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 进门,轻轻一响,顾怀章脚后跟踢上大门, 环视一圈, 把池鸦抱进了主卧。

自打起了叫池鸦来住的念头, 顾怀章就叫人来收拾过了,此时床单被套都是现成,床褥铺得整洁干净,顾怀章要把池鸦放到床上去,谁料池鸦又挣扎起来,紧紧抱着他脖子死活不肯躺床上。

顾怀章耐心地哄:“乖乖躺好,我去给你倒水。听话。”

池鸦揪着他衣领一个劲儿地摇脑袋,细软发丝蹭到男人敏感的下颌和喉结, 顾怀章肌肉一紧, 低声道:“还想我抱你?”

怀里的人不说话。

顾怀章简直叫他搅得一颗心都要揉碎了, 揉化了,索性直接抱着人,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池鸦安安静静地偎靠在他的怀里, 脸颊贴在顾怀章的胸膛上,软软的奶膘被压出一点鼓起的弧度, 顾怀章垂眼看着他,突然想在他的脸蛋上戳一戳。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池鸦仰起脸看他, 顾怀章唇角不觉勾起来,声音很柔软:“怎么?”

池鸦伸出手指头, 报复性地在他胸膛上戳了下:“你的、心跳, 好快。”

顾怀章呼吸微滞, 垂眸看他细细长长的手指点在自己深黑色的衬衫上,说:“我也喝醉了。”

池鸦摇摇头,说:“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说一个字就戳一下,顾怀章胸膛起伏,一把抓住了他作乱的手:“别浪。”

池鸦抬起脸,安安静静地看他。

空气温柔而静谧,顾怀章感觉自己的心化作了一滩水。他像是怕惊动了蝴蝶一样声音放得很低微,说:“那你……喜欢我么?”

池鸦一直看着他,神色里露出一点酒醉后的懵懂和茫然。顾怀章以为他会回避这个问题,就像他一直以来回避自己的那样。

可池鸦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地开口:“有、有一点。”

顾怀章心脏一紧,呼吸骤然急促:“有一点什么?”

池鸦不说话。

顾怀章收紧了胳膊,死死盯着池鸦的眼睛,轻声问:“告诉我有一点,什么?”

池鸦脑子里很乱。

他喜欢顾怀章吗?喜欢的吧,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对他这么好的男人,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又不是感受不到男人一直以来对他的上心,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是俗人的虚荣也好,是单纯留恋男人的温度也好……怎么会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呢。

他窝在顾怀章的怀里,男人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沉香味道彻彻底底地围拢着他,他想起顾怀章把骚扰他的顾怀安一脚揣到门口去,想起高烧昏沉的长夜,小壁灯昏暗的光线里,男人坚毅深刻又带着一丝倦意的侧脸。

他没有被谁那样保护过,从来都没有。

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对男人只是对兄长的仰慕,可现在承认自己对顾怀章的动心,竟然也转变得这样理所当然。

或许,或许喜欢的种子早已在长达数月的相处中深深扎根,只是他不敢去看,不敢去瞧。

顾怀章那么好,他又那么缺爱,喜欢上这个人是多么轻易又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或许也仅仅只是仰慕着男人的无数男女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偷偷的,不敢说。

于是一个劲地警告自己那是顾怀安的兄长,是他心里偷偷妄想能当他弟弟的大哥。

但是顾怀章亲了他,顾怀章说喜欢他。

好像一个巨大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得他头晕脑涨眼冒金星,抱着馅饼手足无措,冷着脸在男人面前演抗拒,转过身却笑得停不下来,兴奋到浑身都战栗。

可他怕呀。

顾怀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这老天爷昏头恩赐错了一样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的温度呢?

顾怀章狠命揉着他,两条胳膊铁一样紧紧箍着他,呼吸急促地追问:“池鸦,快说,你有一点什么?”

“快说,快告诉我你有一点什么!”

