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辛不知道这家研究基地的科技水平在什么程度线上, 但他来往也曾注意到。
整栋大楼外墙的漆面，用了特制的防火漆，内墙是可塑形的银白合金, 防火防水防电。
每个楼层都有独立的防火系统，不会因为总闸出故障而导致系统停摆。楼里楼外有数队保安, 每隔十分钟上楼巡逻, 达到了真正的严丝合缝。
在这样层层安保措施下，已经杜绝了百分之九十九起火灾的可能。
所以不对劲会起火这件事就充满了不对劲！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一道雷霆, 从温辛的心头迅猛划过，他当即从折叠床上弹身而起。
浓雾弥漫至房间内, 温辛快步冲进了洗手间, 用毛巾浸入冷水裹在自己的口鼻前。
他同时扯下自己的白大褂，几下搓洗让水快速浸入衣服布料。
等灰蛋被温辛起床的动静惊醒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走廊。
橘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周围的气温快速上升，空气好像也扭曲了起来，整个屋子热得像一个失控的蒸炉地狱。
灰蛋感知着外面凶猛的火势, 无措地接连敲打观察窗口。
嘭！嘭嘭！
灰蛋的壳够硬，但保温箱比它还硬。
当初考虑到变异蛋孵出来的变异体可能会凶性大发, 直接危害到孵化者，所有的保温箱都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玻璃窗口的硬度堪比钻石，如果不按动外面的机关，根本打不开！
灰蛋一下下用力地敲着, 透明的观察窗口依旧纹丝不动。
它无能为力地感知着火焰离自己越来越近, 陡然生出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惶恐不安。
此情此景, 和今天上午被丁平乐用高温烘烤何其相似？
就在这个时候, 保温箱被人给打开了。
不受控制抖动起来的灰蛋被一只白皙劲瘦的手拿起，放入了浸泡过冷水的白大褂里。
湿漉漉的水汽带着一丝冰凉，瞬间隔绝了房间里的高热。
灰蛋贴在了青年的胸口。
它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温和却不失坚定的嗓音。
“没事，不怕，有我在。”
刹那之间，差一步迈入绝望的灰蛋，找到了自己的安宁。
温辛依次打开其他的保温箱，顾不上这个时候翻转蛋会不会让胚胎错位，将它们全都取出来，挨个放进白大褂中，两秒不到折成婴儿襁褓的形状，捆绑在自己的胸口。
门口不能去了，火势看起来就是从走廊蔓延过来的。
温辛快步来到窗台边，打开窗户往外看。
楼下没有浓烟，也没有火光，他瞬间肯定了起火的源头就在保育室所在的这一层楼。
再往下看，本该负责今夜安全的三队保安，现在全都整整齐齐地倒在了地面上，人事不省。
说明今晚的火灾不是意外，大可能是有人搞突然袭击。
月色苍茫，黑云遮天。
数道手电筒的光远远地打在温辛所在的这栋楼上，终于有人发现这里出了意外。
保安在喊人救火，助理研究员和实习生悉数赶来，衣服没穿好，头发乱糟糟，看到保育室这层楼着火，崩溃地大叫，捞起灭火器就往楼道里跑。
可火势太大，温辛等不到他们上来救火了。
楼下没起火正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低头目测了一下高度，感觉到灰蛋崽似乎在怀中不安地抖了起来，反手拍了拍算作安抚，而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下楼。
哐啷！
墙外的落水管道陡然承载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温辛神情不变，双腿夹着管道，小心护着怀里的蛋们，一点点地往下挪。
如果不出意外，按照这个速度下滑，只需要两分钟他就可以平安落地。
但现实就是不让温辛好过。
火焰很快烧进了A3保育室内，那些精密的仪器在长时间承受高温烧灼之后，终于轰然炸开。
爆炸引起一道汹涌的火浪，唰一下冲出窗户，玻璃受热过高，炸裂四溅，一块块如同刀雨扎向底下的温辛！
“小心！”底下的实习生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
温辛周围没有可以借力闪躲的地方，他当机立断，侧身的同时用一只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脑袋。
玻璃碎片割破皮肤，鲜血顺着血痕淌下，温辛用力咬紧牙关。
直到几片玻璃差点穿透他的手掌，他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喘息。
襁褓中的灰蛋又是一下狠颤。
虽说负伤严重，但好歹避开了脑袋被开瓢的风险。
玻璃雨落完了之后，温辛半秒没有停留，忍着疼痛，继续往下移动。
其他人见状，纷纷跑来接他。顺利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温辛长舒了一口气。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解开了绑在胸口的襁褓，将蛋们平稳地护在怀里，抬头问其他人：“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保温箱？现在是孵化期，它们不能离开保温箱太久。”
