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05章

一次有规划的围猎,首先得观察地形,判断附近是否有敌人可躲藏之处。其次,寻找适宜己身遮蔽之处,暗中潜行,一击即溃,令敌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好在,秀州这种原始山林间,并不存在成功的围捕。

崎岖如入无人之境的丛野,并不适宜大部队前进,因此抓捕遂钰与萧韫的,多是分为小队。

小队搜索范围大,但也有缺陷,极易被单兵击破。

遂钰用尽全力掀翻最后一人,萧韫顺势补刀,脊背相抵,遂钰喘着粗气,用不知道从谁手里夺来的剑,勉强支撑着身体。

自萧韫眼中,遂钰摇摇欲坠,脸色状如白纸,像是即将晕厥。

“遂钰!”萧韫心中一紧,连忙扶住遂钰。

遂钰觉得自己的精神倒比方才更清醒些,除了体力不支外,其余别的不适倒还真没什么。

这些人明显与那批杀手实力相差一大截,武器也大多为农户所用器具,这是两批人。

萧韫的体力远在遂钰之上,甚至抵达到了一种可怖的程度,带着遂钰与玉罗绮渡河不说,甚至还有精力给这些人之中留活口,进行短暂的询问。

从哪来,叫什么,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现在都不再重要。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男人双手合十,哭着求饶。

遂钰与萧韫对视,萧韫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遂钰手起刀落,男人甚至没来得及惨叫,挣扎戛然而止。

萧韫:“朕没让你杀了他。”

“臣以为陛下是要臣杀了他。”遂钰淡定收刀,男人的血顺着伤口逐渐晕染开来,剑刃血渍顺着锋利的尖锐缓缓而下,粘稠而温热。

遂钰感觉得到,萧韫似乎对自己的做法有些不满,问道:“陛下是有什么话要对臣说吗。”

“还记得杀徐仲辛是什么时候。”萧韫问。

未及遂钰回答,皇帝也并不等待遂钰:“今年开春后的事情。”

遂钰挑眉,啊了声,经历这么多,原来只是跨越了两个短暂的季节。

眼见遂钰杀死徐仲辛的瞬间,令萧韫不得不胆战心惊。

过早接触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即便他未满十岁便已双手沾满鲜血,那也是因当时前朝后宫不稳当,他只能如此,且必须这么做。

如今天下太平,就算遂钰不来,按照计划,他也能顺利除去徐仲辛。

杀人并非终结,而是打开某个通向地狱的门的开始。甚少有战士离开战场后,能够顺利重新恢复平静的生活。

这才过了多久,遂钰便能面不改色地将剑捅进敌人身体,倘若真去了战场……

萧韫心中逐渐浮现出令他错愕的念头,不,也不应惊讶,毕竟他流淌着南荣氏的血脉

是天生的战士。

他就该属于战场。

誓死护卫,并非因他是萧韫,换作别人,只要是南荣王府所效忠的国家的君主,遂钰照样会挡在身前。

“你是因朕是皇帝,才扑上来挡刀的吗。”萧韫脱口道。

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此话落在遂钰耳中,便是皇帝质疑他的忠心,往大了说,是整个南荣王府的忠心。

遂钰:“陛下乃一国之君,臣自当护卫陛下周全。”

“杀人时,你在想什么。”萧韫又说。

遂钰不假思索:“臣悔不当初,若在宫中勤加习武,必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你杀的是人。”萧韫强调。

“是敌人。”

顿了顿,遂钰总算是意识到萧韫所指:“……优柔寡断在战场死得更快,这是陛下教臣的,难不成陛下已经忘记了吗。”

萧韫哑然。

是,他轻易忘却了。

将如此重要的警告抛之脑后。

什么时候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潜意识认为遂钰会永远在大都停留。

而遂钰给他的反应,远超乎他的想象,他面对遂钰的同时,仿佛是在穿透他的身体,直视另一人。

遂钰将剑身放在尸体身上擦了擦,长剑入鞘,这并不是把品质精良的武器。剑柄缺口被陈年的灰覆盖,通体呈现着并未保养过的痕迹。

现下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倒也勉勉强强能用。

遂钰嫌弃地提剑,这会觉出萧韫的不对劲了,好奇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说:“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陛下上战场的时候,难道还会思索这是人命吗。”

“即便是人命,他要杀我,难不成站着被削首?”

遂钰大概明白萧韫心中所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萧韫究竟所要什么。他已经将他教成如今的模样,一切应当是顺着他的意愿进行,现在再谈应当与不应当,是否为时过晚。

事到如今,遂钰已无暇顾及萧韫所思所想,若是皇宫,他仍凭着皇帝的宠爱度日,离开大都,他和皇帝都是处处受人觊觎的活靶子。

有人想中伤南荣王府,会用他南荣遂钰开刀。

世家意欲拔除皇帝,推选新君继位,便要趁此时机下手。

萧鹤辞怕是巴不得萧韫此刻身陨……毕竟是太子,遂钰一介自身难保的外臣,即便心中有谋算,也不能仗着潮景帝的放纵胡言。

有些话可以顺着皇帝的心意道出,却不可再说第二遍。

走水路的确能够冲去气味,避免被猎犬察觉,但他们能想到的,搜捕他们的人也自能预料。尸身没工夫再处理了,折回去找玉罗绮,玉罗绮提着脏兮兮的裙摆飞奔至岸旁,脱口道:你的伤。”

