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82章 番外

阿胡觉得,自己是几世休来的福气,才在这辈子寻到一份这样好的差事。

主家是一方父母官,阿胡给人在院子里做家院,老爷为人随和,阿胡干事就轻松,也不必像外面话本里那样,被贪官收做狗腿,派遣去外头四处害人,最后落个被一刀铡死的下场。

说到主家的老爷,阿胡也听说过他从前的事迹。老爷原来在京城时混得挺好,听说当年在金殿上犯了点过错,原本正三品的官,被一棒子打到了四品。

皇帝实在是小心眼,阿胡一方面腹诽天子的肚量,一方面又感激他把自家老爷安排到此处做官。要不是这么一出,阿胡还在泥地里打滚讨饭呢。

今年腊月初一,北地下了大雪。年年都是这般,阿胡见惯了,天还黑乎乎一片时,他便哆哆嗦嗦套着衣裳,琢磨着去柴房找把铁铲,赶在主家出门前把屋檐上的冰给敲了。

清早的风雪小了不少,霜风里夹着点碎雪絮,阿胡辨不清路,折回去取了盏风灯,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园子,刚寻了把铁铲,迎头就遇上了另一盏灯。

这院子里拢共就没多少人,阿胡定睛瞧了瞧,道:“小檀珠,大雪天的,怎么起这么早。”

“阿胡哥哥呀。”檀珠裹得像个球,从厚厚的棉衣里露出眼睛,眨一眨,说:“大早上公子就起了,要出门去。”

阿胡咋舌:“老爷就起了?”

檀珠老成叹气,刚要说什么,身后一阵踩雪声。两人向一旁望去,见雪地中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撩开梅花枝,鼻尖浮动白雾。

“唉唉唉哟,温护卫……”后半句话的中气委顿不起,阿胡举着风灯,han胸驼背地把脸埋在毛围脖中间。

阿胡今年才十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没来这之前,遇上官差也敢顶撞两句,可是他就怵这个温护卫。阿胡和檀珠两个人像见了狼的小羊仔似的贴在墙根下,两边蹄子直打滑,细细飘洒的风雪里,只听见温护卫吩咐说:“你们二人回屋歇着吧,今日大概都在衙门里。”

这意思,是一天都不在家里吃饭了。

兴许又是衙门的零碎事务,阿胡都习惯了。目送着温护卫远去,阿胡拽着铲子,蹲在屋檐下和檀珠大眼瞪小眼。

别人家的官老爷身娇体贵,下雪的天气,在家里成群的下人伺候着。风雅些的,烧个星子炭暖手,支个棚赏雪赏花,留几篇大作供人吹捧。

这是读书人的雅致,可他的主家,又和别的读书人不同。下了大雪,满园梅花不赏,下面送来讨好的炭也不用,数九寒天匆匆披上大氅衣,跑到外面吃雪碴子。

府外面的碾雪声隐隐响起来,阿胡抡抡膀子,举着铁铲,刚敲了几个大冰凌,就看见家里烧饭的张婶子急匆匆往外跑。

“走这么急,汤婆子都没带上!”张婶子颠颠地踩着雪,险些滑倒。阿胡眼疾手快,把婶子搀住了,才端起那暖乎乎的汤婆,道:“我去送去。”

少年人毕竟腿脚快,马车还在门前,刚要催动,阿胡ko里喊着老爷,把汤婆子递过去。

车里的老爷听见声,撩开厚帘子出来看,阿胡刚要递上去呢,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是温护卫。

“天寒地冻的,你回去吧。”温护卫嘱咐着,把汤婆子往车里送。

温护卫此刻难得柔情,阿胡胆子便肥起来,搓搓手,赧着脸道:“我想跟着老爷一道。”

温护卫觑他一眼,没说话。跟着车帘又掀起来,老爷斯文的脸孔露出来:“天这么冷,待天气暖和些了,阿胡再来不迟。”

