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21章

若是往日,遂钰此刻便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歇下了。但南荣栩在玄极殿,遂钰行走宫内外太随意难免被他察觉异常。

这位南荣府的嫡长子,只闻其声倒还觉察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大抵是大都能人智士太多,遂钰只当他们是恭维鹿广郡。今日一见,世子心思深沉不可揣测,单站在南荣栩身旁,遂钰都觉自己已由内至外被看穿。

认识萧韫这么久,遂钰也未曾在与帝王对视中有过片刻闪躲。

他自信萧韫看不穿自己,即便有所预料,亦不可能事事妥当。

这就是鹿广郡吗?

遂钰抵达禁军班房记档出宫,禁军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般,沏好的茶水正是适口的温度。

年轻公子思虑出神,喉头滚动间不慎打翻茶壶。

“啪”

遂钰蹭地站起,像是被惊弓的鸟,在禁军诧异的目光下后退几步。

“南荣大人您怎么了。”禁军以为是茶水太烫的缘故,连忙问道。

“无妨。”遂钰怔了怔,未料到自己竟会因兄长而慌神,他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淡道:“如果有人问起我出宫的时间,你就说”

“大人放心,大统领都交待过了,卑职们已经拟好了大人进出宫的记档。”

遂钰:“我要的是每年。”

禁军:“是是,是每年的记档。时辰、日子、天气,这些都能与六部内阁记录朝中要事的册子对的上。”

看来有人比遂钰更担忧南荣栩查到些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不言而喻呼之欲出,遂钰忽地笑了声,早知今日,何必在书院招惹,恐怕天底下也就只有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才敢于只手遮天蒙混过关。

人的精神一旦过了休息的时间便很难再入眠,遂钰回府已是天光熹微,即使风雪交加也无法阻挡早间集市。他从集市中买了些大都才有的吃食,越青将糕点送去小厨房,回来时带着一盆清水道:“公子洗漱后再歇息吧。”

遂钰摇头,道:“若是大哥问起你什么,你只说不知道,一概不要回答。”

“昨日世子妃问,公子是否不喜欢那些鹿广郡来的厨子。”

“我没敢多说,怕坏公子的事。”

越青在鹿广郡接受训练时,曾有幸世子身边当了几日差。她深知世子心思深沉,在南荣栩面前稍有不慎便会被怀疑。

“别紧张。”遂钰沉声。

“拿不定主意的便说不知道,大哥若真怀疑什么,自会亲自来问我。”

遂钰有种预感,兄长此次前来大都定带着某种目的,甚至隐约与自己有关。

是要带他回家吗?

从前的南荣遂钰定会欣喜若狂,耐不住性子地跑去追问兄长。

如今想到回鹿广郡强烈心思,在世子抵达大都的同时,倏地失去了那份期待。执念成为习惯,却并非是他真正所期许的愿望。

遂钰解开衣襟,顺手将腰带抛向衣架。腰带中系的东西太多,衣架被重量与惯性坠着晃了晃,越青快步上前扶住,才避免衣架直挺挺顺着遂钰的方向倒下。

思量太多伤神,不想又免不了麻烦。遂钰幽幽叹气,似乎从太子册立之日起,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小半年没真正将悬着的心放下。

现在的南荣府树大招风,御前行走的差事又何尝不是呢。

皇帝身边的近卫有人贿赂,御前行走更是香饽饽。那些世家挤破头也要争取的差事,就这么被一个藏在深宫巷院的质子夺走,朝政中自然免不了给遂钰脸子看。

敬三分,贬三分,人性复杂。

午后,世子终于回府。

“陛下想留我在宫中用膳后回来,想着家中还有你和小弟,便先告辞了。”

南荣栩的心情看起来不错。遂钰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兄嫂聊家常,论大都风土人情,举止亲昵且自然。

这对于自小生活在后宫的遂钰来说,又陌生又新奇。

官场风云诡谲,后宫亦是无硝烟的战场。上至宫嫔,下至小小女官,一举一动皆为逐利。

忽的,遂钰看到褚云胥回头,满面笑容地冲自己招手,遥声道:“遂钰,快来。”

女人手腕的铃铛轻响,乘着风声落入遂钰耳边,遂钰略站直身体,里衣松松垮垮没好好穿,肩膀瞬间兜不住了,好在有披风遮挡才不至于失礼。

他神思倦怠,平日随意惯了,脑子没转过来,待回神时,南荣栩已经站在他面前,亲自动手帮他整理领口了。

“太医院说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多穿些便出来了。”

南荣栩用掌心抚平遂钰肩膀的褶皱,温度瞬间穿透绸缎,烫得遂钰一惊,遂钰不着痕迹地躲了下,说:“以后会注意的。”

“从前府上都是你一个人,现在有女眷在场,行走间得多注意形象。待父王抵达大都,见南荣家的子嗣言行无状是会受罚的。”

遂钰眨眨眼,缓慢道:“我也会受罚吗?”

