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83章

遂钰不明白,为何陶五陈每每来自己府上,用的都是同一套说辞,恰到好处的笑容,令遂钰的精神游走在,想给他一拳,但又罪不至此的边缘。

“陶公公。”遂钰抱臂,好笑道:“怎么总是这句话,听得人怪生气的。”

那边禁军已经将马车踩凳放好了,陶五陈看着遂钰精神百倍的模样,不禁道:“从未见公子如今日这般意气,公子救驾有功,老奴先恭喜公子了。”

“不过是个死人,给死人贺哪门子的喜。”遂钰耸肩,回头看了眼门口值守的亲卫,随口道:“报给王爷,我今日不用晚膳了。”

“是,四公子。”

也不知是怎么的,南荣栩身边的亲卫似乎是被下了令,不许再叫遂钰公子,这几日去哪,都听得一声“四公子”。

遂钰没来得及问兄长,却觉得大抵他是受了刺激,死活听不得遂钰公子四字。

王府里的世子,宫里坐着的皇帝,甚至还有已经归西的徐仲辛,哪个不是万人之上,尊贵十分。

倒统一对称呼分外在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怎么都像是失心疯般令人费解。

为清缴叛军,京中展开地毯式搜寻,就连巡防营这群吊儿郎当的关系户们,也被拖去廷司抄录名册。南荣军仅为辅助,负责外城巡逻。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皇宫,沿街静谧无声,但因被清扫过,来时所见的那些街边摊位被收了回去。

那日皇帝强撑精神,没在群臣面前晕厥,隔得老远,谁能看清萧韫神情如何。

奏折往玄极殿里送,却不见皇帝早朝,内阁进御书房议事,也是远远隔着屏风,只稍见皇帝身形。

有人说,皇帝被篡位,这是极下面子的事,得给皇帝缓冲些时日,方能再度早朝。

也有人议论,潮景帝什么场面没见过,传说少年时期藏在泔水桶中深入敌营,最终大获全胜,可见其能屈能伸。

玄极殿殿门紧闭,陶五陈开门前,皇后带着膳食走了出来。

遂钰:“见过皇后娘娘。”

“陛下没胃口,怎么劝都吃不进去,你来了本宫倒也省心些。”皇后挥手,身后宫人立即先行从旁侧退去。

皇后年长,却比后入宫的董贵妃还要看着年轻些,此刻却面容疲倦,精致妆容覆盖之下,两三道皱纹难以掩饰。

贵妃掌管后宫,手中有权,操心的东西便更多,不比皇后在国寺清修舒坦。

“娘娘也吓着了吧。”遂钰说。

皇后失笑:“还能比董贵妃更焦心吗。”

即便皇后有意促使萧季沉争夺皇位,但此刻最接近那个位子的,仍是已入东宫的萧鹤辞。

东宫便捷还未享受几分,险些被徐仲辛杀鸡儆猴震慑朝臣。

遂钰哪有闲工夫关心董贵妃,太子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他不再同他站在一条线,该冥思苦想怎么对付南荣王府,对付南荣遂钰了吧。

送走皇后,遂钰提着衣摆跨入寝殿。

按照从前的待遇,被萧韫传召进宫,只是耽搁片刻,萧韫都会站在门口等他。

和皇后说话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被殿内察觉,遂钰纳罕萧韫是不是转了性子,边走边想着待会见了要说什么,跨过三道暖阁,掀开内殿珠帘,皇帝床榻被密不透风,厚重的帷帐拢着,瞧不见里头究竟是何情形。

遂钰惊讶。

没见过。

掀开帷帐,透过昏暗烛光,男人闭眼平躺,眉头紧皱,睡得并不踏实。

遂钰极少见萧韫歇息,即便他抱着他就寝,也都是遂钰率先入眠。

成大事者,必定有常人不可及的自控力与精神。

遂钰打算找个舒服的角落坐下,动手抓住锦被,陡然愣住了。

竟是冬日里才拿出来盖的棉被,不,比冬天的还要厚些。

殿内温度舒适,按照萧韫的体格……遂钰用手背碰了碰萧韫的额头,发现他并未出汗,反而双颊冰凉,像是怕冷。

接触暖意的皇帝,不由自主地向遂钰靠近,遂钰呼吸微窒,不可思议,惊恐地向后,匆忙间,双脚踩空脚凳,径直摔倒在床前。

顾不得疼痛,他匆忙伸进棉被里找萧韫的手。

“……”

竟也是凉如寒冰。

难以言喻的酸楚逐渐蔓延,遂钰拧着眉,几度调整呼吸,想要抑制住这份情绪。

良久,他坐着一动不动。

直至熟悉的声音将他神游天外的意识唤回,萧韫哑着声,说:“来了。”

“嗯。”遂钰艰难地挤出音调。

“陶五陈也没通传,真该死。”萧韫说。

“陶公公说你找我,但我来了,你却自顾自地歇息。”遂钰说:“过会我就要走了,下次再见面吧。”

“那你走吧。”萧韫也学着遂钰说话的语气。

遂钰:“赶我走。”

在萧韫身边又做见不得光的情人,又担御前行走的差事,遂钰能听得出萧韫话语中细微的变化,凭着这份本事,才能在皇帝喜怒无常中,找到适合活命的夹缝。

萧韫是真的想让他离开。

将他大老远从府中拉来皇宫,然后再直接送走吗?