其他人却静止不动。
周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声响也听不见了。
人们脸上或喜或悲，或是一脸着急，却和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起，像油画般定格在半空中。
放眼整个空地，像是电影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充满了戏剧性的荒诞。
温辛抱着蛋们的手一轻，所有的蛋都不见了。
他眼前的空间荡开细密的波纹，仿若朝湖面丢进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随着涟漪覆盖住温辛的整个视野，眼前的场景倏然变化。
温辛再一次回到了A3保育室，银白色的合金墙面泛着泠泠幽光。
没有火灾，他也没有穿着白大褂，寂静的保育室内，十几台保温箱正常运转着，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刚从火灾现场逃离，就陡然转到这岁月静好的画面，温辛有点反应不及。
他是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异空间，还是撞上了一场幻境？
温辛沉吟着，来到放有灰蛋的保温箱面前，试探地对观察窗口伸出手。
结果摸了个空。
看来是后者，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正当温辛这样想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突然激烈一闪，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
霎时间，屋外走廊传来了无数人的叫喊声、吵闹声、聚集行动的脚步声，嘈杂的噪音混作了一团。
“有不明数据源侵入基地系统，快断开保育室与中央系统的控制连接！”
随着这一声呼喊，温辛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道清晰明了的断闸声，声音不算小，就从隔壁A1保育室内传来。
没过多久之后，与这个房间相邻的A2保育室，也传来了相同的断闸声。
唯独A3保育室里的保温箱，在黑暗的环境下一成不变地运转着，暖黄色的灯光铺洒地板。
平时，较为安静的环境能给人带来安宁，可此时此刻，周围的安静只让温辛心底生出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他焦急地张口大喊：“有人没有，A3保育室还没有断闸！来一个人啊！”
可温辛的声音传了出去，嘈杂的室外没有一丝回应。
他穿过房间门，看向人来人往的走廊。
穿着白大褂的助理研究员和实习生都聚集在A1和A2保育室内，紧张兮兮地转移里面的变异体蛋。
“隔壁孵化场里还有一些没有启用的保温箱，快点把它们都转移出去！快！”
无数人忙活起来，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A3保育室。
温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飞快冲上去，想要拦住跑在前面的周兆。
但周兆全身心都记挂着手里的变异体蛋，奔跑的同时头也不抬，身体径直穿过了温辛的手臂。
咔！
A3保育室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照理说，在如此吵闹的环境里，温辛不应该能听得见这微弱的声音。
但他就是听见了，咔咔的声响萦绕耳畔，一下比一下连贯。
仿佛虚空中有一个存在，特意将这声音在他的耳边放大。
温辛蜷缩了一下手指。
和灰蛋相处了近一个星期的他，轻易就能听出那是蛋壳敲打在观察窗口上的声响。
撞击的频率很快，是灰蛋在拼命地向人呼救。
温辛的眼睫毛狠狠一颤。
理智告诉他，现在过去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这是一场幻境，又或者说是小黑曾经历过的过去。
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走到了A3保育室的门口。
就算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撞见残酷的一幕，而那一幕将让他心如刀割，温辛也不想在灰蛋需要人陪的时候，胆怯地躲开。
但小黑却退让了。
正与杀戮本性对抗着的存在，从虚空中投来柔和的一眼，倏然变幻了场景。
当温辛穿过A3保育室，没有看到意料中的景象。
时间□□被人轻轻拨动，兵荒马乱的黑夜转为第二天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入狼藉的室内。
突发的事故已经得到平息。
合金墙面上染着大片的焦黑色痕迹，刺鼻的硝烟味依旧没有散去。
实习生们带着口罩，将爆炸后报废的仪器清理出去，塑料板被烧融了一角，细碎的纸灰落得到处都是。
那些被炸裂了或者烤熟的蛋，就像废品一样被丢在地板上。
周兆和另一名助理研究员站在一起，焦头烂额。
