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50章 请恩典,如求佛

月已中天, 今夜没有宵禁,是皇都节庆时。

出了长安市坊后,他们上了马车, 先穿过两条街进入内城, 再行一阵, 很快就抵达相府门前。

燕相府邸是皇帝御赐,原本是一座被抄没的王公宅邸, 略微修缮装饰, 就可见到昔日的辉煌派头。

楚明知晓他不想和长安世家的那群纨绔公子混在一处,又时常叫他进宫。

所以, 他把相府钦点在离宫更近的地方,方便他随时一道旨意把小燕召到身边。

燕知微也就在相府住了两年, 现在的相府主人名义上是在京郊别庄养病,其实直接进了宫。整个冬季, 府邸承皇命洒扫, 围的密不透风, 实质上是半封了他的住处。

楚明不欲明晃晃地告诉他:你已经回不去相府。

但这种圣宠, 亦然是控制欲, 他难道是能轻易逃脱的吗?

燕知微可以窥见几分帝王的幽暗心事, 置之一笑,旋即叩开相府的门。

灯火熹微, 有仆人开门迎接,道:“相爷回来了。”

“有贵客来了, 去准备。”燕知微说罢,向一侧让开, 楚明撩起衣袍,径直踏入相府内。

燕知微并未说明贵客的身份, 但当楚明甫一踏入庭院,仆人们就无声无息地跪了一片。

燕知微不动声色地看向跪了一片的庭院,都不太认识,可见相府早就布满了皇帝眼线。

夜色清寒,楚明牵他一下,感觉他手心冰凉,随口吩咐道:“拿件狐裘过来。”

燕知微见他比主人还自然,哭笑不得,只得待在原地,让君王用狐裘细细致致地把他裹起来。

“这样才对。”

楚明执着灯,慢悠悠地跟在燕知微身侧,温文尔雅地问:“怎么想起回来?”

“回来拿些东西。”燕知微道。

“你相府有的东西,宫廷里都有,朕赐你新的便是。”楚明道,“何须专程回来一趟?”

燕知微侧眸看他,抿着唇,道:“这不一样,是很重要的东西,不拿走,臣在宫里陪伴陛下时,心里头也会牵挂着。”

楚明听罢,面色稍霁,道:“这般重要,朕陪你去。”

说罢,他跟着燕知微向相府后院走去。

一路衰草倒伏。宫人被楚明调入相府,维持府邸正常运转,半是维持,半是监视,多半都是大内高手,当然没有帮他打理庭院的工作。

“臣的庭院都要荒了。”燕知微小声道,他踩着结霜的草丛,踏着小路,走向庭院深处。

“朕再派些会侍弄花草的宫人来。”楚明也没藏着掖着,坦荡道。

“不必了,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燕知微沉吟。

似乎怕楚明起疑心,他又补了一句,“只是个落脚处,臣不做宰相了,陛下收回这座宅子,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说吧。”楚明似乎也不欲收回,漫不经心地道。

他们绕到后院,最深处有一个小祠堂。原本御赐府邸里没有,是燕知微特意命人修的。

楚明看着燕知微打开蒙灰的祠堂木门,呛咳几声,神情明显温柔下来。

祠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尊佛像低眉慈目,让人不由得心生庄重。佛前供着孤零零一座牌位,香烛早就燃尽了。

并不像是燕家宗祠那般供着列祖列宗,排场极大。燕知微只供着母亲,其余亲缘一概不认。

他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父母亲缘家族,有什么重要的?

二十三年,他行至金銮殿中,从未得到任何帮衬。他与家族,先有欺凌冷眼,后有血海深仇。

君王恍然意识到什么,看向那最上首的牌位,问道:“是司夫人?”

“是娘的牌位,臣从大慈恩寺请来一尊佛像,供在此处。”燕知微踏着尘埃进入祠堂,空气里是漂浮的灰,声音温柔。

他用素色的衣袖轻轻擦拭牌位,露出字迹的刻痕。

司青鸾生前没有混到燕家的任何一个名分,没能享受到半点富贵,只有权贵的欺凌折辱。

为了一个“宠”字,她蹉跎着青春岁月,逐渐从骄傲变得自贬自弃,面目全非,直到枯槁,终而撒手人寰。

她也曾有最美妙天籁的歌喉,却折翼于内宅,因为无从拒绝,只好服从于权势与规训。

她自知此生无望,将遥不可及的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期望他飞出内宅。燕知微不但做到了,还给她挣来了无上的尊荣。

可再封诰命又如何?这般迟来的待遇,到底已经晚了。

“一辈子指望男人的怜悯与宠爱,哪会有好结局呢?”

