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53章 钟山下,明堂上

钟山下的别庄清雅幽静, 燕知微就在此处定居。

说是别庄,其实也并无富丽的碧瓦白墙,只是一个两进的小院。没有长安的车水马龙, 唯有山野的露水沾衣。屋后还有一条小溪, 时不时能听见蝉鸣。

燕知微在后院种了菜, 又养了几只鸡鸭。除了早晨打鸣时太吵,倒也没什么可烦恼的。他进城代步的小毛驴埋头吃草料, 被他养的油光水滑。

娘亲的墓被他选在钟山灵秀处, 燕知微时常会带着祭品扫墓,或是几朵野花, 或是山间青果与自己亲手制作的面食,然后放空自己, 与她说一会话。

有时燕知微是在吐槽隐居虽好,蚊虫太多, 种豆种瓜容易死, 却养出了一堆杂草;有时还和母亲碎碎念, 说金陵菜太甜了, 比娘亲做的还要甜, 他吃不习惯, 还是燕北的口味好些。

兴许是在逝者墓前,独对空山, 他什么都会和娘亲讲,包括他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慕。

“……陛下特别俊美, 文治武功都是顶尖的。娘,你知道吗, 陛下策马时能准确射中疾跑中的狼眼,只要挽弓, 箭无虚发。还有,陛下虽然平日佩剑,但是上战场时,都是提斩马刀的,总之……就是特别帅气。”

“陛下看着霸道,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特别特别好。”他掰着指头,如数家珍。

“我常年守在幽州,有一次陛下带兵路过朔州,还专门去买了当地的腌渍果脯和奶酪。那时候风雪挺大的,他披着貂裘,不忙着去洗尘宴,却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取出护的很好的油纸包,那果脯好甜,一点酸味也没有。”

墓前的野花微微摇晃,似乎也在倾听。

燕知微盘膝坐在青草地上,声音清冽柔和,道:“若是年少时,我或许会蛮横地霸占着他,撵走他的一切桃花,独自享有他全部的温柔。”

当身份易换,燕王可以任性的事情,皇帝却不能了。

“在旁人唤我‘燕王妃’时,我表面上推拒,故作清高,却见当年的燕王殿下从不否认,实则心里是有悄悄开心过的。”

他拍了拍手,笑道,“王妃之位,我占住,也是无妨的吧。”

“但是陛下想封我为后……”燕知微安静片刻,突然苦笑一声,“难道不荒唐吗?”

他担心很多事情,江山、帝业、甚至是后嗣。

燕知微明白,楚明身系天下黎民时,任性就成为了奢侈。他固然想与陛下只有彼此,却不能指望陛下只属于他一个人。帝王若是无后嗣,这皇位继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况,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忍下与旁人分享宠爱,哪怕他只会分出一点点。

燕知微隐居在金陵的消息并没有太多遮掩,在官员中是个公开的秘密。

正因如此,他在金陵无论做些什么,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行方便;就算有人不长眼惹他,也会有官员及时出面摆平。

毕竟,他两年为相,纵然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却受尽谩骂诟病,被认为是奸臣佞相。

在长安官场,“燕贵妃”更是公开的秘密。他曾经的同僚们,谁又不会私底骂他一句勾引君上,不知检点,玷污相位。

谁也没想到,他在离开长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撬动世家门阀,促成了科举改革,给天下寒士开出一线通路。

或许,有人能窥见他隐忍下的深意。也许不能。众说纷纭,却道不明他的心思。

当燕相卸去官位,仅一介白身布衣时,才能看出到底是众人敬仰,还是人走茶凉。

但是,昔年燕相到底是誉满天下,还是谤满长安,对他而言都是过去式了。

“今天想吃铜锅子,托老板娘替我买来了燕北的调料,好久尝这一口滋味了,怪想的。”

燕知微将铜锅烧上炭火,再把肉菜洗净摆好。不多时,铜锅就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

“陛下想吃什么碟?要辣子吗?”燕知微摆好两副碗筷,甚至下意识地笑问。

一片寂静。

“差点忘了,我都已经不在长安了,哪需要照顾他的口味呢。”燕知微愣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还没有独自一人吃过锅子呢,总是怕吃不完浪费。”

白衣青年坐在桌前,一边把手切羊肉放进锅中,一边认真地说服自己,道:“不管了,好久才吃这么一顿,得开开心心的,不能辜负美食。”

烫熟的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他开心地夹起一片,蘸料后放入口中,泪水却止不住落下来了。

“奇怪,是热气熏眼睛了吗……”燕知微慌忙用衣袖擦拭,泪水却顺着脸庞流下,止不住。

“不是同样的味道……”他鼻子一酸,“膻味好重,都是肉筋,还煮老了,嚼不动。”