助理研究员埋怨他：“你怎么就忘了断开A3保育室的控制系统？”
周兆焦躁地挠乱了头发：“艹他妈的，当时那么急，我也被人叫过去帮忙了，谁顾得上管这儿啊？”
“但A3保育室是你在负责……”
“我一个人怎么负责十几颗蛋？！都怪那些实习生，一个个眼高于顶，但凡有一人愿意来A3保育室，事发的时候提醒我，难道还会出事？”
助理研究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叹气。
旁边的实习生瞅见周兆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来问，那些出事的蛋要怎么处理。
周兆：“还能怎么处理？送去焚化炉。”
听到这句话，温辛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尖锐的利爪倏然攥紧。
实习生不敢在周兆发火的时候，给人的火气更添一把热油，没有质疑，连声应是。
在场这一众白大褂里，谁都没有看见，那一堆废掉的变异体蛋里，有颗灰扑扑的蛋虚弱地动了动。
但温辛看到了。
他看到灰蛋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却被粗心的实习生直接丢进了盒子里。
然后好几颗碎掉的蛋一起砸下来，淹没了灰蛋小小的身躯，同时淹没了那微弱且不受重视的挣扎。
而后实习生抱着装满废蛋的盒子，朝着焚化厂的位置走去。
过往的工人在搬运昨天出事时死去的尸体，血腥味弥漫开，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
一直到实习生走进焚化厂，都没人注意到尚有一息存在的灰蛋。
温辛想要跟着实习生的脚步进厂，却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拦，怎么都不能往前再进一步。
直至厂内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似乎是焚化炉发生了爆炸，杂乱的喧闹声中，有人高声尖叫
“炉子里面有东西孵化出来了，是头变异体！至少A级的变异体！”
那就是温辛在这场幻境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
他的意识迅速回归到原来的身体，视线与人群重合的瞬间，冷汗顺着鬓角淌落在怀里的蛋身上。
保安手动启动楼层中的防火系统，大火已经得到了有效制止。
温辛在冲下来的人群中，看到了周兆的身影。
对方怀里的蛋已经裂开了，导致蛋承受不住压力的不是高温，而是仪器受热之后的接连爆炸。
周兆如丧考妣，气急败坏地破口痛骂：“到底是谁放的火，到底是谁！！”
像周兆这样崩溃的人有很多。
现在正值孵化期，是变异体蛋们最关键的时刻，它们的壳会出现局部软化，经受不住一点重创。
爆炸发生时，只有小部分蛋幸免于难，大部分都没能挺得过突如其来的灾难。
温辛扫过那些遭殃的变异体蛋，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没有再朝周兆那些白大褂分去一点目光。
他从襁褓里的十几颗蛋里找到了灰蛋，将蛋托在掌心，爱惜地抚摸每一寸蛋壳。
末了，温辛看向蛋壳尖，认准那是小黑额头的位置，伸出舌头，在蛋壳上轻舔。
在变异体的肢体语言中，舔舐额头，代表认可和亲昵，也是种无声的安抚。
温辛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抚慰那些残留在小黑记忆中的狰狞疤痕。
随着他温柔的舔舐，手掌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灰蛋裂开了。
变异体出生的时候，往往不能很好地压制它们的威压，事实上它们也不会压制。
破壳而出的那一瞬间，变异体突破了生与死的第一道界限，比起低调隐瞒自己的存在，它们恨不得放声嘶吼，全方面地释放威压，向全世界告知自己的到来。
A级变异体的威压如一道无形的波浪荡开，奔走在周遭的人全都受到了影响，当场就是一个趔趄。
他们震惊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被温辛捧在手里的灰蛋。
温辛的反应比他们平静不到哪里去。
蛋壳碎裂时，他浑身一僵，第一反应是自己用力过猛，将蛋给舔裂开了。
但幸好，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从缝隙中伸出来的黑色小爪子。
温辛一动都不敢动。
任凭他这半生的经历再丰富，也没有给变异体接生过的经验，生怕自己有哪一个动作没做对，影响了小家伙出壳。
小家伙比想象中还要争气。
它努力地用脑袋顶开蛋壳，浑身湿漉漉地爬了出来，身上的细鳞没有展开，看起来很软。
看到这头幼年版小黑，温辛没能克制住心里的喜悦，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它。
却被眼睛都没在睁开的黑色小怪物，精准地抱住了手腕。
它在温辛的手上仔细嗅一嗅，倏然低下头颅，虔诚地吻了吻青年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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