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23章 共患难,渐离心

燕知微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醒来时,他首先看见御书房冷透的灯台。月光清寒,穿过窗棂,烛花化作满桌红泪,正似落花残红。

燕知微以手肘支撑坐榻,似乎想起身。

仅是这般动作,就让守在榻边的楚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醒了?”楚明声音中尤带几分倦意。

御书房的坐榻是帝王午时不回寝殿,坐卧休憩的地方,勉强只容一名成年男子伸展躯体,两个人就有些挤了。

楚明为了让他睡的好些,竟是把坐榻让给了他。

一国天子,无上尊贵,却是被逼到角落里,斜倚着软枕,将就着小憩片刻。没睡多久,又被他吵醒了。

燕知微脑子有些迟钝,下意识软声唤他:“啊,陛下……”

他看见楚明垂眸瞧他,眼下竟有些青黑。君王本就轮廓深邃,此时疲倦冷寂,阴郁更重,教人不辨喜怒。

燕知微重启的大脑登时疯狂报警。

燕知微慌忙直起身,“臣怠慢!哪有臣占着坐榻,教陛下守夜的道理。”

他手足无措,似乎想捋平身上凌乱的紫衣,站起身来让位。他却发觉双肩披拂长发,竟是楚明为了让他睡的好些,亲自替他解冠,再把他的躯体平放于榻,才有一枕酣梦。

君王的温柔体贴,看似平淡,实则是炽烈圣宠。

燕知微心里百味杂陈,本能地扯住楚明的衣袖,“……方才,臣睡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明低头,看他扯袖子的依赖动作,无端满意几分,才淡淡笑道:“知微在御书房里看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朕本想让宫人送你回紫宸殿歇着,见知微睡得香甜,恐宫人脚程不够稳,路上多有颠簸,吵醒了你。所以思来想去,就把你抱到御书房供朕午睡的坐榻上,略作休息。”

“至于朕,往日行军时没少将就。”他阖眼,“不碍事。”

“陛下……”燕知微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的幻梦里,当年燕王殿下的白月光般温柔照影还未消逝,面前就是七年后的景明帝沉寂中的暗潮涌流,他一时失了神。

“这般神情,是梦见什么了吗?”楚明蹙眉,手在他面前晃动,语气似乎有些恼意,“回神。”

燕知微眼神飘忽,半晌没动。

“燕知微,在你面前的是朕!”楚明受不了这种好似透过他在看什么人的眼神,没压抑住脾气,冷声道,“和朕说话,你还走神?”

“刚才,臣梦见……”燕知微弯起眼眸,仰起脸,眼角那一滴泪痣更引人亲吻抚摸。

“梦见知微的初恋了。”他语气欢欣。

燕知微见楚明僵住,又笑着补了一句:“他当真是白月光般的人物。”

“初恋?白月光?”楚明抿着唇,脸色铁青。

他深黯的眸里墨云翻涌,声音无端阴沉几许,好似有怒气勃发:“看着朕,还想你那白月光?”

燕知微不怕死地点点头,和他分享白月光的容貌与品格。

他语气温柔,恋恋不忘道:“臣初次见他,一眼便觉得,他是高标轩举,风姿清爽的君子,教人见之忘俗。”

楚明眸色更沉,单手握住他放在床榻上的手背,用力握紧,压抑道:“燕知微,你还敢继续?当朕不会发火?”

燕知微瞧着他,咬着唇,笑意盈盈:“后来发现,他看着矜贵不凡,难以接近,实际上私底下还蛮可爱的……”

他甚至还捻起一缕发尾,在楚明手背上扫,悠悠然道:“……吻臣的时候,还会问可不可以,特别在乎臣的想法。”

“燕、知、微!”

楚明按着他的肩膀,他双眸暗火窜出,化燎原之怒,从牙关里挤出他的名字。寒意森森。

“朕难道不温柔,不在乎你的想法?”他越是恼怒,神情越是冰冷。

“好个燕知微,做朕的妃子,躺在朕的榻上,还敢想旁人?”

他说到这里,不等燕知微回答,冷声逼问道:“他还敢亲你?什么时候的事?”

“对呀。”燕知微生怕他火烧的不够旺,还点了点眼尾的泪痣,“他可喜欢亲这里了。”

一向情绪稳定,如深渊静水的帝王,此时竟快被作大死的小燕逼急了。

他嗤笑,显然是极其轻视不屑:“……此人姓甚名谁?是哪家望族高门?可有功名?”

“容貌、权势、地位、财富、文治武功,比之朕,何如?”

燕知微瞧着他的神态,却是抿着唇,轻轻笑了。

“那人虽是千金之子,亦然尊贵,倘若细细比来,确是不及陛下权势地位的。”

楚明也不意外,随即轻笑:“这世上最荣华富贵,最权势滔天,最至高无上,除了朕,还有谁?”

燕知微顺着他说:“陛下自然是独一档的。”

楚明眼眸漆黑,似有波澜暗雨,“你跟着旁人得到的东西,能比朕给你的更好?”

