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章看着他好像有点不大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去, 细白的手指捏着勺柄,舀了一勺米饭喂到嘴巴里,又开始安静地吃饭。

和自己一起吃饭, 让他这么拘谨吗……

可既然和他吃饭不自在, 为什么还要返回来。

顾怀章抿抿唇, 夹了一块牛肉给他。

既然是他自己回来了……那就让他贪心这一次。

就这一次。

米饭上忽然出现一块牛肉,池鸦愣了愣,抬起头看他。顾怀章神色淡漠一如往常,言简意赅道:“吃。”

“哦……”池鸦眨眨眼,结结巴巴地,“谢、谢谢大哥。”

顾怀章看他乖乖地吃肉,眼底微微泛起一点笑意。

他不回南湖吃饭,就是想要避开池鸦, 可兜兜转转的, 到底还是在一块儿吃了。

这可真是……躲了个寂寞。

顾怀章敛目, 微微自嘲。

安静吃了一会儿饭,池鸦还是不说话,顾怀章不太想这顿难得只有两个人一起吃的饭草草了结, 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话题:“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今天的大家长温柔得活像被人夺了舍, 池鸦抱着碗,小心翼翼地:“您问?”

“你的口吃……”顾怀章顿了顿,道, “是天生的么?”

池鸦愣住。

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好像漠不关心的大家长, 竟然会问他这个。

看他不说话, 顾怀章微微皱了下眉, 好像有点懊恼的样子:“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没不方便……”池鸦笑了下,声音有点小,“就是、很少有人问、问这个,有点、没想到……”

也不是没有人好奇,只是他运气好,遇到的人像莫失、老板他们都心好,大约觉得是他的伤疤,所以一般都若无其事,好像他也是一个健康的人。

也只有那个顾怀安,才整天小结巴小结巴的叫他。

“好像不是、天生的。”池鸦想了想,说,“小时候,好像发、发生过什么事,被刺激到了,然后妈妈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有点语、语言障碍了……”

那段记忆挺模糊的,总脱不过风流的父亲和抑郁的母亲。他就只记得那座宅子很空很大,很多看不清面目的佣人鬼影一样的飘来飘去,空洞洞的房间里只有母亲整日整夜的沉默和哭声。

他好像天生就比较笨一点,会说话时已经比寻常孩子晚了好几年,才学会叫爸爸妈妈,然后有一天父亲就带回来一个小男孩,让他管他叫哥哥。

他不懂事,就叫了,还想哥哥陪他玩,然后就被母亲打了。

好像从那以后,他说话就结结巴巴的,每次开口心里就会很紧张,会呼吸急促、不停眨眼睛,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不受控制地自己打自己,还会把自己急哭。

样子应该挺难看的。

那些记忆就,挺混乱,很多事他其实也记不太清,情绪好像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小心翼翼地看外面的人扭曲的脸。

再长大点,就记得母亲好像变得温柔,把他抱在怀里教他拉小提琴。再后来,就是读高中、念大学,母亲去世,他大病一场,还没好,就被父亲一张机票送去了异国他乡。

于是紧接着,抢劫、饥饿、陪着笑脸求人、抱着小提琴倚在凌乱的后台打瞌睡……生活变得很紧张很艰难,口吃这点小毛病在那些日子里都挤不上立锥之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从那个池鸦变成这个池鸦,早就习惯了这么个毛病,不提都想不起来,而现在恍然回首,才惊觉因为口吃而被欺负,而自卑,竟然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池鸦叼着勺子怔怔出了会儿神,视线对上顾怀章微微晦涩的眼眸,就笑了一笑:“都、都过去了。”

顾怀章又给他夹了块牛肉:“有没有去治疗过?”

“有的吧……”池鸦想了想,“有段时间,好像是有一个、医生,会到家里来,但是没什么、成效,父亲就把他辞、辞退了。”

父亲大约是为他感到耻辱的,又笨又孤僻,还口吃,有这么个儿子实在算不上光彩,于是后来也就懒得为他费心劳力,只让他自己跟着母亲学小提琴。

他当时没有钱,母亲是穷人家的姑娘嫁入豪门,像菟丝花儿一样依附于父亲,当然也没有钱,后来他终于能赚钱了,却又奔波于生计,直到现在……依然受困于温饱。

好叭,没有最穷的鸦,只有更穷的鸦!

没钱就不能治病,况且结巴而已,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不治就不治了吧。

“我以前可比现在、严重多了。”池鸦提起来还挺自豪,“医生、没有用,我就自己、自己练,嘴里含着这么大块的、石头,慢慢地说话,还跟着碟片练那个、疯狂英语,慢慢的,就比以前好了。”

他比划着核桃大小的圈儿给顾怀章看,很为自己感到骄傲。

口吃才不是他的缺陷,Susan说,他安安静静拉小提琴的样子像一个天使。

而天使就应该不随便开口说话的。

“因为凡人才不配听天使的嗓音。”Susan挤眉弄眼地搞怪,逗得他大笑。

顾怀章问他:“Susan是谁?”

