格外顺手的。”

贵妃:“皇后娘娘,内务府那些奴才哪能有陛下身边的御前行走安排妥当,遂钰这孩子与鹤辞一同长大,办差能力都是你我看在眼里的。”

“陛下,臣妾谢陛下割爱。”

说着,贵妃起身盈盈拜倒。

就连遂钰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已经离开后宫进入前朝,还是从未走出过大内。

萧韫是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因此遂钰很少在后宫走动,即使他知道他不会与后宫的女人发生什么,但毕竟是男人,男人与女人站在一起似乎就是比男人与男人顺理成章。

这是嫉妒心吗?

遂钰想过,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如今萧韫肯让他随意进出,想必是不在乎的。

遂钰重新回座,转眼发现萧鹤辞正望着自己,他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萧鹤辞摇头,表示此事贵妃并未与他商议。

宴散,遂钰在萧韫随口询问太子妃在宫里是否习惯的时候,趁机溜出凝露殿,叫住孤零零往外走的五公主。

“身边的嬷嬷呢,怎么没跟着?我记得你来的时候还带了四个侍女。”遂钰快步道。

萧稚原本不打算回头支应,听是遂钰的声音,她稍缓脚步等遂钰追上来,两人已绕过一处拱门,踏着鹅卵石的小径抄近道前往植被深处。

这是去御花园的路,萧稚小时候不开心时便喜欢去御花园。

御花园有一处亭台观星极佳,月光隐匿时,群星缓缓浮现,璀璨点缀深幽凉夜。

遂钰说:“如果想哭的话”

倏地,萧稚回身扑进遂钰怀中,双手紧紧攥住遂钰衣襟,肩膀颤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除了哭声,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回大都后,屡次回忆起小时候在三皇兄宫里与遂钰的初次见面。遂钰坐在廊下背诗,脊背挺得很直,立即让萧稚想到雪夜中苍翠的青松。

如今青松已经比她个子还要高了,明明那个时候弱不禁风像是永远都长不大。

“阿稚,没有人能永远留在过去。”

遂钰喉头滚动,轻声。

作为公主,萧稚必须承担她该扛起的那部分责任,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逃避的理由。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萧鹤辞是太子,我是御前行走,你是。”遂钰深吸口气,强行按耐心中的怒火,继续说:“今日在御书房所见的折子中,有一道是你的。赐五公主封号为玺嘉,良田千亩,另赐封地,择日册立。”

玺嘉大多为长公主所用,萧韫将五公主捧得这么高,即使遂钰不当说客,来自皇帝的剑锋也已经指向公主府。

和亲,生。

抗旨,死。

潮景帝膝下子嗣不多,给予公主的父爱便更多些,倘若他凉薄,那么萧稚便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她泣不成声,源头是萧韫与皇帝身份的瞬间转换。

“为君者,自当为万民之表率。”

“阿稚,他是皇帝。”

遂钰将手掌放在萧稚后背轻拍,萧稚的哭声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是更汹涌的委屈。

情绪释放是件好事,但也会同时感染那些定力不佳的人。

当遂钰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时,裹挟着草木香的轻风拂过,他发觉自己眼角微凉,短暂闭眼控制心中涌起的酸涩,遂钰将目光投送去更远的地方。

他是在劝萧稚……还是自己。

或许都有。

他想告诉萧稚的,全是他真正走进玄极殿后的肺腑。

皇室大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吞噬着所有人的青春,粉碎着原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好像大家都会变成冷漠无情的人,只顾利益,浑然忘记青春年少许下的愿望。

荒唐的念头陡然从遂钰心间腾起,遂钰待萧稚再也哭不出,抽噎着整理情绪时,捧起女孩的脸颊认真道。

“阿稚,我们私奔好不好。”

萧稚迷茫道:“私奔?”

“可我、可我不想嫁你啊。”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为自己奔一个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前程。”遂钰说。

他说罢便不再继续了,耐心等待萧稚思考,萧稚的眼神从不解转为惊恐,随后突然变得平静,平静让渡给坚定。

萧稚答应道:“好。”

遂钰送五公主回府,萧稚坐在马车窗边吹风,整张脸被哭得红肿,随口问:“方才那些禁军也没盘查我们的车架,你在宫里做御前行走如此深得信任,离开大都也不能回鹿广郡,民间生活你能受得了吗?”

