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玄幻奇幻>月下忘忧>第七十五章 白榆往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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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问白榆,血的味道是怎样,五岁的他会回答你:“甜甜的,很香,让人欲罢不能,想继续吃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尝血的感觉。

喂他血粥的人,名唤史贵同,白榆看他的装扮,便知道,他并非贫穷之人。他对白榆看似是不赖,给他房间,给他吃,给他穿,但总感觉,这人让自己犯着恶心,不但无法与他亲近,反而让他想离他越远越好。

白榆与他说,自己虽是鬼族,但并不喝血。可史贵同每天都会让他吃上以血做的食物,而且每次皆会用上新鲜的血液,而那些血液,均来自府中的下人,他们均被逼轮着放血,放到食物中去,只是不让白榆知晓而已。

白榆在这里待了四天的时间,每天醒来,除了吃,便是在卧房中发着呆,无所事事,也不知道如何逃出去,因为每次打开门窗,总是有很多人守在那里,凭他一个孩童的身躯,无论如何,也是逃不出去的,便先作罢,再另作打算。

史贵同每天都会来白榆的卧房,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天天如此。他每次前来,也只是坐在椅子上,打量着白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一看便是大半个时辰。白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看这么久,就算他自己照着铜镜,也不会照得如此久。可他也不能反抗什么,既然史贵同不与他说话,那他便也默着声,坐在床上,任由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一天午时,史贵同与白榆说,带他到外面去玩玩,问他要不要跟着他去。

白榆那时候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孩童,而且史贵同这些天来确实是对自己不错,虽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史贵同步出门外。

史贵同牵着白榆的小手,经过了一座庭院,白榆在那庭院看见了久违的树木,嗅到了久违的花香,仰看了那久违的蓝天白云,嘴角不禁上扬,走路的步子,也不禁带着欢悦的跳跃。史贵同看见他这般模样,笑道:“如此欢喜?”

白榆笑着点了头,史贵同便把他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一直带他向前走去。

这庭院很大,大得白榆以为自他步出房门时,已到了这个宅子以外的地方,可直到他看见那些围墙时,才知道,自己一直在这宅子中步行着。他们经过了无数的树木,也看见了无数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的花朵,那些飞来的彩蝶拍着翅膀,落在那些花朵上,实在美得让人就想如此,静静地看那这些风景,过上宁静的一天。

可事实终归事实,他们没有在庭院停留半刻,而是一直走到了另一处屋子。

那屋子整间以红砖砌成,看上去与其他的屋子的模样并不相同,而且建在了这宅子很偏的地方,以至他们像是走了许久,才到达了此处。

红色的墙,红色的木门,还有在木门上布着的一些暗红的斑斑点点,白榆不知道那些污渍是什么,只觉得那些看上去,让他十分不舒服,而且心中无端地犯起不安来。他停住了步子,没有再跟随史贵同步向前方,史贵同拉着他的手忽然一顿,向后看去,笑道:“怎么了?”

白榆吸了一口气,带着一些慌张之色道:“是要进去吗?”

史贵同笑道:“是呢,你不是说,想到外面玩吗?”

“是,可,我不想进去。”

史贵同依旧笑道:“好玩的都在里头呢,你进去看看?”

白榆不安地道:“不,我不想,我想回屋子去。”

史贵同的脸色稍沉,笑意渐渐消失,他拉着白榆的手收紧,握得白榆手指发痛。忽然又展了一个微笑道:“是你说要出来玩的,小孩子不能吃言。”

白榆看了看那道朱红色的木门,张了口道:“我,我不要。”

史贵同的笑意完全消失,瞬间便换成了一副寒冷的脸,他看着白榆的眼睛仿佛透着怒意,把白榆的手握得几乎断掉,痛得白榆咬起唇来。

史贵同收起了握着白榆的手,把他整个身躯粗暴地扯了过来,捉着他的顶发,把他往小屋中拖去。白榆双手握着史贵同捉着自己顶发的手腕,脚不停地往地上刹停,可无论他如何用力,还是被那肥大的史贵同,拖进了屋中。

他把白榆甩到地上,掐着他喉咙,在他的双手上扣了与那天石洞中锁着自己一样的黑色锁链,让他顿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

史贵同脸上带着心痛的神色,摸着白榆已被他弄乱的头发道:“宝贝,你为何不听话呢?让我只能使力把你拖进来。”

