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71章

信我?

即便这副瞳孔于遂钰而言,已无比熟悉。见过他日升晨起时的睡意朦胧,或者月色幽微,帐纱轻拢放松收紧,陷入混沌后,状如溺水般的无措迷茫。

心跳如槌,遂钰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你信我?”

“是。”萧韫答。

“其实你是在信自己。”

遂钰明明是在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潮景帝哪里会将希冀寄予他人,不过是……不过是……

“但凡陛下悉心教导太子殿下,如今的萧鹤辞也不会入主东宫后,仍遭亲生父亲的冷落。”

“萧韫。”遂钰颤抖道:“我不是你的影子。”

将另外一个人完全培养成自己的模样,这不是在传承什么,而是消磨着对方的个性,最终泯灭所有独立的人格。

即便遂钰早就意识到,萧韫是在摒弃不必要的弯路,建造一条康庄大道给予他。

皇帝剔除了那些无意义的经历,把自己所认为重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你不喜欢吗。”萧韫颇为困扰,但念在遂钰还小,权当是叛逆期不服管教。

无法抑制的恐惧,像藏在潮湿沼泽中的蛇,趁遂钰未曾察觉时悄然潜入,待他发觉不适,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遂钰张着嘴,失声。

他惊惧地向后躲,逃过萧韫触碰他的手,脊背抵着窗玖,眼前男人的脸在不断放大。

极度紧绷的神经,令胸膛险些禁锢不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遂钰想大喊滚开,可话堵在喉头,他说不了话,发不了声,只能看着萧韫将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拢进怀中。

潮景帝的动作很轻柔,但落在遂钰眼中,不亚于走入割裂身体的荆棘丛。

感官无限放大,遂钰捂着咽喉的手疯狂颤抖,双唇血色尽失。

这幅模样落在潮景帝眼中,皇帝一言不发地抬起遂钰的下巴,声音又低又沉,像多年后才开封的美酒,缓道:“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朕做事。”

“遂钰,被朕养了这么多年,朕以为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你无休止的监视吗。

遂钰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耳边萦绕着萧韫的声音。

“教你的时候,学得不是很开心吗。”

皇帝抚摸遂钰的脖颈,指腹扫过咽喉起伏的轮廓:“今日之事是有几分凶险,朕本想叫别人去做,但再三思量,没有任何一人比你更合适。”

拥有显赫的家世,足以与将军府抗衡,手握他人不可得的权力,因是枕边人而值得萧韫略加信任。

“行了。”

萧韫松开遂钰,下一秒,将遂钰拦腰抱起,径直走向内殿。

潮景帝边走边道:“御前行走南荣遂钰身故,允准王府将其送回鹿广郡安葬的旨意。”

“朕已写好,放在御书房的梨花架子上。待你可发声之日,就将那圣旨带回去吧。”

遂钰双目涣散,充耳未闻。

一连几日,遂钰均未踏出玄极殿半步。

越青又急又紧张,生怕遂钰心生他念。

她最初抵达大都陪伴遂钰,不过一月,便发觉遂钰有严重的自毁倾向。

后宫压抑,相依为命的嬷嬷死于非命,时刻提心吊胆,稍有疏忽便有丧命的可能。

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越青几乎以为遂钰马上就要脱离苦海。

但随着世子回京,王爷抵达,公子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一反常态,躲在玄极殿闭门不出。

越青想回府禀报王爷,却被遂钰锢在宫中,禁止通传。

“公子,下午我们去御花园逛逛吧。”越青提议。

遂钰摇头,将放在膝上的经书又翻了一页,身旁的煮茶的小炉中,架着沸腾的茶,茶水从壶嘴探出头,腾起浓白水雾。

其实除了那夜过后,遂钰一觉睡醒,情绪已经恢复平时的状态了。

他像从前那样,挑剔御膳房的美味,坐在萧韫身旁陪着他练字,棋盘博弈,偶尔还能胜过萧韫几局。

潮景帝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跋山涉水求入棋圣门下,遭到拒绝后仍不气馁,两年内连续登门几十次,终得棋圣真传。