老爷和温护卫成日里形影不离的,可是论这亲和力,那是一个天一个地。阿胡天生觉得亲近他,就少了好些避讳,偷偷擦去清涕,说:“老爷怎么非要今日去呢。”

“雪太大了,怕有雪灾,得去看看呀。”他又念念叨叨的,鼻尖通红,还想再说点什么,温护卫已经把帘子拉上了。阿胡只听见里面闷闷的声音:“好在入冬前就把那些老巷的屋顶加固,倒是不用发愁今年像往年那般垮塌伤人了……”

阿胡站在门ko吹了半天风,目送着车子缓缓离开。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马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檐外飘着雪,阿胡在严寒里喷着白气,凑在门首,先看见老爷呵着手进来,然后是温护卫。

温护卫回来,马鞭往边上一扔,阿胡双手捧了,见人脸色有些臭,忙不迭把自己藏在廊柱的阴影里。

里面进去,老爷坐在椅子上烤火,阿胡拉着檀珠,缩头缩脑:“怎么回事?”

他原以为自己这声够小,却不想被老爷听到了,温文的一道声音带了点笑意:“城内冰冻三尺,你们温护卫那里却开了一朵桃花。”

阿胡不开窍,呆呆愣愣瞅着檀珠。

檀珠嗳了一声,把阿胡揪出去捏雪球玩。

屋子没关严,阿胡被牵得远了,还断断续续听到几个音:“并非我留情……胡搅蛮缠的,又是个姑娘家……我看,就是认错人了。”

炭火剥剥的响,屋里浮动着干zao的气息。

商闻柳在炭盆上方来回交替着手,笑眯眯道:“我知道。”

温生着闷气,欲言又止,一双眼在商闻柳身上要看不看的,拧眉在屋里踱了片刻,就要出去。

“哎。”商闻柳逗了他这么半天,也乐够了,几步赶上去,暖好的手掌把温的手牵住,裹在掌心温着:“该是我醋的,你生什么气呢?”

“没气,我气什么。”

“真没气呢?”商闻柳抽了手,有点欲擒故纵的拿捏,“那我可走了?”

他才走两步,正要推门,身后陡地贴上一团热源,揣在袖筒里的手又被捏住了,团面团样的被搓了一把。

“还没暖起来,”温哼哼着,“走什么走。”

炭火燃得旺,屋里屋外是两个季节。

隔着卧房的那道帘子晃来晃去,隐约露出里面一张宽绰绰的拔步cuang。两个人在袖子里越抓越紧,指节勾着指节,厚袍衫搡动着,不多时就面对面。商闻柳拿眼直直看着他,有点莫名的勾人,嗓音懒懒的:“越活越回去了……”

隔天天刚亮,衙门那边传来消息,果然不出知府大人所料,事先加固的房屋安然无恙,只是一夜的积雪压塌了旧巷废弃已久的空屋,垮塌的地方堵塞道路,需要派人去清理。

这一去,又是一整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晚间烧火开灶,张婶子在厨房洗着菜,支使阿胡去打热水。阿胡在前堂来来回回地,听见温隐隐han着不满的语气:“她那心上人究竟是哪个?不清不楚的,怎么全都纠缠了去。”

阿胡去向檀珠打听,这小姑娘也不知道,他便不敢多话,闷着脑袋回去厨房帮工。

张婶子浇着温水洗菜,瞥眼阿胡,颇神秘地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婶也是听外头送老爷回来的衙役说的……”

入冬时商闻柳下辖的几个县城来了位姓柳的中年游商,财大气粗,人也豪爽,还带着个任侠之气的女儿,名唤柳细细。

这天气转寒,城中倒毙路途之人逐日增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昨日柳老板到府衙中与商闻柳商谈救济事宜,表示愿意出钱修建临时居所。不料柳细细也同往,在府衙中等候时,见到了温护卫。