白榆不停地咳嗽着,咳出来的泪水湿润了他的双目。他捂着刚刚被掐过的脖子,惊恐地打量着四周。

只见这屋子并不大,皆以红砖而砌,可红砖也像是有些年份,显着暗红,像极了一个浸过血的小盒子,人藏在了这个小盒子之中,便又像是走进了血红的棺木中。

他靠着的墙上,挂着一些锁环,锁环连着一条条麻绳粗的锁链,作为锁环与墙壁的连接。可无论锁环也好,锁链也罢,那些褐红色的锈渍,很容易让人与血液联想起来,显得格式恐怖。

另一面墙没有挂着锁环,而是置了一些扣子在上面,每个扣子之下,皆垂着一个小勾,有勾着鞭子的,有勾着刀,有勾着剑的,数个一样的勾子,却勾着不同的武器。而每一种武器的上方,也像那些锁链一样,有着褐红色的斑点在。

白榆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丝恐惧。

门上的红,锁链上的红,武器上的红,一切的一切,仿佛本无关联,却突然又联系在一起。

他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小小的身躯,把双手环抱在肩上,那再已坚持不到的淡然面容,已展露着孩童应该有恐惧之色来。

锁在他脚上的锁链只有很短,他想,他最多只能向前走上三步,那锁链便会吃死在墙上,把他锁得动弹不得。

史贵同温柔地看着他那惊恐的脸容,那肥大的手掌向他的发顶压来,白榆感觉,那应该落下时很轻的手掌,此番仿佛突然成了向他索命的魔掌,以至他的手掌落下时,白榆的冷汗从额上流了下来。

史贵同看着他吓得不轻的脸容,轻笑道:“宝贝,莫怕,这里好玩得很,我们来玩好不好?”

白榆使命地环抱着肩膀摇着头,口中颤声道:“不要,我不要玩,我要出去,叔叔,你放我回去吧!”

史贵同揉着他的头发笑道:“在拍卖会上,让人斩下你的手时,也没有如此惊恐,你现在反倒怕起来了?放心,你会喜欢的。”

白榆愕然地看着史贵同那像是温柔至极的脸,才知道,那天高声让黑衣人把他的手斩下,以证他鬼族之身的人,便是跟前这位肥大而恶心的男人。

史贵同走到了挂满了武器的墙边,细细地看着那些染了褐红的武器,像是打量着,又像是思考着,他以那肥大的手指,挨个武器选着,最后脸上的笑容加深,在镰刀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把镰刀拿在手中,仿佛掂量着那镰刀的重量,再笑看着已吓得嘴唇发白的白榆,屋子的气氛瞬间像是有着一道奇怪的旋涡般,屋子一边在笑着,那另一边,却在畏惧着。

白榆把双膝撑起,本是环着肩膀的手重新环在双腿上,把头埋进了双臂之中。他虽只有五岁,却也知道,等着他的,会是怎样的事情。

他把双眼闭上,让自己坠入黑暗。

无论他的小腿被人捉出来也好,或是脚掌以下传来的那阵锥心之痛也罢,即使痛得让他从喉咙中发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也没有把头抬起,只一直维持着抱头的姿势,心里默默地想着:让自己封在黑暗之中便好。

鞭子把他的身体弄得皮开肉裂。

墙上的剑一次又一次地插进他的身体。

他的四肢,已不知在那把大刀之下分离过多少遍。

白榆在这半年里,真正明白到,自己的这种自愈能力,是多么的可悲,可悲得即使每天承受着这种断肢割肉的痛,也无法死去。

生不如死的滋味,已然尝尽。

痛感为何物,已渐渐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

“银砾,你在哪?”

“哥,你在哪?”

“白榆在这里等着你来,你为什么还不来?”

“哥,我好想你。”

一句又一句的话语,每天到夜深之时,便会在这小屋之中响起。

白榆的血几乎流尽,泪水亦已干涸。

他即使知道自己已没有再踏出屋子的机会,可他心中依旧相信,银砾会来,他的哥哥会来,只是不明白,为何时间过去了半年,还未前来。

他捂着满是血污的手腕,手腕之下,还残留着浸在血液中被砍掉的断指。他淡淡地看着,像是断指之事,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他的痛感从未消失,只是已忘记如何去表达这种“痛”,也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否也有过“不痛”的时候。

每次一场酷形般的伤害过后,便会得来一顿永远有着铁锈之气的菜肴。白榆由开始的抗拒,渐渐变得吃得麻木,到后来,没有血气,便不能下咽,没有血气,便饥饿难当。

这半年里,史贵同心系着白榆的温饱,已不知道为他杀了多少人,献上多少鲜血,以让他这位心爱的稀品玩物得到最大的营养,好让自己能在他身上永无止境地作乐。

黑夜深沉,寂静无声。月光透过那仅有的天窗投了进了,一颗星星在顶上划过,却带不起白榆那淡然脸容的一丝波澜。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叫,可也仿佛与他毫无关系般,看着天窗的眼睛没有移动过,看上去,就像一位屏蔽五官之人一样。

