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安脑袋上捂着冰毛巾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顾怀章从客厅外头走进来。

顾怀安叫了声大哥,恶狠狠地问:“你知道池鸦跑哪儿去了么?”

顾怀章淡淡道:“还想挨一脚?”

“他骗我!”顾怀安烦躁低吼,“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儿搞清楚!”

什么乱七八糟。

顾怀章沉下脸色,冷冷叫:“顾怀安。”

顾怀安背后蓦地一凉,往外冲的脚步终于刹住,不情不愿地停下来,看了眼顾怀章。

顾怀章坐到沙发上,抬头淡淡瞥来,顾怀安紧紧抿着嘴,捂着毛巾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顾怀章敞着腿坐着,两手扶着膝盖,俊美冷肃的脸上不怒自威,说:“怎么回事?”

自己的猜测太荒唐,又还没铁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要是真说了他这个古板冷酷的大哥会怎么骂他,顾怀安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很不甘心地一低头,说:“是我俩的……私事。”

既然是小情侣之间的私事,顾怀章这个大伯哥也不好多管了,他一根手指头敲了敲膝盖,板着脸沉声道:“那也不该……用强。”

顾怀安一噎:“不是,我……”

“光天化日,家里也还有其他人在,你弄得这么难看。”顾大哥严肃训斥,“你觉得这像话么?!”

顾怀安:“…………”

顾怀安憋屈:“……我错了。”

今天看到的事儿尴尬,顾怀章教训起弟弟都感觉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了。顾怀安老实认了错,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受伤了么?”

顾怀安嘴硬:“就他那软绵绵的一脚?”

顾怀章沉默了下,最后看了眼他捂着冰毛巾的脑袋没说话,起身走了。

眼瞧着他背影消失在二楼顾怀安才瞪起眼睛,转头问张妈:“我哥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瞧不起谁??”

……那你倒是别那么怂啊。张妈敷衍地哄:“嗯嗯,大少爷只不过是关心你……”

顾怀安把毛巾一摔就站起来:“你瞧见那结巴跑哪儿去了么?”

他把毛巾一丢,张妈一眼就瞧见他脑门上一大片深红痕迹,这么会儿已经开始泛上星星点点的青紫色来了,瞧着竟然有些触目惊心。

张妈愣了愣,才说:“哎呀呀,怎么还要吵呢?小两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顾怀安又叫“小两口”这说法恶心了一下,抬脚就往外走:“他是不是跑外头去了?”

“……”张妈老实道,“好像是……”

看着顾怀安怒冲冲地出去找人,张妈捏着围裙叹了口气,转身进厨房泡了一壶茶,给顾怀章端上去。

顾怀章在书房里看文件,张妈敲敲门,端着茶走进去,看他已经换了衣裳,就说:“大少爷今儿下午不出门啦?”

顾怀章嗯了一声,眼睛还看着文件。

张妈犹豫了下,还是说:“那个,要不……还是请医生过来瞧瞧?”

顾怀章没抬头:“瞧什么?”

“二少爷的伤呀!”张妈立马说,“你是没看见,他那额头上青的,那么一大块,看着好吓人!”

顾怀章翻过一页文件,并不在意:“只是撞了下,不至于那么娇贵。”

“哎呀……”张妈就有点着急,又心疼又无奈,忧心忡忡道,“毕竟是那么硬的茶几角……只怕是真撞出了什么毛病,二少爷嘴硬,不肯说呢……”

说着她心里就不免有些怪罪起池鸦来了,看当时那情形,也不过就是情侣之间打打闹闹的,至于下那么狠的力气!

虽然她的确也是挺喜欢池鸦这孩子的,可到底亲疏有别,心里难免偏疼着从小看到大的顾怀安。

谁知道顾怀章这个当大哥的,弟弟被人弄伤了,竟然也不见多上心。

顾怀章终于抬头看了眼她,问:“老二呢?”

