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玄幻奇幻>(哨兵向导)凡人歌>第 212 章

从第三问的“回答”里真正醒来的一瞬间, 赵明轩一下没能喘过气。

那成千上万女人的经历还在他身后拽着他,死死地勾着他的魂魄,恸哭鬼嚎地系着他, 沉沉往下坠去。

幸而意识回到原本身体的同时,这些都消散了, 与力量一同回到掌心的还有熟悉的触感他仍牢牢紧握着肖少华的手。

在他望向对方的下一秒,肖少华也睁开了眼。两人对视间, 此生记忆伴随无数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道不尽,赵明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幕何其眼熟,肖少华脱口而出:“别哭。”

赵明轩破涕为笑,抬手便抹了把脸, 可一看到肖少华, 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往下掉,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赵明轩感到了尴尬, 笑骂了句“妈的”,别过脸拿手挡住了。

随即便被肖少华一把抱住了。

肖少华的双手环上了他的后背,并按着他的后脑勺挨近自己,赵明轩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道:“没事了, 小二。……你看, 我还站在这里,好好的……真的, 没事了, 别怕, 不要哭了。”

并不算十分强壮的胸膛, 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温暖。人高马大的黑暗哨兵伏在青年的肩窝里,喉头攒动应了一声呜咽似的“嗯”,眼泪却流得越发凶了。他像要将在那“回答”里几十年来所经受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肖少华便默默地抱着他,任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巧叶昕云也醒了,老太太离肖少华也就一臂远,才睁眼就看到他俩这姿势,开口便来了一句:“好久不见,你俩还这么虐狗。”

肖少华仍是揽着赵明轩,并不松手,只看着她:“……好久不见?”

叶昕云顿时反应过来,乐了:“哈哈哈,看我,都闹糊涂了,”她拍了下掌心,“经历一个‘回答’,感觉像过了好几辈子似的,年轻了几十岁,一下回到这个身体都有点不习惯了。”

两人对话的片刻,赵明轩已将情绪收拾妥当直起了身,他扯袖子胡乱揉了把脸,又擦了擦肖少华肩上被他沾湿的一块,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站定一秒,转身走到叶昕云面前,向她郑重道:“叶老师,对不起。”

叶昕云一怔:“为什么突然道歉?”

“为我先前的态度。”赵明轩道,“您能挣脱性别的枷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认为,非常了不起。”

他的话令叶昕云陷入了好几秒的恍惚,仿佛是头一回听都有人对她这么说。但待她回过神来,却是皱起了眉头,问赵明轩:“关于思网的第三问,你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老太太的敏锐和反应力,有时连黑哨也觉得十分棘手。就像他们都刚从梦中醒来时,对方那看似剖心置腹,实则避重就轻的回答。就像现在这一问,看似避开他的致歉,实则直指问题核心的做法,一下就令赵明轩难以启齿了。

而他这一沉默便又过了几十秒。

看了眼一七八|九的所在,叶昕云毫不客气地提醒:“我的提问时间已结束,监察你们的下一问可就剩半柱香了。”

“二十五分钟足够了,”肖少华将赵明轩拦到身后,接过她的话,“叶老师,我得到的回答是,像这样的事情全民投票来决定是否共享大脑,融为集体意识,他们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什么意思?”叶昕云问,“所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肖少华答:“公元前五世纪,巴比伦,巴别塔。”

接着他便用十分钟跟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他在这一“回答”中所经历的故事:

巴比伦人洗劫犹大国后的第十一年,再一次攻入了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烧杀抢掠,并再一次将犹大国王和大批臣民作为俘虏,押送往巴比伦城。肖少华便是在这期间从一名犹大祭司的身上“醒”来了。该祭司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十七岁,来自利未支派,名为约萨达。利未支派乃上帝钦点来服侍的以色列人的一支。所以约萨达的先祖和他家人都是世世代代驻守圣殿,侍奉神的。

而肖少华来的时机很不凑巧,他来时,耶路撒冷已被巴比伦人围困了十八个月,城里闹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父母易子而食,又散播了瘟疫,成了人间地狱。他来后,巴比伦人不仅将逃跑的犹大王抓了回来,剜瞎了王的眼,砍死了王的所有儿子,还砍死了圣殿的大祭司约萨达他爹。至此约萨达丧父又丧国,一夜间就从高贵的祭司沦为低贱的奴隶,加上饥饿疲惫折磨着身心,不能更惨了。

