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后来想起来, 亮亮反常的冬眠就是一种提醒,只是当时谁都没有在意。

亮亮陷入冬眠的那个冬天,非常的寒冷。

泉城地理位置优越, 它虽然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影响区,但因为有大明湖以及诸多地下涌泉调解气温,所以城中区很少会有极寒情况出现。

但在这一年, 上天似乎像是打饭了糖罐子一样, 将连绵不绝的降雪撒向了泉城。

岱山动物园所在的位置毗邻泰山, 因为有泰山的大气候在, 他们这里冬天本来就比市中心更冷一点, 这一通下雪更是把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天的濮落冻傻了。

一开始下雪的时候他还是挺开心的,毕竟濮落他完全没体验过下雪。

呃, 这样说也不对,他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海里, 但偶尔上岸玩耍的时候也是滚过雪的,但那时候他穿着自己的身体,寒暑不侵刀枪不入的壳子连一点凉意都感觉不到。

对当时的他来说雪无非就是飘得慢一点的雨而已, 最多就是颜色好看点, 还能堆起来好玩点, 沿着雪坡呲溜溜滚下来的时候有趣点,如此而已。

但现在的濮落就不一样了,雪落到脸蛋上会凉, 手接触一会后就会变红,在外面走一圈, 没过一会袜子就凉丝丝硬邦邦的, 特别不舒服。

补充一句,园长有特地给他买大棉衣大棉拖, 但是那个着实有些挑战小濮老师的审美,所以被濮落坚定地拒绝了。

园长当时没说什么,他只是带着濮落去市中心买了一件符合他审美的羽绒服,同时将大棉袄塞到了他的衣柜里,叮嘱他冷了就穿,濮落哼哼唧唧觉得没有这一天,然后他穿着羽绒服在一群大棉袄的同事中被穿山抚水而来的西北风冻成了狗。

不过机智的濮落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向大棉衣低头,因为他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毛茸茸的身体。

作为东北神兽之一,能在白山绿水间打下自己地盘的黄鼬也是有它们御寒绝招的。

密实的绒毛可以有效建立隔温层,将寒风挡在外头,爪垫间的毛毛就像是毛靴子一样能够隔绝地面的寒冷,又能防滑。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黄鼠狼小小的一只,完全可以藏在园长棉服的口袋里,一边是园长的体温,一边是暖融融的新棉花,躲在里面别提多舒服了!

舒服得濮落常常一个不注意就在园长口袋里一觉睡到午餐开饭。

泉城的冬天有一个大优点,那就是晴天很多,而且他们的太阳不像是南方的太阳即便出来也是淡淡的没什么温度,泉城只要有日光晒着的时候还是很暖和的。

吃饱饭之后濮落也不急着变成人形,他在园长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块珊瑚绒毯子,就挺着鼓鼓的肚皮躺在那儿晒太阳,等日光配合它变着角度把它每根毛度晒得暖暖蓬蓬的,那就是濮落心满意足的上工时间了。

这些天饲养员们都非常忙碌,因为除了本职工作外,他们还要给动物园各处的道路铲雪以及做防滑准备。

其实雪倒是还好,就怕雪被踩成冰,岱山动物园可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动物园,台阶众多,这脚滑一下可是非常不得了的。

虽然动物园现在已经购买了保险,即便游客滑倒受伤也不用动物园拿钱赔偿,但不管怎么说,来动物园玩耍的游客败兴而归,总会让被选择的他们有种内疚又遗憾的感觉。

所以,撒盐,铲冰、挂提示牌,在实在无法解决防滑的位置铺设地毯,这些都是大家多出来的工作量。

而且小钱饲养员外派去北京了,他的工作要大家一起帮忙,再加上动物园的志愿者都是退休叔叔阿姨,这种气候条件他们就算敢来,动物园也不敢用,总之,目前动物园的劳动力有些吃紧。

偏偏屋逢瓦破连夜雨,寒冷的天气并不仅仅影响到了岱山动物园,还影响了这一阵片的整个生态链。

寒冬和过厚的积雪让草食类动物难以获得食物,丰沛的降雪让当地地形每天都有变化,就连擅长存储的松鼠和田鼠也遭遇了鼠生最大的意外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存款了。

如果在别的林区,它们或许还能幸运得遇到大坦克野猪开路,但泰山作为人类活动比较频繁的区域,胆小的野猪并不敢靠近。

于是它们不得不选择另一条路暂时先蛰伏起来靠存粮过活,并且祈祷着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雪能够早日停止。

但它们能停,别的动物停不了。

食肉动物出击时需要消耗的巨大能量,再加上为了抵御严寒的额外开销逼迫它们不能蛰伏,即便猎物再少,也要为了活下来的机会竭尽全力。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在找不到食物时候孤注一掷的冒险。

于是就在过年前,濮落和陆吾先后接到了两个电话。

“陆园长,我们接到消息泰山有狼袭击了农户,并且咬死了三头家猪,考虑到村民的情绪和狼的情况,我们这边会组织人上山围捕,你们动物园离得近,能不能到时候收留一下抓来的狼?”

“陆老师儿,你之前寄养在俺们家的猪被狼咬死了,你看这事……俺们是真没想到,这儿的狼之前老实得和狗似的,猪都那么壮了,我们也没留心,现在政府说有赔钱,这事闹的……”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更糟糕一点,接前一个电话时候陆吾还想谁那么倒霉,原来倒霉蛋竟是他们自己!