江南的羊肉腥膻味重,吃起来像是油渣,不如燕北肥嫩。

而且,他以前吃锅子的时候,向来不用自己动手,都是陛下替他涮菜的,每一筷都肥嫩正好。

他怔了片刻,看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子,漆黑的眼睛忽然就氤氲起雾气。

“奇怪,我是为味道不似当年,才落泪的吗?”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俊美温柔的脸。

他陪着陛下渡过的七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一滴,都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连想念都是本能。

燕知微盘膝坐在廊下,看着风铃叮咚作响,似乎在隔着无数山遥望长安。

金陵的细雨又落下了。他想起的却是他们撑着伞走过二十四桥,看着桥上人影错落,桥下画舫穿行。

他合起眼眸,脑海里又是燕北的大雪,玄衣貂裘的燕王爷带他纵马于结冰的江上,他的身体修长强韧,墨发飘扬,圈着他的那个怀抱却是温暖的。

哪怕是金銮殿上的君王,他一身明黄,赐予他雷霆或是雨露,燕知微仰望他的眼神,永远是热切而明亮的。

正如飞鸟自不量力,妄图追逐一轮太阳。

他们君不君,臣不臣的。走到头了,也从来不像个君臣样子。

燕知微忽然抿嘴一笑。

他想起陛下散着长发,随意地枕在床榻上,一身敞怀的玄色单衣勾勒出修长身躯,慵懒又尊贵。

最隐秘的心事,最难分辨的情丝。他们早就不止是取暖与慰藉,约束与陪伴。

“如我这般半朝之臣,在陛下厉行改革时走了,大抵能少不少阻力吧。”他心里想着。

“在我成为陛下喉间骨鲠前,先成为他的求不得,是不是他想起我时,还会心有郁气,想着‘那不识好歹的燕知微。’”

他的诸般猜测,都是基于自己对楚明的理解。

*

长安禁宫幽冷,春雨打湿了衰败的流光。窗外霏霏微雨,杏花垂落枝头,落下一地残红。

冷寂的黄昏,宫人早就屏退,紫宸殿里没有一丝响声,唯有幽冷的香点燃,好似要抚平谁的噩梦。

龙帐之间,君王和衣而卧,眉宇紧皱,似乎在做噩梦。

楚明又梦见了那一幕。

他一身明黄龙袍,十二冕旒垂下,独自站在金銮殿上,长阶至高处,俯瞰着阶下。

无人可越过如此尊贵的天子,万方朝拜,高呼万岁。

他处在孤绝之巅。

在万岁声中,楚明近乎漠然的眼睛垂下,看见了燕知微。

他凝眸,看见他身着一件麻布囚衣,面色苍白,丝发披散,头颈被木枷锁住,脚腕也有铁链拖曳。

他的背后,是押送他去刑场的行刑官,拽着铁链逼他向前走。

“罪人。”

楚明听见他们的叱骂。

燕知微一直望向他的方向,目光执拗,好似在遥望着一轮孤月。

他的唇畔微动,好似在说什么。

楚明看去,目光与仰头与他对视的燕知微重叠,他看清楚了他的唇语。

那是两个字:“陛下”。

没有憎恨,也没有怨怼,是一派清如秋水的平静。

楚明读出了其中的心甘情愿。

楚明好似身处噩梦的最深处,他醒不过来,却听到有人始终在他耳畔对话:

“景朝根基在于世家,陛下的改革失败,被迫与世家媾和,总得有一个罪魁祸首顶罪。”

“这个牺牲品,燕相就很合适,谁叫他是急先锋呢。”

“圣君是不会错的,我们总不能太逼迫陛下,各退一步吧,世家总是要解恨的。”

“但是陛下会废除他已经改过的法吗?”

“八成不会吧,燕相一条命,陛下总不能白白给出去。陛下过去可宠信他了。”

“如此,也算是周全了。”

“是啊,每个人的面子都得以保全,陛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至于燕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同僚一场,就不去菜市口见他被枭首的一幕了,怪伤悲的。”

楚明听着这些对话,想要喝止,或是想要走下这台阶,将押送燕知微的队伍截住。

可是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立在明殿至高处,漠然俯瞰众生。

不该是这样!

他的罪,当然要自己来偿还,何须牵连他的知微?

可是楚明像是梦境的旁观者,始终无法操纵那个身为君王的“楚明”。

那个他还有心吗?

还是一个被皇权彻底扭曲的怪物?

夜雨敲窗,楚明陡然惊醒,身体猛然支起,才知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