刚才在底下说话的时候顾怀安一直捂着毛巾,他还真没怎么见着伤得有多重。

张妈一下有点气虚起来,讪讪道:“去找小池说话了……”

顾怀章微微皱了下眉。

张妈怕他又责怪顾怀安,赶紧又说:“我也跟他说了不要再吵架,没事儿的,再说小夫妻俩吵架拌嘴的,也不就是床头闹床尾和的么……”

床头闹床尾和……顾怀章不知怎么的,一下又想起不久前惊鸿一瞥的那一团白……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心底深处一丝莫名的浮躁转瞬即逝。他盯着手里的文件看了两行字,说:“你叫他自己去医院看看。”

何必大张旗鼓地叫医生来南湖,平白叫人多想。

张妈也反应过来了,讪讪地笑了下:“是我想得不周了……”

就因为池鸦踹得那一脚他们就叫医生来家瞧,倒好像他们心里对池鸦有多怨怪似的。那么个小孩,才没了父母,又没有工作不能独立,就靠着二少爷在南湖寄居……

顾家也算是体面的人家,实在不该那么小家子气。

张妈心里懊悔自己多嘴,捏着围裙说:“那行,那你忙,我就先出去了。”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顾怀章稳稳坐着,继续把手上的文件看完,提笔签了字,才往后靠在了椅子里。

桌上张妈送来的茶还飘着热气,温热的茶香浮动鼻尖,顾怀章伸手拈过杯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去吹风。

然后就看见楼底下的花园里,池鸦坐在石凳上,拖鞋踢掉了,纤长莹白的小腿蜷起来,白生生的脚丫子踩在石凳边沿,低着头拿狗粮一颗一颗地喂给包青天,在他旁边就站着顾怀安,正叉着腰,像是很恼火的模样儿,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什么。

玻璃窗隔音很好。顾怀章一手端着茶杯,指尖在温热平滑的杯身上摩挲了下,抬手打开了窗户。

下一瞬,楼底下的说话声就跟着微凉的清风一起被送了进来。

顾怀安一反常态地压低了嗓门,但尽管如此他的声音还是能轻易听清,说的是:“你骗鬼呢?!”

他焦躁地转了两圈,指着池鸦鼻子道:“就算你为了……那也绝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变得这么不怕狗!”

顾怀章眉梢轻轻一动,转眼去看他旁边的青年。

狗粮喂完了,池鸦垂头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稍微有些长的额发温顺垂落,遮住了他的眉毛。

顾怀安在他面前站住脚,微微俯身,一只手抓着他后脑上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冷声道:“克服小时候的心理阴影有多难,你当我不知道?”

无人发觉的窗后,顾怀章托着茶杯的手蓦地一紧,修剪整齐的指尖在杯壁上压出青白色。

“小时候的心理阴影”么……

池鸦被迫抬头,露出微微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只有他听见顾怀安俯身到自己耳边的低语:“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池鸦。”池鸦睫毛微颤,抬眸对上男人沉冷锋锐的目光,说,“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那你的、你的心里是、怎么猜测的?”他抬手抓住顾怀安的胳膊,纯净的猫眼里神色竟然很平静,“难道要我、要我告诉你,对,我的确不是、池鸦,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是一个,小偷,钻进这副、壳子里,来假装、假装喜欢……你吗?”

他大胆使出空城计,心里笃定顾怀安不会真的信这个,毕竟一个生活在绝对科学的现实世界中的人,固有世界观都已经形成,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这种荒诞诡异的事实。

他不知道“池鸦”该是什么样子,只能凭借很少的一点原著内容去推测,但到底演戏不是他长项,从顾怀安秦玉泽他们平时的反应中他也猜到自己破绽很多,或许人设早就崩成渣渣了也说不定。

但没办法啊,他不能也做不到一直去扮演另一个根本就不熟系的人,二次元的虚拟角色在小说行文中的描写有事件情节的轻重缓急之分,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现在也是在真实的生活,在过着小说中并不会着墨的很多平淡日常。

一粥一饭,一言一行,那么多的细节和日常不经意处,哪怕是影帝,大概也做不到一丝破绽也不露。

池鸦被揪着头发,头皮有细微的刺痛,他望着面前咄咄逼人的顾怀安,忽然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要叫他破罐破摔。

如果他真的承认自己不是“池鸦”,承认这具壳子里的的确确换了人,这个顾怀安的脸上,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会吃惊么?会三观崩塌么?会……庆幸么?

庆幸那个痴恋自己到不惜用下三滥手段捆住他的“池鸦”终于消失了他终于得以自由么?

胸腔里那股冲动在横冲直撞,他咬着牙,瞳仁细微地颤动。

说还是不说?

然而还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顾怀安竟然就已经松了手,很烦躁地瞪着他,呵斥:“……你怎么又要哭?!”

