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55章 君为水,臣为鱼

正逢改革中兴时, 朝堂事务繁多,楚明身为皇帝无法抽身。

拔擢考试“黄金台”,别名“金台试”, 楚明亲自主持, 选贤与能。

有道是:“宰相必起于州牧, 猛将必发于卒伍”。

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年磨砺,却因为上层为世家勋贵把持, 常年沉沦下僚。

如今, 他们终于有调动的机遇,而且凭借能力, 直接上达天听,不需要再去叩贵人门扉, 卑躬屈膝,典卖尊严。

至于外放的官员, 在外履历政绩刷够, 皇帝会派持节使者定期巡查, 是能吏还是庸臣, 他都会看在眼里。

受此影响, 整个长安学风浓郁, 蔚为大观。

科举、吏治改革正如火如荼,首次风评最为重要。

楚明从六部各选一名考官, 但是主考官,他属意顾长清。

顾长清年逾七十, 还守在朝中。

楚明不让他乞骸骨还乡,是因为朝中暂时还没有一名能接替他的百官领袖。

燕知微或许有这个天赋。但是他当年太年轻, 又在踏入朝堂的时候不做纯臣,而是当了帝王的一把刀, 宁可被认为是佞幸,也要不择手段斗倒长安世家。

他为了维护君王,选了最谤满天下的一条路。

如今,燕相功成身退,风评逆转,名声日隆。

盖因燕知微平日于细微处结善缘,也因为帝王默许甚至是引导,江湖草野间流传的“燕相”,也隐隐有了天下寒门之首的名望。

此时天下人尚不知,一名早已弃官离京的丞相,曾经被卷入谋逆案中,又洗雪污名的从龙之臣,未来还有何等锦绣官途。

朝堂上也曾传出封后的风声,在燕相离京后,封后同时被搁置,甚至连“燕贵妃”的消息都没有了,陛下重回形单影只的模样,气场压抑了不知几许。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被燕相甩了。

贵为天子,他已经给了燕知微无上盛宠,承诺了中宫之位,甚至肯为此披荆斩棘。

可燕相面对这等盛宠,竟然还能抛却这登天之路,布衣白身,重回山野江湖。

如此坚忍心性,如何能教人不改观?

被燕相如此戏耍,帝王本该震怒,满朝文武也在等他震怒。但是,他出奇地沉默着,对燕相却无一句斥责。

但是,楚明这不稳定的情绪没有发泄口,更无人从中斡旋,全数倾泻在朝政上了。

然后,被燕相保护的很好的臣子们,终于真正体会到直面陛下脾气的朝堂,究竟是何等地狱模样。

礼部官员有人反对燕相关于科举改革的方案,认为不近人情。

楚明翻看奏折,支颐垂眸,竟轻描淡写地道:“若是严防死守下,还有人徇私舞弊,诸公可愿提头来见?”

他的措辞是“诸公”,个中含义,显然是要连坐。

礼部官员吓得一哆嗦,直接跪在了阶下,心里反复默念:燕相保佑,陛下可千万别发疯啊。

“朕说笑的。”楚明近些日子,心情就没有佳过,此时也不温不火地弯起唇,笑容不达眼底。

“但是,若是朕发现取士不公,有害群之马贪污受贿,辱了金台试的名声,朕就把他的脑袋挂在贡院的大门口,教学子们都瞧瞧,吐两口唾沫。”

士人多爱惜羽毛,这种杀完了还要辱的方式,着实太狠了。

陛下这般精神不稳定,连皇亲国戚也照杀不误,亲兄弟的脑袋他都砍了,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其他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里也心有余悸。

过往此时,燕相总是会上前一步,笑着接一句:“陛下慈悲心肠,严而不厉,此言是为督促,诸公不必担忧。”

被燕相的言语艺术捧过,帝王随意颔首,也就过去了。

燕相在朝时,君王总是宽和的,脾气还算好,亦是从谏如流,俨然一副明君风范。

如今燕相挂冠而去,帝王看谁都不顺眼,高压与威慑毫无保留地倾轧着百官,好似一把出鞘的天子剑。

他的剑鞘离开了,再也没人束缚他。所以,楚明捉了谁的错处,谁的脑袋就得搬家,疯批得很。

这种压抑的气氛,千钧的重责,却再也没有高个子顶着。

满朝文武心有余悸,决定回去拜拜燕相这位好同僚,多年来伺候陛下太辛苦了。

在陛下与百官之间从容斡旋游走,还得是燕相,旁人干不得这活计。

当然,燕知微如今的名望背后,除却君王本人,儒家大贤、文坛领袖顾长清,也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到底用意为何呢?