茫茫沙漠中,他们头顶烈日,赤着脚,踩着黄沙,被人用绳子捆着双手,连成一串长队,就跟牲口似的,被人赶着往前走。

“哟,那个犹太人。”有兵士这么唤他。这是巴比伦人给亡了国的他们起的蔑称。兵士将约萨达带到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面前。

尼布甲尼撒坐在敞篷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约萨达,手里抓着一把椰枣,一边吃一边问他:“听说你是西莱雅的儿子,我杀了你的父亲,你恨不恨我?”

约萨达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西莱雅是犹大国的大祭司,代表着圣殿,犹大人的精神领袖,现在大祭司死了,子承父职,巴比伦王想要确认的就是:这帮犹大国的遗民,还会不会背叛他,就像他们已瞎了眼的犹大王曾盟誓忠于巴比伦,却转而投靠埃及一样。

在巴比伦王问话时,巴比伦的兵士用矛尖指着他。约萨达明白,此时的自己只要有一点答错,他就会像父亲一样,被刺个透心凉。

但约萨达鬼使神差地开口了:“您相信雷电之神吗?”

尼布甲尼撒虽有些诧异对方的提问,还是答了:“你是说马尔杜克?信,当然信了,这可是我国的主神,”并不无讽意道,“在都城,人们为建的神庙可比你们的圣殿高的多了。”

约萨达又问:“那您相信上帝吗?”

尼布甲尼撒让人撤了椰枣,上了一杯葡萄酒,随意喝着道:“噢,信的。”

约萨达豁出去似的追问:“那么您相信的到底是他们所展现的力量,还是他们本身的存在真正的信仰,至愿意为他们献上您所有的一切?!”

尼布甲尼撒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啊,利未人!你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狡猾啦!”

约萨达便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信神,甚至只是将神视为他的统治工具,怎么方便利用怎么来,与此他内心燃起了灼灼的烈焰一种想要上前将这位渎神者一把推下王座的冲动。

尼布甲尼撒打断了他的情绪:“利未人,说真的,你到底恨不恨我?”巴比伦王饶有兴致地问,“说真话,我承诺不杀你。”

约萨达脱口而出:“恨。”

尼布甲尼撒又是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剧烈,手抖得连杯里的酒都洒出来了:“但你们的先知可说了,我是上帝派来给予你们磨难的使者,来惩罚你们的背信弃义。”

约萨达:“即便如此。”

尼布甲尼撒嘲道:“真是可笑啊,如果我说不信上帝又能如何呢?你们的上帝说到底还不是选择了我这个异教徒,看起来也是别无选择,十分无奈啊。”

这话一出,约萨达立刻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疼因为“别无选择、十分无奈”这样的形容,绝不应该出现在神的身上,因为神是全知全能的、从容不迫的,所以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只听尼布甲尼撒浅酌着葡萄酒继续调侃:“我还以为上帝要惩罚的子民,会以更直接的方式,比如降下天火或将你们的城池一道雷劈成废墟?哪里用的着这样委婉。也更能让你们感受的威严不是?哎,说起来你们的西底王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就是选择了埃及,而不是我,所以我要惩罚他。”或许是酒醉的微醺,巴比伦王更加大言不惭,“对,是我,要惩罚你们,不是你们的上帝。记住了?说起来,如果西底家选择了我,我就不会惩罚你们了,所以难道选择了我就等于选择了上帝吗?这可真是有趣啊!”

约萨达气得涨红了脸,奈何他学识尚浅,竟死死握着拳发抖,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尼布甲尼撒犹嫌不足:“可我偏偏还是个该死的异教徒,按你们约书说的,死后要下地狱的,没准儿还能混个魔鬼当当。所以你们的上帝为了达成目的,还能跟魔鬼合作?”

一旁的书记官再听不下去,抬手:“咳咳!”

尼布甲尼撒恍然似的回神:“你没记下吧?”