据那日当值的衙役形容,柳小姐热泪盈眶,直把帷帽给掀了,两眼迷蒙把温护卫给拽住不让走,问他可记得当日贼窝中救命之恩。

相比之下,温护卫十分不知好赖,抽掉袖角,退开两丈远:“不认识。”

柳细细怅然若失,但怎好纠缠一个陌生男子,于是退回马车上等候父亲。

原本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让人记个两日,慢慢就过去了,谁知今日具体商榷救济事宜时,柳细细又来了。

这个女子倒是极有主意,商闻柳早前也听过她援助乡里的事迹,心里自然没有芥蒂。可谁晓得柳细细下了马车一个抬头,忽然两肩颤抖,隔着帷纱就喊了一声:“恩公!”

知府大人一本正经笑容僵在脸上。

柳细细究竟有几个恩公,遂成为衙门上下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悬案。

“明晚老爷请人柳老板来家里吃饭,好好收拾一下院子里。”张婶甩着水,打个哈欠。

阿胡还想着那柳小姐的故事,懵懂地应了一声,又追问:“那究竟谁是她的恩公?”

张婶子宽了油,锅里炸起聒噪的油星:“这得问问老天。”

阿胡支着脑袋道:“咱们老爷还可信些,温护卫……这不能吧。”

张婶催他添柴,空隙时接嘴道:“怎么不能?老爷和温护卫……可形影不离的。”

“我反正不信,指定是人家小姐认错人了,”阿胡说,“要是温护卫有那个惜花的功夫,早就不打光棍了。”

“哎哟哟。”张婶子微微睁大眼。

阿胡挠挠头,捏着大火钳给炉灶里通气。

“阿胡还是个孩子呢。”张婶但笑不语。

温看了眼天色,阖下窗,道:“想好怎么招待了?”

“柳老板并无忌ko,照礼节招待就好。”商闻柳捏着一把竹柄小壶,一注沸水浇进杯中,茶汤腾起一阵清香。

“我是怕那柳小姐有忌ko,姑娘家,有什么话,必然不好明言,”温意有所指,瞧了他一眼,“不过你对柳老板,确实上心。”

“我有什么办法,穷啊。”商闻柳捧心哀叹,“今年交税都磕磕绊绊的,结果年底了,天降财神爷,这等好事,谁能不上心?”

温在他边上坐下:“散金千两,他就不图个回报?你别吃了亏,还当占了便宜。”

“想岔了吧,柳老板发心还是纯善的。再者说,同柳老板,那是有来有往,我不白占他好处,”商闻柳带了微微笑意,掀开茶盖,吹着热气,“做生意嘛,无非是想要个好名声,将来做点什么,就好通行无阻。商贾身份限制,也不会任他坐大。”

温淡声道:“大人慷慨。”

商闻柳递了茶盏过去,伸肘碰他一下:“一点民望,还是给得起的。”

白气缓慢浮动,温拿手掌轻轻一挥,“你历来想得开,等会儿两位客到了,我就不掺和了。”

这话说得莫名,商闻柳略略疑惑:“你……”

那茶一ko没喝,温站起来,往外走时道:“毕竟人家想见的,也不是我。”

商闻柳愣了片刻,直到阿胡缩着脑袋走进来,他才微微挑了眉毛,细细地刮起茶盖。

阿胡瞧了眼外头,小心道:“温护卫这是……”

“无妨,”商闻柳轻啜茶水,“掉缸里了,且等他自个儿爬出来吧。”

晚间的时候,柳老板照时赴约。

檐外飘着小雪,柳老板抖下衣袍上的残雪,交给一旁站立的家院。他进了门,紧随其后的便是柳细细。

她摘掉帷帽,行了个礼。这回倒是没有再叫什么“恩公”,不过商闻柳无意间发现,这位柳小姐,看人的眼神似乎飘在虚空,没个着落处。

柳老板笑意盈盈:“惭愧惭愧,竟让大人费这些神。”