与萧韫下棋,遂钰道行轻,根本赢不了他,但太清楚萧韫下棋惯用的招数,以及他意欲放水的步骤。

一个引诱,一个愿意入套,换作任意他人,也断不会达成这般默契。

帝王愿意将毕生所学送给他,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

遂钰觉得自己真是贪婪极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拥有,甚至张狂地企图在太岁头上动土。

遂钰轻吐出口浊气,起身回屋里换了身衣裳,将越青赶去前院,带着酒盅去了温泉。

萧韫说,只要他能重新说话,便可以去御书房取那道圣旨。

为了证明此话为真,萧韫带着遂钰前去确认一番,遂钰仔细辨别圣旨真伪后,对萧韫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泡温泉喝酒,按你这酒量,很快就会醉倒。”

遂钰三杯下肚,双颊被蒸气熏得飘红,听到身后传来萧韫的声音,紧接着是酒盅挪动的脆响。

萧韫拢起袖袍,坐在离遂钰不远的地方,晃了晃酒盅,说:“不能再喝了。”

遂钰手脚发软,趴在岸旁唇齿微张,徐徐吐出几口酒气。

萧韫失笑,提议道:“待会去猎场打猎,晚膳前打到什么便吃什么。”

遂钰点点头,同意了。

不必去凉麓山,京郊便有专供皇室围猎的小型猎场,萧韫并不喜欢那,地太小了,捕不到什么大型兽。

但遂钰来说,抓点兔子野鸡正正好。

御厨当场烹饪,可吃到最新鲜的味道。

打猎却是有趣,也仅仅只是打猎而已。遂钰对肉兴致寥寥,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碗跑去一旁吹风。

他没穿素日惯常的骑装,萧韫倒是一身利落。

皇帝在前头猎捕,遂钰跟在后边沿路捡。

因为说不出话,他想要什么只能比划给萧韫看,萧韫使坏,故意说自己看不懂。

遂钰抿唇,找了块平整干净的草地坐下。

风掀起他的额发,他顺着风的方向捋了把凌乱的发丝,听到萧韫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府。”

遂钰诧异,用眼神示意为什么。

“不该向南荣王告朕一状吗?”萧韫说。

遂钰翻了个白眼,谁会像你这般幼稚。

他不拒绝帮萧韫挡住徐仲辛,更多的是为了王府考虑,而自己与萧韫之间的冲突摩擦,这并不是父王该知晓的事情。

大哥会帮他隐瞒那些不必要,而他所该做的,便是在恰当的时机,从萧韫这获得旁人不可得的便利。

很可惜,好像自己真的马上就要离开大都了。

忽左忽右的心情,令遂钰陷入无限自证的漩涡。

留在大都或是离开,似乎自萧鹤辞入主东宫后,变得格外摇摆不定。

萧韫将他从后宫推向前朝,在他即将掌握某种权利的时候,该抽身而去做回那个某种意义上的“南荣隋”吗。

南荣隋,遂钰很少能记起自己原本叫这个名字。

或许南荣遂钰便是南荣隋,并非替换名字所能更改。

南荣隋若自小长在军中,此刻应当也是镇守边塞,随父出征,上阵杀敌毫不懈怠的武将。

哪像是现在,南荣遂钰被宫里称一声公子,提不起重物,干些力气活便咳嗽,每逢春秋缠绵病榻,唯有夏天远离病症,却又因体质问题而苦夏。

南荣隋并非南荣遂钰。

遂钰仰头望天,肩膀倏地被压上什么重物,他略偏头

是萧韫的氅衣。

可耻地享受着某人的无微不至,却又时刻意欲逃离这种衣食无忧的荣华富贵。

其实去了鹿广郡,遂钰也做不了什么。

困在笼中的鸟,即便挣脱牢笼飞向蓝天,也终究不会像雄鹰翱翔于空。

仰望同辈人宽阔的肩膀,羡慕他们提枪纵马,过得肆意且潇洒。

遂钰几乎能够确认,自己或许会抑郁无终,被这种并不属于自己的自由而畏首畏尾。

他能够站在宫门前以兵相对,行的却并非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之计。

就像萧韫说,他信他能逼退徐仲辛。

“从未亲自教过皇子们谋划,是因担心他们成人后,以身所学,谋朝篡位吗。”

遂钰牵起萧韫的手,在他手心写下这段话。

萧韫笑了:“怎么,想做皇帝?”