是日,楚明微服拜访顾府,约顾长清手谈。

顾府僻静雅致,离相府也不算远。

华贵马车低调地停在他的门前,身着玄袍,头戴冠冕的俊美君王,身着宽袍大袖,径直走入府中。

顾长清这位三朝老臣两袖清风,虽然学生遍朝野,但他极其谙熟为官之道,不朋不党,只是隐隐然领着清流。

在楚明入长安后,顾长清坚决拥护他登基,让政权更迭分外顺畅,他的地位再度延续到今朝。

楚明束冠,袍服玄墨,此时正襟危坐,面前摆着棋盘。

与他正对而坐的顾长清鹤发白须,大袖儒袍,正执着白子,棋盘上落下。

“陛下寻老臣,所为何事?”顾长清边下棋边说。

“金台试,朕欲请顾老为主考官。”楚明淡淡道,“其余人,朕不放心。”

前朝的腐朽气还未散尽,如今百官捞偏门久了,都不知所谓,谋逆案后的血雨腥风,显然没有唤起他们的危机感,让他们对楚明举起的铡刀尚且迟钝。

楚明要把事情办成,不能指望事后杀得人头滚滚,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陛下如此雷厉风行,逼自己如此之紧迫,是要做出一番成就给什么人看吗?”顾长清心如明镜。

“……顾老,何必揭穿。”楚明下子的手一顿,抬起明亮锐利的黑眸,语气有点急促,“朕,就算没他也能照常……”

“陛下还是意难平。”

“……是,朕意难平。”

楚明阖眸,复又睁开,却是忍不住啪地落子,冷冷道:“朕只不过是想要他陪着朕,朕有什么错?”

他被过往的影子追着跑,被熟悉的温柔眉目凝望,纠缠在清醒与幻梦里。日复一日,未曾解脱。

如今在老臣面前负气,才显出年长成熟的君王心里的骄傲与任性,不甘与不解。

“君王与臣子,本身就难得一个善终。”顾长清竟然也与他谈起了君臣之道,“臣受先皇……不,是桓帝嘱托,看顾他的子孙后辈。臣当年,也曾助桓帝整顿朝纲,但是好景不过三五年,臣与桓帝也就相顾无言了。”

景桓帝最终死于后宫外戚之祸。顾长清与君王早已无话可说,最后也只是承担顾命之责,静静等待一个明主罢了。

“朕与知微君臣相得……”楚明抿着唇,“定然不会无话可说。”

“陛下,着相了。”顾长清无奈地摇摇头,“陛下,难道是想在后宫与燕相做君臣?”

“……”楚明哑口无言。

“陛下,难道真的能保证,你若将燕相封后,最终不会让他如陈皇后般,困锁长门,一生怨怼?”

楚明沉默了,他听过燕知微温柔的怨怼,他以妻之名,婉转地对他陈情,他只是假装这些矛盾不存在罢了。

“所以。顾老才给他行方便,给知微回信,教他离开朕?”

楚明如此说,显然就是查清了顾长清与燕知微的书信往来。

“燕相是朕的人,竟与朝中清流之首的顾大人,有着如此忘年私交,倒是让朕十分意外。”

顾长清听君王尖锐的质问,却像是料到了,微微一笑,落子道:“老臣与燕相,并无私交,来往只是公事。”

“朕知道,燕相经常往顾大人府上推荐有才德的寒门官员。”

“燕相忧国忧民,为陛下擢人才,却又不肯让有前途的官员沾染他这条线,怕其官声被他连累,是为长久计。”

顾长清道:“陛下,燕相之处世为人,难道您的心里不清楚?”

楚明抵着侧脸,放纵自在地盘膝而坐,平淡笑道:“顾大人,难道不曾将知微当做学生看待吗?”

顾长清抚了抚胡须,道:“这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楚明道:“顾大人在背后,为他提升声望,是隐隐然,要把知微捧作下一个中流砥柱?”

“臣从燕相身上,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所以,老臣之关照,并非是官员与官员的交情。若是陛下认为,这是师生,那便是师生吧。只是,燕相恐怕心有顾忌,不肯喊老臣一句‘老师’。”

“陛下,臣老了,只愿看见河清海晏。”顾长清道,“臣希望,自己视为学生的人,能够接替臣去做到这一切。”

“……朕会让天下河清海晏。”楚明看着已经分出胜负的棋局,他赢了。

他站起,好似俯瞰着一切,神色桀骜自信,“朕治下的江山,定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的盛世。”

“那么,陛下打算何时迎回燕相呢?”

顾长清叹了一口气,看出君王的执拗,轻轻点出关键:“陛下,想要把燕相请回来,可不能仅凭这一点觉悟。”

“陛下若是此生非他不可,要与他君臣鱼水,一世相得,难道要等着鱼儿自己游回,南归燕自己飞回吗?”

“……他想要的,一直是为一名合格的宰相。”楚明轻叹一声,“那个贪婪的、想要他陪伴在身侧的,始终是朕啊。”

顾长清微微笑了:“陛下真正该向他许诺什么,现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