“哪里话,柳老板心系天下,我既是东道,本该设宴款待。”商闻柳习惯xin扫一眼身后,温果然不在。

屋内灯火明亮,商闻柳引着两位客人入座,挥手让人过来斟茶,“厨房还在备菜,家里不常有客,以往吃饭都是应付了事,这回有柳老板这样的贵客,都想着一展身手。”

这恭维话说得柳老板笑意更甚:“什么心系天下,不过一点微末心意,大人不必太挂心。做些家常的,咱们也好说些家常话。”

说话间,菜已经摆上桌,商闻柳举箸时稍稍打量了柳细细,这姑娘十分沉稳,一言不发,抬腕夹了块大姜,精准投进了柳老板碗中。

“爹吃饭。”她嘱咐。

柳老板微窘,低声道:“错了。”

柳细细也是一愣,忽的停下筷子,束手束脚起来。

“我这孩子,视物有亏,是早年看账,看坏了眼睛。”柳老板解释道。

商闻柳这才明白,为何柳细细的视线总是茫然无焦。沉吟半晌,他才试探着道:“其实这次请二位过来,不止是为了商谈救济之事。”

少顷,柳老板端起茶,小抿一ko:“大人请说。”

“在府衙时,柳小姐称我为‘恩公’,可是此前在下从未见过柳小姐,”商闻柳歉疚一笑,“若柳小姐是来寻恩人的,我可不能冒名顶替了去。”

柳细细窘道:“初时听声音,我的确以为大人便是我那恩人。可事后看清了,我才知是错认……时隔太久,当时又是情急,我不仅未能看清他的样貌,连姓名都不曾询问,只记得大致身形,但若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

柳老板闻言,稍稍偏头,轻咳一声。

商闻柳温和道:“柳小姐可还记得当日的情形,可否与我说个详细?”

父女二人相视一眼,柳细细便和盘托出。

原来柳细细在三年前曾经流落在外,被人牙拐骗到此处,后来被人解救,才免了沦落风尘的命运。

当时情况复杂,那人救了人就匆匆离去,不曾留下只言片语。柳细细从此对那救命恩人念念不忘,可是每每差人来寻,都是无功而返。恰好今年柳老板有意扩大生意,柳细细便打定主意,随父亲来此寻人。

商闻柳是两年前才到任,确实不知还有这么一桩事,他道:“既是如此,官府应该留了底,想查这个不难。”

柳细细有些黯然:“说来不巧,这条线索我也想到,当时头一个就找来了熟人打听,可是……”

她忽然惊醒似的顿了顿,眼神闪躲了一下,没再继续。

想是不便说的因由了,商闻柳此番是请客吃饭,自然不便刨根问底,便温和道:“柳小姐安心,此事我会多加留意。”

柳细细内疚道:“上次的误会,唐突大人了。”

外面声音簌簌的,不知是谁在走动,商闻柳不经意似的向屋外瞥了一眼,展颜道:“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天白雪止,知府宅邸外一片阒静。

阿胡搓搓手,呵着热气端起扫帚,在门前唰唰地扫雪。

大门前渐渐扫开一条小径,阿胡收了工具,正往家里走,忽的听到身后有踩雪声,回头一看,是商闻柳回来了。

“老爷。”阿胡亲热地叫了声。昨夜老爷就出了门,不知去找了些什么,温护卫破天荒地没跟着,老爷出门大约一刻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阿胡想不通,看着商闻柳笑容满面地进了屋,温护卫才板着脸慢慢过来。

眼前还有残雪,阿胡急忙抄起扫帚三两下扫开,怯怯地观察着温的反应。……昨日老爷说温护卫掉缸里了,莫非是因为这个脸臭?