池鸦被勒痛,一瞬间恍然回神,怔怔地望着面前男人深邃到令人窒息的眉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

他心头陡然一跳,一下很慌张地挣扎起来,无意识摇着头躲避顾怀章迫切的注视,推他的肩膀想往地上跳。

顾怀章不提防他突然之间挣扎得那么厉害,竟然真的被池鸦像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从胳膊底下钻出去,一下滚落到地上去。

顾怀章一惊,忙起身来扶,池鸦却很抗拒他的碰触一样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连滚带爬地远远逃开,紧紧贴着墙根站住了,慌慌张张地:“很很、很晚了!我要回、我要回去了!”

顾怀章的心一下从天堂直坠下来,沉沉地砸起一阵闷痛,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目光沉沉地盯着墙角的人。

池鸦一点也不敢看他,低低地说了声:“对、对不起……”

顾怀章声音微冷:“对不起什么?”

池鸦紧紧咬着嘴唇,眼圈已经悄无声息地红了。

他愣愣地站了几秒钟,最后看了眼周身气息已然变冷的男人,心里一个哆嗦,还是咬咬牙,转身就往门口跑。

只是酒劲未褪,步伐不稳,池鸦只能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去开门。

顾怀章站在原地看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紧紧咬死了后槽牙。

又是背影……又是头也不回!

一团深重的沉淀在心底最隐秘处数十年的冷缓缓又迅速地蔓延而上,一寸寸蚕食过他的五脏六腑,他浑身刺骨的冰寒,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火冷冷地灼烧上来。

“池鸦。”他沉沉地叫,“你跑一个试试。”

刚刚把手握上门柄的池鸦背影陡然一僵。

顾怀章冷笑:“你以为今晚进了我的地盘,我还能这样轻易地放任你逃走么?”

池鸦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很惊惶地回头看他。

“趁我没有生气之前,给我老老实实地回来。”顾怀章声音低沉而冷,目光深晦地盯着他,“别让我说第二遍。”

池鸦愣愣地看他,感觉这样的男人有点陌生,有点……叫人害怕。

他手在背后紧紧攥着门把手,咬了下嘴唇,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哥,真的、很晚了……”

“大哥?”顾怀章打断了他,眼中更冷,抬脚朝他走过来,“我是不是说过,别让我再听见你叫我大哥?”

池鸦身体一颤,满脸的惊惧,却咬着嘴唇没有松口。

他在提醒顾怀章,也在警告着自己。

喝醉不是借口,不要再冲动,不要再沉迷……顾怀章是一口深潭,他一旦被表面的好风景迷了眼,一脚跌进去就会被活活溺死的!

一个晃神,顾怀章却已经一步一步,来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的神情沉冷得可怕,池鸦一个激灵倏地回神,慌忙转身去开门,然而房门才将将拉开一道缝,一只大手就从后面伸过来,轻易就把门板给重新按了回去。

“砰”的一声房门紧紧闭合,池鸦倏地转身,后背紧紧贴住门,很慌张地望着面前距离很近的男人:“你做……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顾怀章冷冷扯了下唇角,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声音低沉,“你要去哪儿?”

池鸦紧张地盯着他,结结巴巴:“我、我没什么、没什么要说的了……”

“不,你有。”顾怀章一手虚握成拳抵着门,微微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不是在我怀里呆得很乖么,为什么要跑?”

男人的气息温热,带着与他身上相似的梅子酒醇香的甜味,池鸦偏过头,嗫嚅:“我就是、就是想回去了……”

顾怀章抬起另只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仰起脸和自己对视,冷冷道:“想回去?”

池鸦咽了口唾沫。

“可以。”出乎意料的,顾怀章答应了他,可池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一下就被高高吊起来,紧张得几乎窒息。

果然顾怀章接着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有一点什么?”

