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16章

细雨如丝,裹着潮湿铺面而来的夏风, 灵活地灌入袖袍,遂钰屈起双臂,搓了搓发寒的肩膀。院内的宫人,就这么跪在他眼皮底下,尤其陶五陈,带头惹他不痛快。

“给陶公公撑伞。”遂钰漫不经心道“小心伺候着点,这位御前侍候的内监,可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人物。”

遂钰院里的侍女,都是几年前挑选好,直接进公子院里做活。南荣栩前往大都述职,将其中几名干活麻利的带走,放进遂钰府中跟着侍候,待遂钰真正回鹿广郡,便也不必过于水土不服。

戴着桂花银簪的侍女去库房取来油纸伞,门外的侍卫举着伞站在陶五陈身边。

半晌,遂钰看着葛桐从院外飞奔而来,方才陶五陈跪下没多久,葛桐便匆匆离开,想必是去前院通知南荣王。

是,没错,毕竟是御前的人,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多半是南荣王府的过失。

思及此,遂钰慢悠悠道:“陶公公,这里是南荣王府,你在我家这般跪着不和规矩,若是外界留言纷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让王府如何自处。”

鹿广郡的风不比大都柔和。

陶五陈浑身湿透,虽说是做奴才的人,但只管伺候皇帝即可,他的衣食住行还有十几个太监宫女们伺候着。年龄渐长,身体不比从前。四面八方而来的乱风,吹得他头昏脑涨,双唇上下一碰,哆哆嗦嗦道:“老奴无意逼迫公子,可是陛下待公子不薄,如今陛下正在生死关头,公子你”

“陶五陈,做奴才的各自为主,他是你的主子,你自然为他说话。”

“此话我并不怪你,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可公子病危之际,陛下每次都陪在公子身边,这些公子都是知道的呀!”陶五陈高声,语调中带着哭腔。

病危?

不说这话还好,提及遂钰便乐不可支。

哪有什么病危,没有皇帝他能安全在鹿广郡活到及冠。

他的前十几年的苦难是萧韫带来的。

世家质子入京,朝廷会给他们分荒郊野岭的宅子,一日三次地着暗哨查探,这些人花天酒地为非作歹,皇帝从未过问过半分。

而他,堂堂南荣王府嫡出的公子,却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后宫,在各路贵人们的“照拂”下,受尽奚落,有苦难言,什么消息都递不出。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出现拉自己一把。

后来入玄极殿,哪次受伤无关萧韫,血淋淋的刀子捅进身体,皇帝难道不是那个拿出匕首的始作俑者吗。

“我本没有这样好的福气进皇宫。”

遂钰胸膛陡然剧烈起伏起来,喘气逐渐急促,双颊显现出并不健康的红润。

“公子!”葛桐不知从哪里飞奔而来,焦急道:“属下扶您回去歇息。”

遂钰紧攥衣襟,整个人的体重几乎全部落在葛桐身上,竭力忍耐着声音,低声道:“你去父王那里了。”

葛桐面上一紧,照实回答:“是。”

“从今日起,你不必在我这伺候了。”

葛桐:“公子!”

“既然父王需要你,那便去父王身边办事,我这里也用不着。”

南荣王看似平易近人,与士兵同吃同住,但他本质与南荣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或者说……这种处事风格遂钰并非没见过。

例如

萧韫。

勤政爱民不拘小节,并非因他本身便是那样的性格。在其位谋其事,王位与皇位处置下属并无差别,人性之间的松紧拿捏,从这一点而言,萧韫确实是南荣明徽的徒弟。

南荣明徽的掌控欲更令遂钰恐惧。

怪不得南荣明徽发现是萧韫教导自己,反倒放下心来,凡事也愿意询问遂钰的看法。

他自信萧韫尽得真传,同样放心萧韫以同样的手段教授。

明明他们之间,还横隔着世家与朝廷,甚至是互相挟制的拉扯,怎么就,怎么就……

遂钰掌心尽是汗,脚底蹿至脑后的凉意,令他不由得胆战心惊。

玄极殿的一切,仿若梦里黄粱,而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情爱,向来是烂俗话本喜闻乐见的题材,这几年的磕磕绊绊,也不过是卷轴之内的寥寥数笔而已。

遂钰不受萧韫的胁迫,却也不喜被父王算计。

亦或者这根本不是算计,而是身为族长的百般考量。为了族人,为了百姓而牺牲幼子,这不就是遂钰自小所耳清目明的事实吗。

可事到临头,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他又在难得的安逸中,思量其中长短,计较细枝末节。

我明白,我懂得,但我不想理解,不愿体会,甚至愿意所有人都活在对我的歉疚之中。

遂钰垂眼,默不作声地笑了几声。

究竟什么才算是真。

皇帝曾将所有玄极殿宫人叫至他面前,也像是现在这般低眉顺眼地跪着。

萧韫说:以后他也是玄极殿里的主子。

只有在玄极殿里才是主子吗,遂钰当时不理解,后来同后宫中的女人过招,才算是明白。自己只有在玄极殿,仗着皇帝面子才能耀武扬威。

其余人面前,那都是装孙子,或者真的是个孙子。

“拿伞来。”