阿胡眼见温径直踏进去,小身板先抖三抖,随后担忧地想:温护卫这般凶,万一和老爷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

老爷可不是他的对手!阿胡霎时心急如焚,扫帚撇在一旁,提起棉袍就往里冲。

可是越进去,他越蹑手蹑脚,温隐隐约约的影子就在眼前了,阿胡反倒怯了,鬼鬼祟祟躲在廊柱后面望。前头就是老爷休憩的卧房,可是温竟然没进去,在门前站了会儿,像是要走,但顿了半晌,又折回去。

阿胡心想坏了,这一回跌缸里,把脑子跌昏了。

他心里咚咚直跳,生怕温真的发了狂xin,冲进去把商闻柳给揍一顿。老爷那小身板,扛得住几拳头哇?阿胡想象一会,心惊胆战,脑内已经是侠客话本里那些血ro横飞的的场景了,谁知就在他出神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你在这干什么?”

阿胡连退两步,后脑勺撞上回廊的柱子,哇哇叫痛,泪眼朦胧地往上看。

“听、听说温护卫掉缸里了,我一时担心……”阿胡声音渐小,低头看被积雪沾湿的鞋面。

温绷不住脸了,露出嫌弃之色:“成天脑子里想什么呢。”

他顿了会儿,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阿胡呆木头一个,什么锅啊盆的,还不是他爱戴的老爷同他讲的。

温向卧房看了一眼,心说还能是什么缸,醋缸呗!

阿胡两股战战不敢动弹,呲牙咧嘴的,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温知道这小子惯是没有心眼,什么都往外讲的,也不和他计较什么,伸手掸掉他头顶的雪,说:“没什么事,出去走动走动,檀珠也爱玩,你照应着她些。”

阿胡拘谨地答应着,脚下已经做好逃命的姿态了。

温偏偏要他听完这句话,扬着声:“钱不够,找老爷要去。”

那头窗户微微动了动,似是被人推了一把,终究没推开,咔一声又合上。

里面声音飘出来:“没钱了,去和张婶子说,明天全家吃烫白菜。”

这是对上了。阿胡宁愿这辈子都吃烫白菜,也不愿在这久待,他一瘪嘴,趁着温回头的功夫,脚底抹油开溜。

温遥遥对着窗,懒懒道:“白菜可不好吃,不如去寻柳老板。”

就是这时候,卧房的窗子忽然掀开,商闻柳瞪着眼:“你还要气到几时?”

在京城时,商闻柳就对龙井颇为钟爱,此刻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汤沸腾,他一身官服未脱,坐在那里,十足正经。

温靠在一旁,反倒像个讨债鬼。

不过实话实说,他的确是来讨债的。

“昨日不在,你们酒吃得如何?”他一开ko,又是违心之语,“柳小姐如何?”

知府大人丰颐白净,看着软弱好拿捏,实则是块硬骨头,说起话丝毫不han糊:“我还想问问你,昨日家里那个听墙角的小贼,你抓着没有?我一晚担惊受怕的。”

温厚着脸皮:“我先问的。”

这是耍赖。商闻柳眼也不眨,抬手斟茶:“我是知府。”

茶水咕噜咕噜地浇进杯里,热气迷迷地蒸上来。温吃了瘪,微仰起头,不快道:“你是知府,就能在小毛头面前编排我,嗯?”

“我如何编排你?”商闻柳双眸一弯,先行占了上风。温抢不过话,懒懒的哼了声。

商闻柳支着脸,单手拨起茶盖:“哎呀,昨天这酒,吃得勉强算个十全九美,略有遗憾,可惜可惜。”

温眉毛动了动,似乎领略到了点意思,却依旧神色如常:“知府大人说说,还差哪一美。”

“要说这一美嘛……”商闻柳状似打量,拖长了音。温撇眼瞧着他,那神情,仿佛有点骄纵,等着他把接下来呼之欲出的答案说出来。

商闻柳饮着茶,气定神闲:“那柳小姐钟意之人,并不是在下啊。”

屋内落针可闻,温的脸色垮下来,凉飕飕的风吹啊吹。

始作俑者仍在回味:“惟缺此一美,让在下心生”

“商闻柳。”

“嗯?”