池鸦睫毛倏地一颤。

男人粗糙的大拇指腹按到他的嘴唇上,慢慢地把他不自觉咬住的下唇瓣揉开,池鸦怔怔的,不知道自己唇瓣微张的样子有多勾人。

顾怀章呼吸一滞,下腹一紧,然而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大拇指尖缓缓揉弄着池鸦柔软的嘴唇,把那片淡粉的唇揉得深红。

池鸦偏了偏头,结结巴巴:“我醉、醉了……”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顾怀章的视线从嘴唇上移到他的眼睛,淡淡道,“你喝醉了,心也迷糊了么?”

池鸦抿起唇。

顾怀章大手托着他下巴抬起来,深邃双眸直直看进他眼睛:“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池鸦慌张摇头:“不……”

“那为什么总是逃避?”顾怀章对他气虚的谎言置若罔闻,锋锐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

池鸦目光躲闪,忍不住抬手按住他手腕,想把脸朝一边拧过去,磕磕绊绊地:“没有、没有怕什么……”

顾怀章顺势拦住他的腰,头低下去,鼻尖蹭到他侧过去的脸颊上,沉声道:“既然没有怕什么,那为什么要躲着我,不肯答应我?”

青年的抗拒不是假的,刚刚下意识打他的那一下叫他手背到现在还有些疼。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他是真的看不懂怀里这个人了。

他无视池鸦微弱的挣扎,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慢慢地猜:“……是因为担心老二么?”

池鸦心慌意乱,拼命向后仰起头,却被顾怀章大掌按住了后颈:“是不是?”

池鸦根本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胡乱点头,顾怀章冷冷一嗤:“这有什么,你不用怕,我去和他说。”

说着,他想到一个可能,心中骤然一冷:“难道你心里还惦记着他?”

池鸦这次听清了,赶紧摇头:“怎、怎么会?!”

他一下有点慌张起来,不想顾怀章有这样的误会。

也是奇怪,他无所谓用顾怀章无限刺激顾怀安,却竟然一点也不想顾怀章误会他还惦记着顾怀安。

他不要跟他在一起可以有无数个借口和理由,但他心里竟然一万分不愿这个理由是“他喜欢了别人”。

太轻忽……太辜负了……

他已经很对不起顾怀章,不想再因为他的亲弟弟给他心上残忍地刻一刀。

“那是因为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顾怀章紧紧抱着他,随着说话胸膛微微地震动,声音听起来沉沉闷闷,一遍遍地问,“池鸦,我太笨,我想不到,我猜不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行不行?”

池鸦揪着他衣服,脸被迫紧紧贴在男人的胸膛上,被男人从未如此卑微甚至称得上哀求的语气弄得心惊,他艰难摇头,拼命维持着最后的警醒,喃喃道:“不行,不行……你放、放开我……”

他不能再被这个人吸引到更深,他不敢把一颗心全交到他手里……他害怕顾怀章对他不好又害怕顾怀章对他太好,从没有人这样爱惜过他,他害怕一时昏头松口答应,往后日久天长,顾怀章不知从何而起的热情又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湮灭,终于觉得他不值得他的好……

亲生父亲都那么厌恶他,母亲爱他也会经常用厌烦痛苦的眼神看他,世上最应该爱他的人尚且如此,他怕了,他怕哪一天也从顾怀章眼里看见冰冷的颜色。

他真害怕,他太害怕,他害怕得快要死了!

顾怀章是一捧跳跃着幽蓝颜色的火焰,不属于他的火焰,他靠太近,会把自己灼伤。

顾怀章说喜欢他,他已经快乐得要死掉了,够了,够了,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吧。

他不想有朝一日在顾怀章的眼中变成一颗冰凉、无趣、可厌的米饭粒,那样的结果太恐怖,他想一想就要打哆嗦了!

顾怀章忽然放开了他,上一秒还严严实实包裹着自己的温暖忽然消失,池鸦身体一颤,仰起脸茫然地望向面前的男人。

顾怀章脸色很差:“你为什么哭?”