遂钰好笑道:“我是你的物件吗?”

说着,他爬上床,故意踩住萧韫的腿,用力,又解气又痛快,竟也有你萧韫落魄的时候。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专等着萧韫生气。

但萧韫摇摇头,重复道:“走吧。”

凝聚在唇边的笑意停滞,遂钰笑不出来了,想到父王与兄长谈论中,提及徐仲辛给皇帝下药。

“软筋散,他给你吃了多少。”

萧韫:“……一点。”

只是一点,何至当日站不稳。

徐仲辛就没想让萧韫活,吊着他的命,又要折磨他。

遂钰心中陡然浮现了个不太好的念头,他觉得不止于此,可萧韫的反应实在是……实在是……

他掀开棉被,试探性地拧了把皇帝的大腿。

萧韫恰时开口:“朕今日觉得好多了,方才服了太医院的汤药,此刻神思倦怠,若你不忙着走,便陪朕睡会,要是有别的事,下次”

“腿没有知觉,为什么不说。”遂钰沉声。

萧韫:“……”

难得皇帝被问得哑口无言,他闭着眼,自遂钰来,便未睁眼瞧过。

“因为我不懂医术,不会把脉,所以把我当傻子吗。”遂钰声线染上几分冰凉,甚是带着几分难以控制的哽咽。

“朕有分寸。”萧韫摸索着找到遂钰手,说:“你看,朕还是知道你在哪的。”

遂钰垂眼,在萧韫碰到自己手指后,向后躲了下。

萧韫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顺势向前再追,瞬间牢牢抓住遂钰的手。

素日掌心滚烫温暖的人,此时像是千年难融的寒冰。

褪去锋芒的帝王,初次令遂钰感受到几分坠入尘世的柔软。拥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始终抱着砂砾的角度,体会自身渺小,以仰望圆月的距离观察萧韫。

根源是他们之间并不平等的地位。

萧韫始终能够随意掌握他人生杀,而遂钰却只能保证温饱的情况下,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在鹿广郡的草场中跑马。

但现在,距离好像稍微缩短了一点。

因为萧韫正狼狈地躺在他面前,是个……是个能够杀了皇帝的好时候。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

萧韫:“匕首在枕头下。”

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出乎遂钰意料。

遂钰:“杀了你,也轮不着我做皇帝。”

“玉玺碎了一角,是你干的。”萧韫又说。

遂钰两耳瞬间滚烫,左顾右盼,即便他眼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下意识狡辩道:“不是我,是它自己弹开的。”

皇帝了然,说:“朕怕爱卿摔坏,再三小心,亲自理了那箱物什,没想到还是发生意外,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知怎的,遂钰总觉得萧韫语气温和,却不似往日同自己说笑的样子,明明他离他这样近,却仿若咫尺天涯。

那箱鸡零狗碎的东西,竟不是陶五陈收拾的。

装茶盏,装发簪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心间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令遂钰难以抑制地颤抖,萧韫感受到他的变化,抿唇不言。

“朕不知你会来救朕。”

“所以没想过用玉玺牵绊。”

“想来我们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怕你多心,所以想叫你过来说清楚。”

“仍然如旨意中所说,南荣遂钰起灵,尸身随世子妃回鹿广郡下葬。”

“但你既回京,朕觉得,还是不要带着怨恨说再见。”

短短数日,萧韫便瘦得只剩骨头架,他巧妙地用离开大都吸引遂钰的注意力,而遂钰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好骗。

“既如此,何必折腾,我带阿稚离开大都的时候,你便该直接放我们走。”

萧韫忽地笑了声,用气声说:“那夜……”

“罢了,天高海阔,四公子如今江湖快意,何必在乎前尘。”

折腾了这么些年,萧韫也总算明白遂钰,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看待他。

红尘相逢,滚这么一遭,有些话说明白,日后再见或许能放下执念。

那夜萧韫确实是放过遂钰,任由他带着萧稚远走高飞。

他撤掉遂钰身边的所有暗卫,就连公主府的防备也悉数松懈。遂钰出城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城门开放的时辰,但他还是命常青云在那等着,直至遂钰带萧稚离开大都。

而萧稚放不下责任,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些。

公主回宫主动向父皇请罪,却被陶五陈劝了回去。

不见,便作不知。

见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起先,萧韫觉得许多事,许多人,没必要通通告诉遂钰,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便已经达到目的。

但逐渐他发觉,遂钰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感。

他想要肆无忌惮,昭告天下的爱,也想拥有毫无间隙的坦诚。

可惜帝王之尊,固然权倾,却被皇位责任束缚。金银珠宝,无尽奢靡,他或许能够给他,可坦诚以待,什么才叫坦诚以待。

萧韫有些明白,却也不明白。迄今为止,他和遂钰囫囵过了不知第几个年头。

而当他彻底发觉,从前所做,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勉强时,便已经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他说:“在朕还未改变心意前,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