燕知微将供桌的铜锁打开,房间的暗格里藏着一个紫檀木盒。他双手捧起,小心地抱在怀里。

“这是?”楚明提着灯近身,然后引一点火源,将供桌上的油灯点燃,室内明亮了些许。

燕知微:“长安贵族都讲究‘入土为安’,但是娘是枉死,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告知早已火葬。”

他倏尔讽刺一笑,“大抵是怕被索命吧,所以燕家还请了高僧,做了七日的法事。”

“亏心事做多了,念佛又如何?请再昂贵的佛珠手串,就能掩饰了吗?”

楚明早就查过燕家公案,心里明白了七八。

但是燕知微自己迟迟未动手复仇,他自然不会越过他,去惩戒一名臣子的妻室。

何况,他并没有任何得当的理由,总不能说朕闲得无聊,非要替他们断一断这公案吧?

再者,就算楚明心里有偏向,但是这案怎么断?为一名臣子的歌女外室惩罚臣子正室?

怕不是天下都得怒斥他身为天子,却鼓励臣子宠妾灭妻,不符合儒家规训,道德败坏了。

燕知微也正是明白,他出身低微,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凭借时运与才能博得从龙之功。

但在世人看来,他说不明白的身世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就算官至相位又如何?

燕家只要存在,就是骨鲠。

“臣从不认为,臣的出身是一个污点。”站在娘亲的祠堂里,燕知微郁结多年的恨意,终究能向君王坦陈。

燕知微阖着眼,却笑道:“陛下,要听臣的故事吗?或许会乏善可陈。”

“朕想听。”楚明在蒲团上坐下,两人在佛前的灯烛下盘膝。

陈年旧事,自此穿过岁月,顺着燕知微的诉说,徐徐而来。

“娘亲生在江宁府。金陵自古帝王州,也是繁华销金窟。她幼时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本就微薄的家产也被旁支侵占,甚至还使计把不足十岁的娘卖入秦楼楚馆。娘有丝绸一样柔软的身躯与黄鹂般的好嗓子,在老鸨看来,很是‘奇货可居’。”

燕知微轻叹:“正如稚子抱金过闹市,美貌于娘而言,不是武器,而是噩梦。”

“她十七岁时被老燕侯看上,是男人兴之所起,随手享用的美色。既然已经如此,她拒绝不了,只得寄望于这种方式能够‘上岸’。后来,她生了臣,是个儿子,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教导我,希望能借助我提高自己的地位……”

“在正妻看来,她不安于室,美貌聪慧,会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威胁。”

一切都是人从欲望出发,居高临下的主母依傍家族,抢夺的是利益;一无所有的歌女带着儿子,争的是一个活着。

这样的局面,谁是罪魁祸首呢?

毫无疑问,是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懦弱男人。

燕知微将燕侯贬出京的时候,心里忍耐许久,才忍住了打破底线,罗织罪名弑父的欲望。

并非是他不恨生父,而是他不欲被复仇蒙蔽双眼,扭曲性格,因构陷而断送前程。燕侯懦弱卑怯,还不配他如此牺牲。

燕知微将牌位放在膝上,缓缓摩挲她的名字,道:“娘是女人,也是母亲。娘想活着,活的好一些,我也想让她活着,我们相依为命。所以,少时的我拼命读书,唯一能用的就是天赋,我想要从狭窄的上升通道里,找一条能带着娘亲活命的路,让她享受荣华富贵。最初,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事不遂人愿,权力能赐予一个寄身之地,就能夺回,血脉并不值钱,说不认也就不认了。燕侯不想得罪张家,牺牲我们母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贱籍野种,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燕知微十六岁时,也知道出身是不能说的,他忍着对燕侯的恶心,向燕王咬死了自己是庶子,试图让自己显的高贵一些。

一个姓氏,就能显得高贵了吗?

燕家四世三公,他不敢确定,当他报出这个姓时,有多少人看的不是他,而是燕家曾经的显赫?

当年燕知微能打动楚明带他出京,与这个“燕”姓,又有几分关联呢?