遂钰松开葛桐,葛桐立即想追上一步继续搀扶,反倒被他反手打掉。

银簪侍女又折去库房将最大的那把伞拿来,遂钰没再看葛桐,淡道:“我们走。”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半道跟随而来的下属,更何况这是南荣王派来的,几乎相当于眼线。

雨线成幕,通常这种天气,遂钰喜欢在房内睡个回笼觉,等醒的时候,就会有人端来汤羹。

萧韫。

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地面根本来不及分流雨水,全汇成一股如小蛇般的蜿蜒“溪流”,流向最低处。

刚出院子,遂钰的鞋袜便已完全湿透。

银簪侍女关心道:“不如拆抬轿的小厮们来,公子如今身上有伤,雨地里湿气重,走多了总归对身体不好。”

话音刚落,遂钰脚踝一软,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外倒去。

转瞬间,他便大脑空白地跌坐在水洼中,双目睁圆,不可思议地下意识望向银簪侍女。

侍女明显慌乱了一瞬,连忙弯腰搀扶却发现自己力气不够。她只是后院负责管理庭院的侍女,王府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武功。因此,即便遂钰并未抵达标准成年男子的体量,她双手拉扯也颇为费劲,更别提现在还得打伞。

银簪侍女顿时独自手忙脚乱了几秒,放伞不是,不放也不是,不能让公子就这么坐在水里。

她边告罪,边用尽全力用瘦弱肩膀撑起遂钰:“公子恕罪,是奴婢不好。”

“没关系,是我不好。”遂钰笑笑,安抚道:“你说得对,我身体还没养好,是得小心点。”

“王爷,陛下之前受过的伤未好,体内余毒未消,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如今若是用猛药,怕是……怕是……”

前院仍兵荒马乱,军医之中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满头大汗道:“毒本来不要紧,相信太医院那边用药斟酌的考量,或许比我们军中更好些。”

“但现在急于吊命,若是用药太猛,怕是会勾起余毒反噬。”

南荣明徽拧眉:“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有是有,可那法子里的一味药着实难寻,我们王府并没有此等珍贵之物。”

“什么药。”

“鲛珠。”军医答。

皇帝抬进王府,身上的衣物与血肉混合在一起,南荣臻队里随行的军医只处理了致命伤,竭力避免皇帝失血而亡。

从前线调来的军医,三四人花了整日的时间,才将皮肉分离,衣物完全剥除,而清洁消毒又是更费神的处理。当时有掩体,再加上军中将士们的保护,极大程度地保住了皇帝性命。

坏就坏在为了止血,大量使用与皇帝如今服用的汤药药性相悖的药物,导致累积在经脉的毒素蔓延全身。

南荣明徽拇指与食指抵住眉心,用力揉了揉:“王府库里应该有,或者战利品,带人去查!”

老军医连忙抓住即将蹿出去的士兵,摇头高声:“是鲛珠啊王爷,据我所知,这种比人眼珠子都大的珍贵鲛珠,唯皇室所有。”

“皇室?!”南荣明徽道。

老军医比划:“没错,就是皇后头顶的那种,那种顶珠。只有已以此种鲛珠入药,其余的都不行。”

南荣明徽顿时气血上涌,回头看了一眼,前后奔忙的军医们,以及身边商讨如何应对皇帝病危的一众幕僚。

“你们先下去。”

南荣王驱散幕僚,前厅顿时空了一半。

他耐心道:“用品质稍次些的鲛珠不行吗。”

老军医与南荣王共事多年,南荣王多少次凶险都是他救回来的,因此斩钉截铁道:“不行。”

“鲛珠出东海,就算现在派人去,也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让本王再想其他办法。”

“用这颗吧。”

一道微弱的声音紧跟南荣王的余音踏来。

遂钰长身玉立,在侍女的搀扶下撑伞站在距离南荣王几米之外。如注的雨中,唯有他那方天地干净明朗,却可惜衣袍脏污了大半,显得极其狼狈。

他见军医与父王不为所动,从怀中拿出沾染体温的皇后顶珠,重复道:“用这颗。”

倏地,南荣明徽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比肩天际乌云,而身边的老军医可不管这些,见病人有救,乐不可支地说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从遂钰手中拿走顶珠,招呼几个药童飞速备药去了。

“为什么在你身上。”南荣王语调冰冷,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遂钰不知该怎么解释,可能也不需要解释吧。

若说未亲眼所见,父王大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将日子这么浑过下去。

但现在,他明目张胆地将所有密辛,赤裸地展现在父亲面前,无论是谁大约都控制不了滔天的怒意。

南荣王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没有直接冲过来将他一巴掌拍死。

遂钰吐出口浊气,平静道:“在父王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呢。”

“是你的孩子,还是被朝廷制衡之下的棋子。”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心情复杂道:“你防着我,害怕我吗。”

“而我是你的儿子,我只是想回家。”

“我不想害谁,也不会帮着谁害谁,你们一个个将我当作囚犯。”

“我在皇宫只是受萧韫的胁迫,可自从你们进京,我发现自己过得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