池鸦怔了怔:“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

如果硬要说他在那个世界还有什么牵挂,那Susan必须算一个。

说起来,是因为Susan的缘故,他才知道了这本书,才如此诡异地穿越到这里来。

那辆车应该把他撞得挺难看,也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

看他又出神,顾怀章抿了下嘴唇,心里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烦闷。

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人,才发现自己对他原来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朋友,那些人的善意带给青年以温暖,填满了他的过去,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装着道貌岸然的“大哥”,给沉湎往事露出惆怅神色的池鸦夹一块牛肉。

他什么立场也没有。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加不会有。

或许这一顿饭间的几句交谈,就已经是他和池鸦唯一能够拥有一次的,最近的距离。

顾怀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想治吗?”

“顾氏旗下有医院,医生技术都不错,不行还可以从国外请。”他垂眸夹了一块红烧茄子,好像只是在说你要不要吃鸡肉,“如果你想治,我这里随时安排。”

池鸦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笑说:“不,不了吧……”

顾怀章语气淡淡的,道:“你可以考虑一下。”

池鸦愣住了几秒,开始发现顾怀章好像真的在给他选择。

“真、真的吗?”池鸦有点局促地笑了下,不知不觉心跳得很快,张了张嘴,又说,“为什么啊?”

说什么不想治,不在意,到底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说到底,谁不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健康的人呢。

可,可是,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顾氏每年也要划出两个亿做公益。”顾怀章看着他,琥珀眼瞳中很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池鸦怔怔地看他。

顾怀章也看着他,眼睑半垂的样子给人一种这个男人其实很温柔的错觉,声调不急不缓,道:“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一下。想好了,就告诉我。”

池鸦磕磕绊绊地:“无、无功不受禄,我怪不好、不好意思的……”

“是么?”顾怀章眼底似有笑意,“那就算是,给我送饭的辛苦费吧。”

池鸦忍不住也笑起来:“送一顿饭,就有、这样的好事,那我要天天给、给大哥送饭。”

顾怀章道:“荣幸之至。”

话赶话说完,两个人忽的都顿住。

气氛忽然之间好像就变得有点儿不太寻常。

池鸦咽了口唾沫。

这、这是大伯哥跟弟媳妇说话应该有的走向吗?

哦忘了,他和顾怀章已经不是“弟媳妇”和“大伯哥”的关系了。

可是,怎么感觉就是有点不太对劲?

“……饭吃完了,就喝汤吧。”顾怀章开口打破沉寂,神色如常,给他把汤递过去,“趁热喝。”

“哦、哦哦!”池鸦倏地垂下睫毛,接过汤碗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下一秒倏地顿住。

“……”池鸦抱着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偷偷瞄,果然顾怀章正在瞧着他,眼睛里头有点儿似笑非笑的样子。

池鸦舔了舔嘴唇,很尴尬:“大、大哥……”

“没事,我不喝。”顾怀章放下筷子,抽了纸巾慢条斯理地按着唇角,目光斜斜一瞥,声音里像是有笑意,“你喝吧。”

“……”

池鸦莫名脸红,又把碗举高了点儿,挡住男人的视线。

顾怀章盯着碗沿上露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看了几秒钟,嘴角极轻地勾了下,垂眸一瞥腕表。

……这么简单的一顿饭,竟然超过了半小时。

时间过得这样快么。

池鸦喝完了汤,放下碗擦嘴,见他在看表,就问:“几点啦?”

“快一点。”

“喔,那到大哥的、午睡时间了。”池鸦把碗筷收拾起来,说,“那大哥快去休、休息吧,我就、不打扰啦。”

顾怀章问他:“你去哪儿?”

“我?我就在底下随便、转转,等上班了,再跟老板一起、来找你。”

底下广场上有好几座大商场,他还都没去逛过呢,正好去转转,把午困的劲头熬过去。

“到上班还有两个小时。”顾怀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别走了,就在这休息。”

池鸦愣了愣,笑说:“这个……不太方便吧?”

“你可以在休息室,我就在沙发,”顾怀章垂眸理着袖口,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没什么不方便。”

但池鸦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我们、我们的关系……”

他去睡顾怀章睡过的床?疯了吧。

顾怀章抬眸,直直地看向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池鸦张了张嘴,不好意思说,但是顾怀章替他说了:“大伯哥?”

池鸦有点尴尬地笑,想起自己见顾怀章第一面时就冒冒失失叫他“大伯哥”的样子。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顾怀章淡淡开口:“我比你更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垂下眼皮,遮了眼底自嘲,声音变得有些冷淡,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去吧。听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