温冷冷道:“你今日要是不把我气死,这事就不算完。”

知府能屈能伸,笑盈盈说:“嗳,我错了。”

“我看你对得很,”温醋死了,一开ko就是酸溜溜的气话,“柳老板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布衣,哪里拗得过你这根大腿?”

这下闹过了头,商闻柳讨好地凑上去,挽住温的手臂,晃两下,没用,又轻轻环上他的腰,轻声细语说些好听的。

这般温存,温心下实在受用,奈何正冒着酸气,一张嘴和被缝上无甚区别,半个字都不讲,锯嘴葫芦似的杵在那。

“方才是我ko没遮拦,净想着逗你取乐,”商闻柳轻咳一声,面上微热,“昨日那席,你不在场,我真觉得心ko缺了一块似的。”

“离京之后,你我时时相伴,我都还嫌少,哪还有心思去看别的人。柳老板这件事,原是我不对,既知是误会,就该早些替他们寻人才是。只是我难免想着,若能拖久些,即是此事难办,这人情,他们便要多还些……”

温没吭声,那酸劲其实已经消了不少,只是这般情衷交融的时刻不常有,他便静静听着。

商闻柳叹气:“是我贪心不足,办了这样一件错事。”

这自贬的话听得温不大乐意:“那柳老板就没有算计你?柳细细再怎么健忘,也不至于寻不到心上人,那日柳老板听到那声‘恩公’,眼睛都亮了,恐怕早想着拉拢你做他女婿。”

这算是消气了,商闻柳暗暗叹声不容易。

一番折腾,午饭早好了。吃饭时,阿胡又跑来搅和,他死活拉不来檀珠,背着家里备用的伤药,鬼头鬼脑地在外面望,被一路跟来的张婶子一把揪住后领,提溜回厨房干活去了。

商闻柳哭笑不得:“这孩子啊,一根筋。”

温夹着菜:“早该让他出去干干事。”

夜里熄灯,商闻柳躺在cuang上,心事重重。

“明天去一趟衙门,把我到任前的卷宗调出来查一查。”

“有线索了?”温问。

商闻柳拉高了被褥,掩去半张脸,声音闷在里头:“柳小姐把你我都认成了那人,想必我们身上和她所寻之人是有共通处的。”

“嗯,想必都是男子。”

“少贫。她那日见你,是隔着老远,所以那人的身形,或许与你相近,那日见我,是听到我的声音,所以那人声音,说不准与我相近。”

商闻柳眨眨眼,额头挨在温肩上,“但符合这两种特征的人,不在少数,我不可能为着这种事兴师动众满城去寻人。后来我听柳小姐说,那日救她的人还带了好几个帮手,像这样的,不是江湖上的帮派,便是衙门的衙差。”

温道:“我们这地方,可没听过什么仁义帮派,那就是衙差了。”

“所以明天,咱们照着这几条去找找,兴许就找着人了,也了结人家一桩心事。”

厚褥子里暖烘烘的,不知怎么,白天那股酸气还留着点后劲,温警惕道:“办成了事,少和那个柳老板来往,老狐狸一套又一套,哪天就把你骗去倒插门。”

商闻柳暗暗叹气,装着困倦,懒懒地嘟囔着:“那你看紧点不就行了。”

温把褥子扯下来一点,不怀好意:“看你还是看他?”

假做入眠的商闻柳这才不得已掀开眼帘:“你要看他,也不是不行。”

这才是吃飞醋呢,温搂着他笑了会儿,才说:“我是那王宝钏,十八年,守得云开了。”

好没道理的比喻,商闻柳轻轻拧他的脸:“十八年,你竟等得?”

檐外的雪塌下来几块,压住了窗,但没人去拨,沙沙几声之后静下来。

半天没人说话,商闻柳以为温已经睡着,刚转了身也准备合眼,却突然听温道:“十八年,怎么等不得?”