“长房嫡子会更重些。”南荣栩笑吟吟道。

“嗯。”遂钰反复念叨几句,后而点头,“我记住了。”

南荣栩:“你开蒙晚,好在跟着太子在太学学了几年,陛下将你的策论拿出来给我看了几篇,虽浅薄但也有自己的考量,这很不错。”

“大哥。”遂钰眼皮颤了颤,问道。

“浅薄就很好吗?”

“是。”南荣栩回。

……

“你怨我们不来看你吗。”

南荣栩又说。

怨吗?

“可能……可能没有吧。”遂钰说。

他也分不清自己对南荣氏的感情究竟是怨恨还是失望,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只是每每得知父兄抵达大都述职时,心脏似被刀尖划破一道陈年的细微的伤口,血液如涓涓细流般填满寂静长夜,将孤单与无助凝固在晨光之前。

灼热的烈日终究会将混合着鲜血与眼泪的液体蒸发,融入朱红的四方宫墙。

话音刚落,遂钰感到南荣栩放在自己肩膀的重量微微加深,他鬼使神差地握住南荣栩的手,说:“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么就请大哥代我多在辽阔的隔壁草原策马。”

人生漫长,遂钰却从出生起便看得见自己的未来。他的起点在大都,终末亦有大都的影子。

既无可避免,不如坦然接受。

遂钰死气沉沉看透生死的目光令南荣栩一惊,遂钰才多大,怎会有如僧侣坐化,枯柴槁木般的心思。

男人拧起眉心,严肃道:“有人在你身边说过什么吗。”

“没有。”

“我现在是陛下身边的行走,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遂钰恢复平日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话倒没错,南荣栩也亲眼见了首领内监是如何待遂钰的,可见遂钰在宫中过得不错。

话题太沉重,遂钰不想再讨论下去,岔开话题道:“年下难得吃到新鲜的蟹子,南边州府八百里加急送进宫的。陛下恩赏,赐了我几只,待会让厨房清蒸,再烹制几道可口的小菜,大哥很少吃大都这边的风味吧。”

“她吃不了。”

“啊?”

南荣栩迅速将遂钰拉进里屋,窦岫扬声将院中小厮侍女们遣散,待内院空荡,南荣栩方才压低声音道:“云胥在来的路上百般不适,据随行军医诊脉,查出已有两月身孕。”

遂钰愣怔,半晌,他唰地推开南荣栩,快步冲向远处烹茶的褚云胥。

奈何没跑几步便被南荣栩追上,从后抓住他的胳膊道:“跑什么!”

“螃蟹性凉,我去嘱咐厨房做别的吃食。”遂钰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沙哑道:“皇帝,皇帝知道这件事吗!”

“不能让他知道嫂嫂有身孕。”

“此事不能泄露!”

“必须现在送她回鹿广郡!”

遂钰越说越急,红着眼睛哽咽道:“不能来大都!”

遥远而痛苦的记忆来得又急又烈,唤醒遂钰逐渐平静的心绪。

大都是什么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那么多人被囚禁于此。任他是天高海阔飞翔的雄鹰,还是奔腾草原横跨戈壁的烈马,在这个繁华无边的京城中,只能是泯然众人的一缕幽魂。

凭着一口不服输的气,遂钰才能苟活至今。

皇室没有第二个萧韫,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南荣遂钰。

他和萧韫是偶然,是永远无法复制的际遇,不!是无法复制的冤孽。

滚烫的眼泪伴随着哭腔,遂钰再也兜不住那份天然的依赖,他哭道:“有我一个就够了,大哥,没人能在大都活下去。”

“遂钰。”南荣栩深呼吸,声音仍保持冷静,他强势地将情绪激动的幼弟拥入怀中,安抚道。

“不会有人再被困在大都,南荣氏忠于百姓,并非只是帝王手中的一杆枪。”

“我们不欠任何人,包括朝廷。”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正是需要南荣军的时候,届时,父皇入京会要求皇帝放你出宫,我们一起回家。”

他轻拍遂钰后背,不知过了多久,待遂钰情绪逐渐恢复,柔和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原本南荣栩不打算将此事告诉遂钰,启程前,父王叮嘱过他,尽量不要将遂钰卷入鹿广郡与朝廷的争锋中。各人筹谋不同,南荣栩亲眼见到遂钰站在萧韫身边当差后,便决定将褚云胥怀有身孕的消息与他交底。

遂钰反复深呼吸,略闭了闭眼道:“大哥,我现在要进宫一趟,晚膳你和大嫂先用。”

“若太子着人宴请,你们可直接拒绝,不必留情面。”

大都到底是萧韫的地盘,褚云胥身孕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月份大了总会看出端倪。

不能将把柄白送给萧韫,遂钰决意先发制人,用它和萧韫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