遂钰逃出大内,按照萧稚的理解,宫里势必会问罪鹿广郡,但遂钰在宫里对萧稚所说的那些,却并非全然真实。

私奔消失的只有萧稚一人。

而遂钰也仅仅只能护住萧稚离开,如果再多一个他,他没有把握。

越青从鹿广郡带来的死士皆隐藏于大都,遂钰从未启用过这些人,只因不到关键时刻不宜暴露。

他愿意冒险将萧稚送出大都,天高海阔,那些死士会保护她,送她去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

中原大地广袤,哪里有春暖花开,萧稚便能在哪里生活。

遂钰淡笑道:“我是质子,你是公主,按理说应该是我问你,民间的生活不比皇室,阿稚,做寻常百姓很累。”

“今日的话是我头脑发热一时兴起,如果想反悔随时可以告诉我。”

萧稚才缓和不少的心情,登时又跌落至谷底,她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

“嗯。”

遂钰将萧稚送回公主府,即使并未停留,回宫时也已近丑时。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玄极殿正殿,顺着抄手游廊返回自己的小院,路过温泉时,遂钰沉思片刻,他低头动手解开束发的头绳,摸索着找到自己前几天随手放在泉边的木簪,手指灵巧地挽了个简单的结,用木簪固定住便只有额前几缕碎发晃荡在眼前。

“朕允准你去后宫,并非是让你与五公主站在御花园里,众目睽睽当着那么多宫女太监的面搂搂抱抱。”

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传来,遂钰弯腰脱掉鞋子。

“御花园没人,我看过了。”他说。

萧韫披着里衣,缓步走到遂钰身后,抱臂斜斜倚着廊柱,眼睛盯着遂钰光洁白皙的后颈慵懒道。

“消息传到朕这里,自然是有人瞧见。”

遂钰猛地转身,拔高声音冷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听墙角,陛下,就算我和五公主真有什么,那不也很正常吗?我未婚她未嫁,我们自小认识算青梅竹马,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直接赐婚,反倒专程等着我回宫阴阳怪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从家宴积蓄不畅快以及面对萧稚眼泪的,无能为力的刺痛,终于在萧韫面前爆发。

但萧韫并未递给遂钰他想要得到的冲突与争吵,皇帝表情淡漠,语调冷静,甚至用修长手指触碰遂钰的脸。

温热的指腹扫过遂钰的睫毛,最终用手指指面接下遂钰眼角的眼泪。

后宫美人垂暮,脚下的宫砖不知浸润了多少心伤,而眼前的年轻公子明明青春年少,崭新的未来正在等着他,而他面露的悲伤却令萧韫忍不住想用手托住他。

有人说,深宫锁美人,仿若天边坠落的流星,一瞬而逝香消玉殒。

萧韫忽觉自己似乎承不住遂钰这样蒙尘却闪耀的少年郎。

就像遂钰所说的,他和五公主青梅竹马,他为什么不能给他平静的生活,以及不被世人指指点点的感情。

皇帝该庆幸,庆幸自己当年留下了南荣四公子,但每每看到遂钰无可自拔的痛苦,又会有送他回家的恻隐。

他匆忙甩掉贵妃与皇后,夜色将他整个人隐匿于黑暗中,他看到两道人影逐渐变成一道,遂钰的声音温柔似水,那是萧韫隐藏身份与遂钰相识时,从遂钰那里得到的语气。

遂钰对自己人很温柔,甚至无数次会因为越青禁止他吃冰而撒娇。

因此,萧韫与遂钰坐在一处时,萧韫经常会不耐烦地将越青赶出去。

他觉得碍眼。

“我带你去马场跑马。”

萧韫抬起手想将遂钰拥进怀中,遂钰却忽然低头用手背擦干眼泪,哽咽道:“在书院时,你许诺带我跑马,我说大都附近的跑马场只有权贵才能进,但你告诉我你有办法。”

“萧韫,皇帝也有无法承诺的事情吗?”

“每次我不高兴的时候,你都会说,遂钰,我带你去跑马,可你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我已经不相信你的鬼话了。”

他目光灼灼,像尖锐的武器,骤然穿破萧韫胸膛后,立即调转刀刃刺向自己。

遂钰可笑地耷拉着肩膀,自嘲道:“可我总是信你啊。”

萧韫瞳孔微缩。

早朝如期,皇帝却显得心不在焉,群臣挨个上奏后,原本该进行激烈讨论时,皇帝拧眉霍然起身,陶五陈适时扬声道:“诸位大人可还有本启奏。”

诸臣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潮景帝,殿内鸦雀无声。

陶五陈:“无事退朝”

正欲与太子争论的内阁首辅正欲上前挽留皇帝,下一秒被太子拖住手臂笑吟吟道:“首辅大人,无事退朝。”

“太子你!”首辅气得吹胡子,再拧身呼喊陛下时,台阶之上只剩空荡荡的纯金皇位。

……

陶五陈是第一次见皇帝无心早朝,也是初次见小公子提前站在玄极殿等待皇帝下朝。

遂钰穿着崭新的骑装,腰间别着轻巧精致的马鞭,萧韫逆光向他走来,他被日光晃得闭了闭眼。

男人高大身形遮挡刺目金轮,遂钰终于睁开眼仰头凝望萧韫。

萧韫习惯性地摸摸遂钰的脸,遂钰用他的衣袖蹭了蹭额角的汗,萧韫说:“等多久了。”

遂钰的心早已飘去大都外的皇家跑马场,他匆匆将萧韫推进寝殿,飞快道:“骑装已经准备好了,快换!换好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