遂钰:“……”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权位,至少遂钰做御前行走这几年,对天未亮便早朝深恶痛绝。

“身在皇家,耳晕目染,即便最初没有做皇帝的心思。被母家亲长念叨久了,总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皇子之间争权夺位,物竞天择,自然尚且如此,皇室子弟更不该懈怠。”

萧韫:“若太子某日将剑锋指向朕,遂钰,你会选谁。”

“这是你的家事。”遂钰避重就轻。

萧韫捉住遂钰一触即离的手指,又问:“回鹿广郡后,会写信寄来大都吗。”

遂钰想了想,认真写道:“不会。”

皇帝眼中有一瞬的失落,遂钰又补充:“如果我写的字,不再与你相似,或许会托人送至大都。”

与皇帝字迹相似,这在离开大都后,于遂钰而言百害无利,他最先要做的,便是洗去萧韫的烙印,做回南荣府的四公子。

萧韫凝望遂钰,遂钰搓搓手臂觉得不自在,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相处,萧韫便会用这种他看不懂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自己。

遂钰问他是不是心里憋着坏水,萧韫便扬着声,高兴地说你猜。

尾音翘起,听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

御前行走与寻常御书房的行走不同,遂钰能长时间待在萧韫身边,接触那些最核心的机密,而行走却只能单纯做些誊抄传达的活。

遂钰要走,五名行走中,干活最利落的那个,便暂时承担起遂钰的责任。

或许皇帝日后还会选新的御前,但这已经不是遂钰该操心的事了。

失声短暂,待情绪转圜便可恢复。

翌日,遂钰便可开口说话了,未等萧韫下朝,他便带着越青回复,还能赶得上给父亲奉早茶。

“父王同鸿叔一道去营里练兵了。”南荣栩坐在案前处理积压的军务,抽空抬眼看了看遂钰。

“现在怎么不闹着要出家了。”

遂钰:“萧韫告诉你的?”

南荣栩蹙眉:“你在陛下面前经常直呼名讳吗。”

“偶尔。”

话倒是听着没觉得心虚,但叫得太顺口了,想必没少造次。

南荣栩提醒道:“若在父王面前露馅,自己想法子圆吧。”

遂钰变戏法似地,将从御书房取来的圣旨,平摊在南荣栩面前,说:“陛下允准我回鹿广郡了。”

南荣栩一针见血:“放弃南荣四公子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王府的庇佑,若皇帝强行将你掳去,你以为鹿广郡有多大本领,直接进宫抢人?”

并非南荣之子,王府便失去了话语权。

“可没有南荣遂钰的身份,王府便不再被朝廷束缚。”遂钰收起圣旨,冲南荣栩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就算我做什么,那也只是潮景帝需要承担的部分。”

“哪怕被他永远囚禁在玄极殿,只要我能近身,便有机会杀了他。”

是已成为平民的遂钰,杀了潮景帝。

并非鹿广郡南荣王府所犯诛九族之罪。

遂钰:“其实……听到鸿叔他们称呼我隋公子,国寺奉香父王叫我阿隋,我只会下意识地以为他们在叫别人。”

南荣隋这个名字,或许并不属于南荣遂钰。

“大哥,你们何必在小小称谓中计较呢。”

遂钰细细摩挲着圣旨,落寞道:“只会让我觉得,南荣遂钰是不被人期待的质子。”

“抛去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中站在你们面前的南荣遂钰,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体弱多病却喜欢制造麻烦的讨厌鬼。”

他说着说着觉得好笑,可这却又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便也不再在乎南荣栩是否愿意听了:“大哥,或许我并非是你们期望中的南荣隋。”

“在需要开蒙的年龄,忍受后宫无尽的欺辱,在可以建功立业的时候,被太子捡回去,强行灌输需苦读二十年的知识。”

“你以为萧鹤辞就那么喜欢大发慈悲吗。”