“先做丞相,再做贵妃,当然不及。”燕知微把长发撩到耳后,托着腮,盈盈带笑着瞧他,越看越不够。

楚明思前想后,觉得燕知微说的白月光,大概是他某个没用的兄弟或者是叔伯。

如今,楚氏皇族里位高权重的,大多都埋在土里头了。说不准,小燕的初恋还是他亲手杀的,无怪他抗拒自己,百般不肯跟他。

人都死了,总不能鞭笞他棺材板。楚明一时间神色不定。

“陛下,您生气了吗?”燕知微这般大着胆子作死,还敢凑上去,瞧他生没生气。

“你能气死朕。”楚明怒意炽时,也顶多捏痛了他的肩膀。很快他意识到收手,却也拿他毫无办法,只是自顾自地生闷气。

他为天子,纵使巧取豪夺,也没人说他一个“不”字。

若他横生暴戾,或是把他当做玩物,此时早就施加惩戒,覆了燕知微身上那所谓“白月光”留下的痕迹。

待到得了燕知微,楚明再反手杀了那人,毁其名声,覆其家业宗族,届时谅小燕也跑不了。

但是,此间君王看着燕知微亮晶晶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是叹息一声,将杀戮作罢。

他似是极在意,试探道:“……那人,现在死了没?”

燕知微:“嗯?”

“若是死了,朕就不计较。”楚明看向一侧,不去见他盈着笑的眉眼,似乎是强忍着什么。

“知微若好好在宫里当贵妃,陪朕过日子,朕就当没这回事。”

楚明心想,他为长,燕知微为幼。如今夫妻一体,他是君王,胸怀博大,不与小燕计较前尘是非。忍着。

“陛下,您真不知道他是谁吗?您再仔细想想?”燕知微见他全然猜歪了,又是茫然,又是失笑。

说罢,他抚摸自己修长的脖颈处,无言的暗示。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

楚明看他莫名动作,竟是也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同侧,轻轻摩拭,好似那处还有亲昵的印记。

很快,他意识到不对,神情一时微妙。

这个动作,他记得似乎是,某次小燕促狭他时……

燕知微跪在坐榻上,笑着倾身,把帝王的长发拨开,指尖勾下他的衣襟,在他白皙的脖颈处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楚明凝眸看他,一时发怔。

燕知微道:“他教我诗书,送我历练,还教我管他的家。他给我荣华,给我地位,教我不受欺凌。”

“他还为我不立后,不纳妃,至今还空置六宫呢。”

“你的初恋,是朕?”

楚明这回真的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燕知微越发胆子大,凑过去吻住帝王慢慢红透了的耳根。

他半嗔半怨,却笑道:“燕王殿下,七年前的您……当然就是臣的初恋了,这还用问?”

楚明单手覆上他的脊背,由着他吻,却仰起脖颈研究御书房的天花板,“知微那般误导,朕猜错了方向,很难理解吗?”

燕知微挑起眉,佯装不解,“陛下怎么还生那么大的气,臣都说的那么明白了……”

“哪里明白?”

“喜欢亲这里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燕知微食指勾过眼尾的泪痣,笑意盈然。

“您那样霸道,又看的那么死,还有旁人能碰知微?怕不是早早就被您砍了脑袋,扔去乱葬岗了。”

七年的相伴,是实打实刻进骨髓里的。

那些肢体缠绵时的亲密无间,共有的回忆,经历的险阻,条件反射的动作,不言自明的默契。一点一滴,都刻在了灵魂里。

从同落魄到共荣华,他与燕知微一路从风雪里闯出,君不弃,臣不离,如何不算是患难夫妻?

哪怕后来的金銮殿上,一人居于高天,十二冕旒衮服垂,御驰八荒称万岁;一人跪于阶下,紫衣朝服拜卿相,骈散华章颂帝星,却说“雷霆雨露皆天恩”。

君臣渐行渐远,渐离心。

但他们依旧形同夫妻,只要肢体相碰,眼神交缠,封存的情思就会苏醒,都会记起当初的相知相伴,弥合今日相离相怨。

纵然这情演化七年,不知已是何种模样。至少在现在,二人还是强扭在一处,撕扯不开,缠绵纠葛,兀自品尝着个中甜与辛。

楚明向后倚着软枕,才觉出了一脊的冷汗。他似是在平复灵魂的激荡,又不知那惶乱从何而来。

他听着小燕说着心中情丝,心却落不到底,好似失去的危险依旧如影随形。

“动辄砍脑袋……朕有那么暴戾?”

年轻的帝王想说一会子话,却没找到话头,又莫名不敢问初恋的事情。

他生怕他家小燕说是诓他的,教他欢喜后又失落,就想多品尝一番欢喜的滋味,哪怕是哄他开心也好。

他却忘了,燕知微是不敢的。

小燕时而胆子大,时而怂得很。楚明已是天子,这般明晃晃的欺君,是要治罪的,他哪里敢说假话。

“七年过去,谁能不变?”

燕知微见他脊上汗湿,脖颈光润白皙,如晶莹釉质。

他将君王里衣半褪,替他擦拭覆着均匀肌里的光洁后背,随口叹道:“陛下变了,臣亦变了。”

楚明方才还放任自己沉浸在燕知微初恋是他的喜悦里,阖目享受贵妃的伺候,正是温柔乡,英雄冢。

听闻此言,本就敏锐的帝王思及不对,陡然张目,霎时出手,动作迅疾如电。

楚明抓住燕知微纤细的手腕,陡然把他拖到面前的榻上,自背后彻底拢住他,好似覆盖在他柔弱身躯上的皇权阴影。

“初恋,只意味着当年不识爱恨时的心动,却极是易碎,容易被时光磨蚀,被岁月更改。多歧路,道不同时,这等悸动,最易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厌弃,怨恨,不平,不甘。”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蕴着七年的时光刻痕。

“燕王固然是朕的过去,但朕,已不是当年燕王。”

楚明削薄的下颌微抬,正好以一个沉沉压迫的姿态,在背后凝视他,慢条斯理地问道:

“燕知微,你如今,当真还爱着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