“我哭、哭了……?”池鸦下意识拿手背抹了下眼睛,皮肤上立刻洇开一抹湿凉。

他怔怔的,张了张嘴,慌慌张张看了眼男人,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小声嗫嚅:“我不知、知道……我也不、不知道……”

顾怀章沉默着看他。

池鸦手忙脚乱地擦干了眼泪,有些无措地站着。站了好一会儿面前的人还是没动静,池鸦心里忐忑极了,忍不住抬起睫毛偷偷地看他。

顾怀章也正看着他。他好像一直在看着他,冷峻深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眸中晦涩深沉,他看不清男人的情绪。

顾怀章却抿着唇,抬手摸了下他的脸,湿漉漉的,还残留着一点水气。

“算了。”顾怀章淡淡道。

池鸦因为他这两个字心中狠狠一沉,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他。

算了?什么算了?顾怀章终于觉得他太无趣太矫情,要放弃追他了吗!

他本应该感觉到放松的,可一股庞大的恐慌却不由分说地从心底涌来,恨不得溺得他窒息而死。

然而下一秒眼前一花,顾怀章又把他给抱起来了!

这次不是公主抱,而是像父亲抱起小孩子一样,顾怀章一条手臂搂着他屁股把他抱起来,男人宽大温暖的手掌扶着他的腰,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池鸦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紧紧抓住顾怀章肩膀,叫了声:“大哥!”

顾怀章神色一冷,毫不留情地抽了下他的屁股,声音冷沉:“你再叫?”

这一下真是实打实的抽,池鸦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委委屈屈地抓着他衣裳,小声改口:“顾、顾怀章……”

池鸦看不见的角度,顾怀章眼底飞快掠过一点浅淡笑意,克制地没有让自己留恋刚刚那一下美妙的手感,径直把人抱回床边,动作轻柔地放到床上去。

池鸦坐在床上发愣地看他,顾怀章却没有看他,俊美冷淡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半蹲下来给他脱了鞋袜,然后抬手碰到池鸦的裤子。

池鸦飞快捂住自己的裤子,满脸窘迫:“我、我自己来、就好!”

顾怀章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就站起身,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早了,你睡吧。”

池鸦看他转身要走,心里不觉一慌,急忙爬起来问:“你、你去哪儿?!”

顾怀章脚步一顿,微微偏过脸来看他,语气平直而冷淡:“这个么……用不着你管吧。”

池鸦愣住,眼睁睁看着他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咔哒”。轻轻一声,门关了。男人沉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紧接着响起外头大门开合的声音。

电子门锁“滴”的一响,随即就是满室寂静。

无边的寂静。

池鸦一个人跪在床沿,还是刚刚叫住男人的姿势,可整个人都已经呆呆的了。

顾怀章……真、真的走了吗?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那样冷淡,是不是已经的确对他失望了?他觉得累了吗?再也……不会喜欢他了吗。

房间的空调从刚进来顾怀章就开了,此时正是最舒服的二十三度,不热,空气里浮动着一丝叫人舒服的清凉。

池鸦却觉得冷,冷极了,冷透了,从里到外,手足俱凉,心口上好像划了一道大口子,滚烫的血哗啦啦往出流,阴森森的寒风飕飕往进灌,池鸦知道,心口上的这一刀,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亲手捅的。

他呆呆跪了半晌,终于跪不住了一样颓然地坐下去,嘴里喃喃地念了几遍“顾怀章”,忽然一把捂住脸,微微地笑起来,翻来覆去地念叨:“走了好、好啊,走了好啊……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值得喜欢的呢……”

他紧紧捂着脸,一个劲儿地笑,哈哈哈地乐:“池小鸦!你还真以为会、会有人喜欢你呀!”

又说:“呀!这有什、什么呀!这么多年不都是一、一个人过来的吗?!一个人多好、多好啊,又自由、又快乐……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后半句已然染上哭腔,池鸦捂着脸安安静静地坐了两秒,就一下扑到枕头上去。

失声痛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或许只有十几秒,或许已经大哭了半小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走了,难道不是如你所愿么?”

“可你为什么又这样难过?”

作者有话说:

唉,这个故事大约这两天也要讲完啦。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留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