漆门被猛然推开,史贵同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跟前,白榆依旧没有看他一眼。史贵同并没有像往常般,先是选了武器,再走到他的身边,而是直接躲在他的身后,以不知哪来的匕首抵在了白榆的心脏之处,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像是有什么厉鬼准备踏进来一样。

白榆终于低头看了一眼抵着自己的匕首,嘴角久违地勾起了一起弧度,没有说话。

他是要被诛心了吗?他终于可以死了吗?

屋外的人踏步而来。

那人的红衣,在黑夜中像燃烧的火焰,随风飘摆。那像银丝绸缎般的长发,垂至腰间,那双宝石般的红瞳,让人移不开眼,却散着让人不寒而的气息。他的面容俊美而冷然,脸色,却煞白得让人直觉此人,已命不久矣一样。

那人像踏着血印般走到了白榆的跟前,细细地打量着白榆,与白榆的异瞳对上了眼,嘴角上扬道:“怎会是一双异瞳?”

他的视线落到白榆旁边的断指,原本上扬的嘴角瞬间便沉了下来,地上那延伸不尽的血迹也映进他的眼廉中。

他看着白榆身后那肥大的身躯,沉声道:“你干的?”

史贵同吓得把匕首低进了白榆的皮肉,刺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胸口前的衣裳,颤声道:“你再过来,我便杀了他!”

红衣人抱着手,倾着头道:“你杀他,与我何干?”

史贵同愣然道:“同是鬼族,你不打算救他吗?”

红衣人冷笑一声,在他身上散出的寒气让空气再冷下几分来道:“那你试试看?看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史贵同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这位红衣人从他们这里杀了一路时,不停问:小孩在哪?难道并非这位孩童?可他整个宅子中,除了白榆以外,便并没有其他孩童在,自己不可能猜错。

他吓得握着匕首的手颤动着,想要把匕首再抵进几分,可是还未来得及用力,便看见本是握着匕首的手腕掉到了地上,鲜血喷射,再看看白榆胸口前的位置,自己的手腕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强烈的痛感随之袭来,他痛得捂着手腕在地上打滚,红衣人使劲以脚踢向他肥大的脸,把他整个踢开撞到墙上,那杀猪般的声音便静了下来,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红衣人以剑斩断了白榆被锁着的锁链,他像是失去了力气般,倚在他旁边的墙上,喘着粗气道:“不痛吗?”

白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断掉的,那把他锁了半年的链子,仿佛链子虽断,却依旧有着一把无形的锁,把他锁在了原处,让他不懂得逃脱。

红衣人沉声道:“竟把你折磨得如斯模样。”他的目光再看向那昏死过去的贾贵同,嘴角勾起了冷冷的孤度:“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他稍顿片刻,把气息调整好后,把白榆捞起抱着,从脖子上抽出了一条项链,项链之上系着一枚有咒文的玉佩,向那淡然的白榆笑道:“我带你回鬼界,去不去?”

白榆淡淡道:“银砾能找到我吗?”

“谁是银砾?”

“哥。”

红衣人像是愣然了一瞬道:“你有哥哥?”

白榆轻轻地点了头,红衣人又像思考了一番后道:“你哥哥是人族,还是鬼族?”

白榆看着红衣人的双眼道:“与你一样,有红瞳。”

红衣人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大笑道:“你与银砾是双生儿?”

白榆轻轻地点了头,红衣人笑得更开怀,渐渐又收起了一些笑容道:“我的钥匙已所剩无几,日后有机会,再来寻银砾便是,先把你带到鬼界去。”

白榆原本无神的眼睛忽然现出了一点光芒,捉着红衣人的衣领道:“我能与银砾再见面吗?”

红衣人揉着他凌乱不堪的顶发,笑道:“总会见面的。”

白榆勾起了嘴角的弧度,那是他久违了半年的微笑,抵在红衣人的肩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银砾的名字,仿佛打开了他疲倦的钥匙般,让他把半年来的累一次过释放,累得倒睡在红衣人的肩膀上。

他确是已承受得太多,现实已把他欺得不似人形,把他累得即使在陌生人的身上,也能沉睡。

红衣人长叹一声,拨着他的额发,在他的耳边细语道:“对不起,父亲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