书记官一本正经地答:“十分抱歉,陛下,刚刚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楚。”

尼布甲尼撒兴趣缺缺地摆摆手,示意约萨达可以退下了。

约萨达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巴比伦王的座前回到了族人的队伍里,他已被对方的那一番话羞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路上脑海里都盘旋着一个念头:主啊,请叫我即刻死去吧。

很快,更大的噩耗来了。他父亲的文书,一名一直对他照料有佳的老抄经士就要死了。

老人在耶路撒冷陷落后的短短几天,就瘦成了一个人形的皮袋,加之沙漠漫途摧残,现在躺在族人们铺的麻布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

老人颤抖着枯瘦的双手,将约萨达的手握着放在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泥板与莎草纸上,都是约书的经文是当初上帝在西奈山与以色列人立的盟约。他们还在圣殿中时,堆得满墙满架,都是犹大们的荣耀,现在竟只剩下这些了。约萨达大叫一声“叔叔”,眼泪就下来了,老抄经士亦是老泪纵横,点点头:“主已经对我们失望一次了,不可叫失望第二次。”

老人对他说:“去吧,你要带上这些,去找一位真正的先知,将圣意补全。”

约萨达忍着巨大的悲痛问:“请告诉我是哪一位先知吧!是耶利米吗?还是以西结?”这两位都是在几十年前就准确预言了犹大国将灭亡的先知。

老人却摇摇头,生机从他眼中急遽地消褪下去。他张着口,约萨达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是但以理先知吗?”

老人未能回答,双手垂落了。

两旁的族人们发出了哀声恸哭。

简单的葬礼后,经过了数月跋涉,被巴比伦的军队押解着,约萨达一行携着仅剩的约书泥板,终于进入了巴比伦王国的都城。

巴比伦城中的景象与约萨达所想的完全不同他本以为,一个像尼布甲尼撒这样残暴、草菅人命的君主,他治下的都城一定是阴森而湿冷的,因着严刑峻法,人人皆噤若寒蝉、畏手畏脚、愁苦委顿,结果才踏上城内的石板路,喧嚣人潮挟着欢声笑语便迎面扑来了。

映入眼帘的街道是如此热闹,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的小商贩们高声吆喝着买卖,工匠们叮叮当当地造着物,行人们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孩子们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嬉戏玩耍,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动作充满了活力,仿佛明天充满了希望。

而越往城中心走,这繁华便越盛。尼布甲尼撒一行受到了凯旋英雄般的欢迎,有民众当场高呼着“我王”,齐齐唱起了赞歌,跳起了庆祝的舞蹈。那些一路上对待犹大们如狼似虎的巴比伦兵士们此时也不再凶恶了,笑着任由人们往他们身上泼洒鲜花瓜果,尼布甲尼撒坐在马车上,一路哈哈大笑着与爱戴着他的巴比伦人招呼,无不昭显了君民融融。

待接近了尼布甲尼撒的宫殿,一座悬挂在半空的花园便映入了约萨达等人的眼帘,那上树木茂盛,绿荫一层叠着一层,喷泉交织其中,晶莹的水珠像下雨一样往下滴落,形成了一扇接一扇的水帘,间缀着万紫千红迎向阳光竞相绽放。

若是没有那随处可见的异教神庙,尤其那高耸入云天的马尔杜克神庙果然如尼布甲尼撒所说,比他们的圣殿高得多的多了,一节节的高台垒上去,一眼望不到头,好似真的有一位神明住在了云霄这就是一座如此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城市,像约萨达梦中的天堂。

受到了这般的冲击,约萨达当晚便发起了高烧。高烧时,他听到有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像是两个人在对话:“贝……亚胡……把消息卖给……太早了……”“他的引导者……毕竟是个心急的……”“可惜,合弗拉本想着攻打巴比伦……”“唯有犹大灭了国……”

两人的声音如水波荡开般,忽远忽近,词句断断续续,约萨达被高热折磨着听也听不清楚,记也记得稀里糊涂,渐渐地,便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往上飘起,眼前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光团,大大小小的,像要接引他似的,慢慢延向远方。

约萨达心想:我这是……要死了吗?就要见到我主耶和华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眼前的光团群静静地浮在黑暗中,只传递出了或悲伤或欣喜的思绪。

随即,这黑暗像是一道门从中打开了,透出了耀目的白光,约萨达只隐约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廓,便醒了。