他一生借势,连说憎恨都是不清不楚,也已经再难去分清了。

当他二十三岁,与君王相对而坐时,燕知微心里已然十分平静,似乎是看开了什么。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权势,欲望,地位,富贵……一切他都享受过了。燕知微自一文不名到蜚声天下,从生如草芥到一国宰相,再至掌凤印的贵妃。坠落,再起复,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他度过了足够看穿世情的七年,原本年轻尖锐的棱角,也被打磨的足够圆融。

楚明看着他情绪起伏,大悲大恸,知晓他的小燕终于彻底地向他敞开内心了。

“娘死在一个雪夜,我躲在柜子里,看着张氏带着仆从,掐着娘亲的脖颈,一碗药灌下去,她气若游丝,快要命不久矣。张氏很快就离开了,她想要让娘‘病死’,而非‘暴毙’。”

楚明在宫廷里,也见过许多妃嫔的身影消逝。父皇荒唐,后宫斗的厉害,很多妃嫔都成为没有名姓的白骨尘灰。

“她还有一息尚存时,曾对臣说,要我飞上最高的枝头。她希望我改变命运,不再像她这般,生死由他人。”

“我答应了,按着娘的愿望去攀高枝,我一无所有,什么都敢赌,大不了就是行差踏错一个死。”

燕知微的眼底融出一点笑意,似乎在楚明面前,彻底地展露出他内心的角落。

他甚至意气扬扬道:“燕知微命贱又如何,那些命贵的人,比我位高权重吗?比我功业更高吗?比我活的比我久么?”

他们从来不知晓,是娘把当年攒下的首饰换成少年的笔墨纸砚,供他挑灯读书。她的双手浸透冷水,替他洗衣服,缝补白衫的破口,或者是在他睡前,为他唱一首歌,哄着哭累的孩子在冷雪夜里安睡。

“娘对这个世界来说很轻,好似被遗忘了,没人记得她是哪里人,从何处来,叫什么名字。可她也曾是少年时的燕知微,全部的世界。”

“臣忘不了这份仇怨。所以位极人臣时,臣曾经无数次想要让百年簪缨世家倾覆,给他们眼里卑微如野草的女人陪葬。”

燕知微笑了,双手交拢合在一处,带着些心狠:“陛下会不会觉得我睚眦必报?”

“当然不会。”楚明本是安静地在听,现在抵着下颌,看他眉眼飞扬,却是笑了。

“知微在朕眼里,从来都是知微。”

楚明看着他抬起脸庞,眼底有着莹莹的光芒,淡淡笑道:“朕当年愿意带你走,并非是因为燕家。朕当年纵使落魄,也从来没有看得起燕家过。”

“陛下可别骗臣,臣要当真了。”小燕任性,此时又软着声音,下意识地向他撒娇了。

燕知微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初看,或许会觉得他心思浅薄,野心勃勃,好拿捏。处的久了,就会领略到他的聪明缜密,有时还会冷不伶仃地让他心惊。

如今,楚明却能透过他温柔貌美的外皮下,看到他深藏的内心,玲珑的心思与透彻的爱恨。

“当年,陛下是看中臣什么?”燕知微又问。

“大概是,在最彷徨的那一刻,还有人能义无反顾地选择朕,相信朕能东山再起?”

楚明握住他垂落的一缕发丝,笑道,“东山再起啊,朕自己都不相信。”

当时的燕知微委托仆从打听到燕王出京的消息后,其实也犹豫过。

在所有人眼里,燕王都是败者,但凡有好一些的出路,都不会选择他。

但是,燕王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最终还是赌了。

从龙,这是他下过的最大的赌注,终获得了超乎想象的回报。

选择是双向的。对于那时的楚明而言,他的出现,亦然是“唯一”。

势微时的少年忍辱,及冠时的彷徨失路,终究把他们凑作一对彼此扶持的少年夫妻,共同走过漫长的岁月。

楚明锋芒毕露,燕知微就圆融周全。君金戈铁马,一往无前,臣就守着他的背后,让他不会过刚易折。

燕知微向帝王付出一切,青春、忠诚、才能与爱慕,亦向他索取过地位、权势、财富与盛宠。

在太平盛世下,君与臣,总是要走到头的。

燕知微双手拢起,跪坐着,向他的君王行了一个拜礼。

他轻声道:“臣当年的赌注,想要最后一个回报。”

“多年以来,臣一直在搜集能真正扳倒燕家的证据,要他们死得其所,付出代价。臣终于等到,据闻,大理寺已经查清长沙王谋逆案,其中,裴氏与燕家确有牵连,还涉及私铸兵甲,证据确凿,十恶不赦。”

燕知微额头抵着佛前地面,拜的却是当世佛。

“……以此案为由,臣将多年搜集的线索尽数交予陛下。长安世家,罪行南山之竹书不尽,流毒千里,乃是社稷蠹虫。”

“望陛下,为国除害,明正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