“无碍。”遂钰瞧着萧韫的脸色,心中憋着口气,伤口再难受,出口也变作不疼。

出山比他们预计中的时间快两三日。

而遂钰的伤口,也在缺少药物的情况下,急速恶化。

此山背靠秀州边缘一处村镇,村内人烟稀少,年轻人都出去寻活计填补家用,三人狼狈地顺着小路下山,恰巧遇上来林中砍柴的村长。

玉罗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同兄长在林间迷路,本是来寻亲,未曾想半道被贼寇打劫,从刀刃下侥幸逃过,如今人生地不熟……说到这,玉罗绮哇哇大哭。

村长不忍,将三人带回家中歇息。

虽说是村长,但这村中已无几人居住,老弱们平时也不怎么出门,显得整个村子空荡荡的。

村长家中一方小院,三座小屋,即便只有自己居住,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甚至摆着尚还温热的茶壶。

遂钰与玉罗绮在山中脱掉婚服,捡了几件杀手的衣服,现下也都破烂不堪了,村长找出自家孩子少年时穿过的衣物。

“都是洗干净多年保存在箱子里的,你们若不嫌弃,就先穿这身吧。”

萧韫在意遂钰掌心中的伤,简单洗漱后便去寻村长,村长正在厨房烧饭,听闻他们之中有人受伤,连忙进里屋找出伤药。

“伤口化脓,得用刀去腐肉。”萧韫解开绷带,拧眉道。

村长哪见过这般皮开肉绽的伤,吓得脸色变了又变,捧着药问:“不如去镇上看看,村子里也没大夫,有些伤治不好,没过多久就会发黑发臭,整条胳膊都得被砍下来。”

遂钰愣了下,问道:“您是哪里听来的。”

“我孩子前些年在塞外做兵,上战场负伤,被西洲人砍了一刀,伤口溃烂实在是治不好,便被军医砍下一臂。”村长黯然,回头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你比他年轻,可千万别像他一样。”

“年轻人若断胳膊断腿,这辈子便毁了。”

遂钰忍不住说:“那他现在在哪。”

“去城里了,城里做搬运,每月托人送银钱回来。”

萧韫环顾四周,开口:“朝廷每年都有拨款给各地方负伤残疾的将士,你家有没有拿到那笔银两。”

村长苦笑,见萧韫将遂钰的伤简单处理干净,连忙将手中的金疮药递来,浑浊的眼睛内,充满淳朴的担忧,以及突如其来的悲伤:“银子?从来没见过。”

“秀州这么大,哪能轮到我们呢。”

轮到?

“轮到是什么”

“我们可能要在您这里叨扰几日,这是五十两银子,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萧韫打断遂钰,从腰间钱袋中取出白银。

村长连忙摆手拒绝:“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五十两太多了,家里来人我高兴,很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无论如何,村长都不肯收下五十两,再三推拒,勉强收了五两,跑去厨房继续为遂钰煮粥。

“为什么不让我问下去。”

萧韫关门,沉声:“你不能像刑部审讯犯人时的态度,盘问膝下并无儿女在侧的老人。”

遂钰回忆自己的举止,觉得并无不妥:“只是在正常提问而已。”

“但这就是盘问。”萧韫见遂钰不服气,转而面向玉罗绮:“你说。”

玉罗绮这几日也逐渐不那么畏惧皇帝,也觉得遂钰方才的语气不大柔和:“既然这是对方最痛苦的事情,他救了我们,还收留我们在这里居住,应当令他高兴些才是。”

“南荣公子你的心意或许是好的,可是没人喜欢同刚见面的异乡人讨论自家痛处。”

玉罗绮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这倒让我想到另外一个,朝廷恐怕不太清楚的事情。”

顾着逃难,也没空对皇帝诉苦,骤然放松,玉罗绮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她见皇帝有倾听的意思,于是清清嗓子:“咳咳。”

“其实也不是什么两三句话说不清楚的事。”

“秀州被宗祠管束,很多账面银子,看似时进了秀州知府的口袋里差遣,实则知府为了表面的和平,会将朝廷下发的银两,全部交给‘信任的宗祠’管理。”

秀州的安宁,用人血和泥,身体堆砌,数不清的金银玉器装饰,千年保持不变,杀戮中获得的永恒,百姓无法回顾过去,亦对未来怀抱绝望。

无家可归的人,自然能够去别处生活,但这里已经形成紧密的亲缘关系,无论谁走,家中亲长都会被宗祠立即处决,甚至没有反悔的时间。

玉罗绮裹进棉被,手指泛白:“没能杀了那个老家伙,也不知我的族人会不会……我是个不孝的人。”

“每年朝廷招兵买马,宗祠便会抓偏僻村落的百姓参军,生死战场,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人。”

“那些抚恤金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的口袋,富人更富,穷人失去了健壮劳动力,困苦潦倒草草一生。”

“陛下,若朝廷再不救救秀州的百姓。”

“大家真的没有活路了。”

玉罗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仅凭她这些日与遂钰,皇帝相处,深知皇帝必然不是冲动之人,深知可能为了大宸安定,而选择无视秀州。

“……”

屋内沉寂许久,萧韫声音徐徐响起,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果断回以玉罗绮忐忑不安的仰望。

“秀州百姓皆为大宸子民,朕怎会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