萧鹤辞也不过是觉得,轻而易举救个质子,难得有机会获得南荣王府上下感恩戴德。

在发觉鹿广郡并非有所举动,便开始利用南荣遂钰的身份,企图利益最大化。

获取知识的渴望,超越了夜以继日无休止的疲倦,所以遂钰不觉得读书有多苦,反而贪恋那段只有诗词歌赋的光阴。

至少古籍不会骗人,又授以解惑,凝神静思。

真正塑造个性,也已经是伴驾入玄极殿了。

萧韫对遂钰的影响,或许一生不可磨灭,而遂钰已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刻意抵抗萧韫的存在。

过分挣扎只会陷入无边际的自我伤害,倒不如学会共存。

南荣栩脸色极差。

咔嚓

批阅用的狼毫拦腰折断,木刺嵌进肉里,南荣栩难以抑制愤怒,但多年王府给予他的教育,又使他无时不刻保持世子的恪礼。

南荣栩气至声音发抖:“那么皇帝呢,从我进京起,你不断地告诉我,你对皇帝没有感情,只是无路可走。”

“南荣遂钰,你想蒙蔽自己,这是你的事,我作为大哥,尊重你的决定。”

“但你将所有人当傻子,怎么,南荣王府在你眼里,就是只顾利益,为了和皇帝博弈,不惜将你当牺牲品的无情世家?”

“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在我看来,你根本不想离开大都,你爱皇帝,在他的威慑之下,那个时候的你,只能选择依附强者。”

南荣栩嗤笑:“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不喜欢太子?”

“因为太子利欲熏心,过早将你送给皇帝,让你不得不失望罢了。”

“南荣栩!”

提及萧鹤辞,遂钰顿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周身气势随之凛冽,冷道。

“我是恨萧鹤辞,我恨他把我送给萧韫,所有人都有权利诋毁我,但你们不行。”

“你们南荣王府的所有人,都不能指责分毫。”

“你们?!”南荣栩甩掉狼毫,大跨几步抓住遂钰衣襟,呵道:“什么是你们?”

遂钰讥讽道:“自然是住在鹿广郡的所有南荣氏。”

南荣栩掌中血滚烫,星星点点浸染雪白衣衫,一字一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

潮景帝那个衣冠禽兽,将遂钰一点点教成现在这幅模样,南荣栩与遂钰相处,无论何时皆感违和。

遂钰表现出来的一切,与南荣王府格格不入。

那些写入家规的品格,到了遂钰这里,是可随意拿捏玩弄,不值钱的东西。

他早就超越那些真正的皇室子弟,更像个即将踏上皇位的储君。

只因,只因萧韫毫无保留地,将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遂钰公子眼中内敛的野心,行事作风狠厉异常的残酷,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即便搭上性命的不择手段,深深震撼着南荣栩。

同时,他也为遂钰与父王的关系而忧虑。这样一个善于朝中游走的人,真的适合鹿广郡吗。

南荣栩强迫自己保持理智,他和遂钰陡起的争执,不过是话赶话,仔细推敲遂钰的行为,也多半是难以融入王府的患得患失。

他深呼吸,略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

南荣栩冷静道:“听着,无论你有多喜欢那个皇帝,我都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不能用这幅恼羞成怒的表情面对父王,即使在父王面前无法忍耐……母亲,一定不可令母亲伤心。”

此话出口,南荣栩颇觉自己这个大哥当得失败极了,从各种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个合格的大哥。

给不了幼弟坚实的依靠,亦无法立即缓和他与父亲的关系。

甚至在府里争吵。

遂钰忽然开口:“我在宫门口堵徐仲辛的事,是你和萧韫商议好的吗。”

“是。”南荣栩承认。

“那么我很高兴,能够得到大哥的认可。”

被萧韫信任,不过是萧韫自满。

被南荣栩肯定,源于血缘本身的信任。

多日郁结于心的气,霎时烟消云散,遂钰的身体也紧跟着放松不少,他疲倦地笑道:“我和萧韫……我是依赖他。”

“大哥,你能告诉我离开他的方法吗。”

双手耷拉在腿侧,遂钰像个被教训后,站在墙边认错的小孩,承认道:“我对他,起初像是星辰仰望月亮,可当他作为皇帝站在我面前,我只想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留下那个温润如玉的先生,让多疑残暴的皇帝活着。

被迫进入玄极殿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不再想离开了。

兄长不过是骂醒了梦中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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