他想了想,又说:“我以为那次,我们就真的是各走一边了。如今还能这样,像是个偷来的梦,真怕有什么人撵着我讨回去。可我为这一梦,莫说要十八年,八十年都等得。”

他就是这样,不经意地语出惊人。商闻柳一息乍乱,装着镇定:“八十年,我就是一灰。”

温闷闷地笑,趁着黑往他脸上蹭:“你就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你这刁钻劲儿。”

屋内暖融融,两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快五更天时候,外面的积雪浮起灰白的色彩。城门五鼓已落,亮鼓后开城门,早起谋生的商贩排起长队,陆续进城。城内靠近城门的地方,乍然失掉管束,最为拥挤。几个人逆着人群流向,缓慢地向外走。

天上白屑漫飘,一把伞撑起来,遮在商闻柳头顶。

“里长在西城门接人,怎么还不到。”

“才这个时辰,还早。”商闻柳拢紧了外袍,呵出一团白气。

西城门每个清早都要进来千把个人,等闲的车马根本走不动。商闻柳出来办事,就带着几个随从,在寒风里走了小半个时辰。

“找个人,这么大费周折,就你最没架子。”温挡着涌过来的人群,开出一条道路。

商闻柳捂着冰凉的面颊,找到时机和他并肩:“求人和拜佛是一样的,心诚则灵嘛。”

此前推论柳细细所寻之人的身份时,他们漏掉了一个关键之处。这宗案子算得大案,若是救人的是衙差,商闻柳在衙门应该有所耳闻才对。果然,他们循着推论的线索去找人,一无所获,就连当年那宗案子的记载都十分寥寥。

莫非柳细细的回忆出了问题?

商闻柳拜访了几位上年纪卸任的衙差,好说歹说,才略为明白了一点事情的原委。

几年前被端掉的那些人牙子,是前任知府暗中扶植的帮派,在本地也算地头蛇,一年所捞不下万两。偏有个不识好歹的小捕快,偷偷鼓动同衙门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趁月黑风高把人家知府的家奴一锅端了。

这事一闹大,前任知府哪还有胆子包庇,可是这小捕快总该赏吧?前任知府怎咽得下这ko气,寻了个由头,把天大一ko黑锅压在小捕快身上,踢他回老家种田去了。

商闻柳再问具体详情,方才还喝茶谈天的老衙差们面面相觑,推说记不清,无一开ko。

最后商闻柳离开,才有一个老头相送,及至门外,便躲躲闪闪说:“那人叫何子查,是个忠义的后生,大人有事找他,千万不要为难他。”

眼下雪又飘大了些,温不时侧头看几眼,道:“等会到了地方,你想好怎么说没有?”

何子查是被扫地出门的,心里自然憋着气,想必这次去,他们须得费一番功夫。

“这个嘛……我自有妙计。”

少时,城门ko颠颠跑来一个小老头,ko里吭哧吭哧喷着白气,一见他们几人,连忙上前作揖。

这便是里长了,小老头戴个狗皮帽,鼻头通红,欠身朝着温那边笑:“大人!”

“……”温沉默着避开。

里正愣住,吸了吸红鼻头,明白过来,尴尬道:“小人有眼无珠……”

商闻柳拍拍里正肩膀:“无妨,先去村里见见人吧。”

何子查祖籍就在此村,家里守一ko薄田耕种,里长把人带到时,他还捏着一柄锄头。

这人身形确实高大,不怪柳细细远观时把他和温当做同一人。商闻柳见他敌意甚重,甚至有股恨意,心中了然,他受的是知府的冤屈,自然对当官的没有好脸。

既然如此,还需对症下药。

商闻柳并不直入正题,放下暖手热水,道:“这个时候,在料理冬小麦了吧?”

何子查哪想他会这么说,呆了一会儿,结巴说:“是、是。雪大了,要搭棚。”

温扫了他一眼,果然这声音和商闻柳有些相像。

“锄头先放下吧,”商闻柳见他答话,便知有门了,“今年我向朝廷请奏减了税,你们村里生活可还行?”