濮落也来不及为自己那失去的猪猪伤心了,蜂拥而来的工作不给他这个机会。

陆吾去抓狼了,动物园的工作调度就都交到了濮落手上,好在这些日子以来濮落已经锻炼出来了。

他有条不紊地给即将到来的狼群划拉出一片隔离区,又紧急购买犬科动物需要的疫苗以及检验试剂,还在抓着王强国一起重温了一下狼的饲养指南的同时搓出了一块全新的狼区展板,等他将将把这些事情处理完,园长那边就给了信息,说他们大部队捉到了一个有六匹狼组成的狼群。

这个团体可比预料中的更大,于是岱山动物园又紧急划拉了一片区域给狼群居住。

在原计划中,这些狼会在动物园救助饲养到春季时进行易地放归,它们会被挂上GPS,成为泰山生态调查的一部分,但陆吾检查后却发现这些狼们血统被家犬污染了。

“怎么说呢,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情。”陆吾蹲在地上观察着笼子里躁动不安的狼群,他拉着濮落一起蹲下来,给他一一指出这些狼群的异常后解释说:“狼和犬之间本就没有生殖隔离,它们的栖息地也太靠近人类社会了,农村的狗也基本都是散养,所以出现混血儿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不光狼群,现在大部分的动物都有基因污染的问题,猫科有家猫影响,水族有野放和养殖场逃逸影响,就连野猪也避免不了被家猪影响。”

濮落愣了愣后,歪歪头:“不好吗?”

陆吾一愣,抬眼看他,对上青年乌溜溜的眼眸时,他忽然笑了下:“不好,人类在培育动物的时候,会选择着重培育他们需要的部分。”

“就比如腊肠犬吧,早期它们只是因为要捕捉狭洞内野兽,所以身体略微修长了些,但因为人类喜欢它们特殊的身形,不到两个世纪,就让它们的脊椎骨延长到了如今这个程度。”

“特殊的体型和畸形的爱好,让腊肠这辈子都失去了快乐蹦跳的资格,同时带来了脊椎骨移位和肥胖的风险。”陆吾摇摇头,眸中是悲悯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笼子里的狼身上,说:“当然,也让它们的野外生存能力几乎为0,这样的基因如果遗传给了野生的犬类,甚至如果影响到了狼,那可真是大灾难。”

“但在野外条件下,母犬根本就不会答应它的繁殖要求吧。”濮落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想了想后说:“我和你们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太一样哦,首先,野外的动物繁殖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而且动物和动物之间的匹配很简单也很直接,那就是强者为尊。”

“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他们都会尽力挑选各自群体中更强的那个,就算在这个过程中谁眼光不妙,选错了搭档,那么之后严苛且高死亡率的繁殖过程也会告诉他们这个答案是错误的。就算它们幸运到能够将幼崽安全诞生,那么遗传了劣质基因的幼崽也会被自然界以及它们的父母家人筛选出来,并且被淘汰。”

“就算有哪个幸运儿能够在这样严苛的调查中变成漏网之鱼长大、成年,进入□□期再和另一位异性结为伴侣,再进行繁殖,养崽、成年、寻找伴侣这样一代代下去,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种劣质的基因并不劣质,相反,它的出现必然是顺应了这个生态环境。”

“当然,这些都是要在没有人为介入的情况下,而且对于动物而言,谱系、基因纯洁、是不是纯种真的重要吗?”

濮落蹲得有些累了,他换了个姿势,错过了陆吾一瞬间有些复杂的目光。

“品种、血统,那只是人类定义动物的方式,动物压根就不在乎它,它们只是追寻着本能,寻找集体中的强者,掠夺对方的基因给自己的后代,好竭力让自己的基因遗传下去而已,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存在即合理?”

陆吾沉默片刻,他吐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但现在的情况是,一切的基因污染都是因为人类的错误导致的,如果不努力做些什么,我们……”

“那人类,又怎么知道什么样的基因才是百分百完美的呢?”濮落微微勾唇:“即便是人类本身,也是在无数次的尝试后才让自己进化得更适合当地的环境的不是吗?”

“为了适应不同地方的紫外线,人类有了不同颜色的皮肤,日照强度不同让瞳色不同,面部轮廓和防御风沙的需要决定了睫毛的长度,这些难道是人类一开始就知道答案所以故意往那里进化的吗?”

“不,就连人类本身,也是在生物的那一次进化的博弈之中付出了让孕育期增长、让母亲容易难产、延长成年期、繁育能力、逼迫父亲参与到繁殖养育的过程中来,即便影响肢体强度、即便让盆骨承担巨大压力、也要推开智慧之门的豪赌呢。”

濮落一手托腮,用一种清澈,明亮,又有些忧伤的眼神看着陆吾:“我的寿命还挺长的……所以看到了很多(先例)……”

“那就请小濮老师以后帮我去看看很多年以后的未来吧。”

濮落一愣,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回答。

“我以及我的同行们,并不是因为做这件事情有意义所以才选择去这么做的。”

陆吾突然噗嗤一笑,在濮落一点点瞪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个眉目张扬的青年人:“没有抵达那宿命的一刻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去做只是因为我们想做,以及我们觉得那些会被自然界残酷淘汰的‘它们’可能会在乎,所以才去做。”

“当然,也有可能我会变成生物学的罪人,直接让生物的进化晚几百甚至几千年,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要告诉我了。

濮落张张嘴,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吾和他一样,托着下巴看着在笼子里被他们烦得开始打圈圈的狼群,他笑了笑:“人类的特色:不撞南墙不回头,齐鲁特色:一身反骨,只能请小濮老师多多体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