他又哭了吗……池鸦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圈又悄然洇红了,还没来得及擦干的眼睫毛又重新沾染了水汽,湿漉漉黑漆漆,猫眼里透着股委屈劲儿。

他体质就是这样,情绪上头就总是莫名其妙地哭,怎么忍都忍不住。

顾怀安又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儿,包青天很温顺地蹲在石凳旁,瞪着黑溜溜的眼睛跟池鸦一起看着他,两双澄澈明净的黑眼睛,竟然还挺像。

“……”他踢了一脚草地,什么也没踢着,南湖的草地很干净,一颗小石子也没有。

这小结巴的话能信么?他不知道。种种迹象都明摆着眼前这人跟之前那个池鸦很不相像。以前的池鸦不会做饭,但现在他做的鱼汤张妈都说好;以前的池鸦怕狗怕得要死,包青天冲他叫唤两声都能把他吓得慌不择路栽南湖去,现在却被包青天扑着舔脸蛋也笑得神采飞扬……他刚刚在这儿找着人的时候甚至还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以前的池鸦分明是不会抽烟的!

明明不一样,明明哪哪儿都不一样……可他大腿根上小时候被狗咬伤留下来的陈旧疤痕总不会是假的。

他知道那儿有伤痕,还是某次这结巴脱光了想往他床上爬的时候无意瞥见的。

……对了,还有一样,这结巴也没变。

那就是,喜欢他。

顾怀安皱眉盯着面前的青年,池鸦的眼睛不躲不闪,仰头怔怔地望着他。

晌午的阳光很灿烂,他们坐在法桐茂密的荫蔽下,斑斑驳驳的阳光从枝叶交错间漏下来,映亮了池鸦水光氤氲的纯黑色眼瞳。

“……你还要、要我怎么说呢?”池鸦望着他忽然开口,结结巴巴地,“我说我偷、偷偷学做饭,你不信,我、我说我特意去锻、锻炼跟狗、亲近,你也不信,我说什么你、你都不想信……你还要我、怎么、说啊?”

池鸦很伤心的样子,却拼命忍着眼泪,很快地看了眼顾怀安,就低头踩上拖鞋,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楼里走。

顾怀安从怔愣中回神,下意识抬手抓住他胳膊:“你走哪儿去?”

“既然、既然我在这里、碍你、的眼,不、不如,我出去。”池鸦低着头,黑软的头发遮住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他雪白秀美的下半张脸,声音沙沙的,有一点哭腔,“你、你放手。”

“你出去?你能到哪儿去!”顾怀安蓦地一用力,就把他拽回去重新按在了石凳上,嘴角挂着冷笑,“你一没工作二没钱,连你那个小破房子都没了,你还出去?回头饿死了你指望谁给你收尸!”

池鸦跌在冰凉坚硬的石凳上,肩膀被他牢牢按着挣扎不脱,他很倔强地喊:“我当然、可以出去!我有手有、脚,怎么就能、饿死!”

“那我非不叫你出去呢?!”

池鸦一愣,抬头看顾怀安,顾怀安暴躁地捋了把头发,大手在后面牢牢捏住他后颈,微微弯下腰,一双冷冽的桃花眼紧紧盯住池鸦的眼睛。

从上面瞧,倒好像真的亲上去了一样。

……这就是床尾和么。

顾怀章攥着茶杯把柄,抿着唇冷冷地想。

男人健壮宽阔的肩膀完全遮住了面前的亮光,池鸦茫然仰脸,看着顾怀章对他横眉冷笑:“心虚了就想一走了之?给老子乖乖呆着吧你!”

他迟早有一天要揪出这结巴的小尾巴!

顾怀安理直气壮地想,粗暴地忽略掉看见池鸦头也不回要走时心里头那股骤然的慌乱。

又混过一关,池鸦望着顾怀安大步走远的背影,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刚刚那一瞬间他的确是想破罐破摔说出来,什么把柄什么手段什么痴恋根本和他没关系,可最后的理智及时阻止了他。

万一,万一被当做精神病了,怎么办呢。

他也是真的想过离开的,大不了,他出去找份工作,赚了钱就买一把琴,去广场上弹或者去做家教,总能有一口饭吃。

就像以前刚刚孤身到国外一样,无非是累一点,穷一点,反正习惯了。

可顾怀安竟然不让他走。

……还在忌惮着他手里那个莫须有的“把柄”吗……

包青天呜呜地过来拿脑袋蹭他的手,池鸦张开手掌:“没好吃的了。”

包青天舔了舔他手心,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就仰头冲着楼上叫起来。池鸦下意识跟着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面雪白的纱帘在轻轻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