“还成。”何子查慢慢放了锄头,戒备竟然被三言两语慢慢消去。

“其实我托里长寻你过来,也不全是为了问这几件小事。”商闻柳站起身,搬了椅子在何子查身侧,示意他坐下。

这般礼遇,何子查反倒无所适从,浑身没一点对劲,僵了半天:“大人有话直说,草民还要料理农务。”

“我知道你的冤屈,这次来,是想给你翻案的。请你重回衙门办差,你还愿意不愿意?”

温真没料到商闻柳有这个打算,他看了眼何子查,看不出半点喜悦,垂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大人的美意,恕草民不能受。”何子查憋了半天,弯腰鞠了一躬。

商闻柳“嗯”了一声,显然早有预料,淡定等他回答。何子查深深一吐纳:“草民在田间耕作太久,已经忘了衙门如何办事。再恬起脸去当差,徒增笑柄不说,也是给大人添麻烦。”

“这便可惜,既然你拒绝,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商闻柳略一沉吟,似有郁结:“只是我本欲以此事牵头,平反当年诸多冤案,如今也是无由可用了。秀棠,看来我们还要再寻由头才好。”

他看着温,淡淡叹息。

温同样皱眉,一副愁苦模样。

几人起身,拜别过里长,走进风雪之中。

“真的就这么走了?”温遮着伞,低头同他咬耳朵。

商闻柳胸有成竹:“风雪大,咱们走慢些。”

忽然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踏雪声,可能是跑太急,竟然“嘭”一声摔在雪地里。

“大人留步!”

商闻柳得意笑道:“这不是来了。”

……

衙门新来了捕快,其他人心里都是高兴的,更难得的是,知府着手审理从前的冤案,衙门上下立时焕然一新,各个干劲十足。

至于柳细细,商闻柳没有对她明说,只是有意无意地吩咐何子查去柳老板的商号走动。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眼神相对,脸飞红霞。

唯一不足的是,柳老板老大不乐意。他家财万贯,想要女儿加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何子查不过一个捕快,再往上爬,也爬不了多高。柳老板实在看不过去,可不忍明说令女儿伤心,只好去寻商闻柳。

商知府当官五六年,装傻充愣的功夫是一流,即便柳老板频频暗示,他依然装作听不明白。柳老板银牙咬碎,无可奈何,去庙里烧了几炷香,和尚劝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前路既定,不如坦然接受。

柳老板笃信佛法,于是遗憾离去。

只是他前脚刚走,后脚那和尚便向帷幕后浅浅一揖,道句佛号。

商闻柳笑容灿烂,说声多谢大师。

飞雪未停,转眼又是年关。阿胡和檀珠被捉去厨房剥豆子,期间张婶子来巡视几次,阿胡终于受不了,问大人去了哪里。

“叫大人给你主持公道?”张婶子斜了眼他。

阿胡捂住耳朵:“就是想大人了!”

“衙门那么多事忙,哪里有功夫来救你。”张婶子一笑,蹲下身在盆里数青豆:“等忙完了事,回来会给你们捎点心的。”

檀珠拍手:“我想吃枣泥糕、水晶糕、杏仁露。”

阿胡朴素道:“我想吃ro。”

张婶子慈爱道:“好啊,过年了,什么都能吃着。”

银白呼啸天地,整座城通身素白,缀着些红纸红楹,喜气洋洋。

商闻柳才给柳老板送过年礼,转身出来,温提着灯笼,马车在不远外停着。脚下积雪吱嘎响,天太黑,见不到什么行人了。

“柳老板如何?”

“还是老样子,提不得柳小姐的事。”

“让他们自个磨去。”温看他冷得微颤,给他捂着手,说:“天冷,回家吃点带汤水的。”

“才买了芝麻,回去搓汤圆。”

“搓不搓都一样,反正你搓的汤圆总要露馅。”

商闻柳甩了手,佯怒着快步往前走:“爱吃不吃……”

“生气了?”没人回答,只有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头发上。

温等了会儿,才追上去:“吃,还得吃八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