肖少华道:“约萨达认为自己看见的是‘诺亚方舟’,同时也明白他听到的内容是什么了。‘合弗拉’是他们当时那位埃及法老的名字,而耶利米先知的文书的希伯来名叫‘亚雷克贝胡’。按照他的分析,耶利米为了达成自己的‘预言’,使犹大国灭,将西底家欲与埃及合作,推翻巴比伦统治的消息卖给了尼布甲尼撒二世,而埃及原本要去攻打巴比伦以解救耶路撒冷的计划,也一并被泄露了出去,所以才发生了后来针对耶路撒冷长达十八个月的围城之战。约萨达为此感到非常的愤怒,当时就要冲出去,叫醒他睡在马厩外的族人们,揭穿耶利米名为‘先知’实为‘犹奸’的叛国行径。可非常不幸的是,他冲出去就被巴比伦士兵逮住了,接着……他就被找上门来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强|暴了。”

说到“强|暴”一词时,肖少华的话语稍歇,眉头微皱,似是说到了什么令他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赵明轩从得知他穿到了犹大国灭亡时期战败的犹太人身上,就开始担忧了,先不说他们那城里还有什么瘟疫啊、人吃人啦,就算知道这只是“体验”也不免多少心惊肉跳,何况肖少华还“当”了奴隶,硬生生在沙漠里走了几个月,天天风吹日晒行苦役,听得赵明轩更是心疼得不行了他连大学生军训那会儿都舍不得让肖少华多跑两圈!于是待听到那个巴比伦王竟然把肖少华附身的小祭司给……了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冲到对方的回答里把那个什么二世给砍成两半,全然忘了自己的原始人遭遇相较更糟。

肖少华察觉他的情绪,按住了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继续道:“尼布甲尼撒二世是饱受感官过载的高阶哨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尽管一直得到疏导,但并未绑定的行为使他的狂躁症早已步入了中期。所以约萨达一觉醒,他就发觉了,一是因为他俩间的共鸣度相当之高,二是因为距离,巴比伦王的南宫距离当时约萨达所在的位置不过两个街区,约萨达觉醒时所释放的精神力直接引发了两人的精神共鸣,继而引爆了结合热。此外,我推测在他们的语境里,‘引导者’就是向导的意思,‘先知’则是引导者中的首领……”

经历了混乱的一夜,约萨达像是整个人生都被颠覆了。想他先是一朝从祭司沦为亡国奴,再是以为自己被选中成了先知,再是得知犹大亡国的真相,再是被巴比伦王跟对待女人一样地强|暴了。可又不仅仅于此,他从未得到过如此多的欢愉,也从未有过如此的痛苦,他从未如此地了解过一个人,也从未让一个人如此地了解过自己。以至于他不愿去回顾有关那一夜的任何旖旎,因为每回顾一分,他都觉得在玷污他所学过的经文与领悟的圣意他了解了这个男人所有的抱负与野心,也再一次确认了,这个男人心中没有神。甚至于,他自己,就是神。

尼布甲尼撒去见他的大臣议事了,将约萨达一个人留在这座宫殿里。

地中海的暖风徐徐拂过窗廊间柱,有奴仆来报,有贵客要见他。话说着,那人已进来了,显然在此处权力极高,是一个俊美的男青年。约萨达虽从未见过对方,还是一下子奇异地认出了:“你是……但以理先知?”

“那已经是过去的名字了,”但以理笑道,“他们现在都叫我‘伯提沙撒’。”

约萨达慌忙要起身向对方行礼。

但以理阻止了他:“我为大王梳理梦境已有十几年,没想到他命中注定的引导者竟是你。”

约萨达苦笑:“……先知今日来,可有任何事要吩咐我?”

但以理注视着他道:“并非我要来见你,而是你想要见我。是你的意愿朝我发出了召唤。”

约萨达沉默稍许,想起了高烧时听见的对话:“……先知,我确有件事想要请教。”

但以理道:“请说。”

约萨达问:“请问当初巴比伦王将你们投进火炉时,您是如何做到在火中毫发无伤的?”

但以理眨了眨眼:“你想问的就这个?”

约萨达:“不不,这是另一件。”

但以理笑了:“因为并没有火,王所看到的只是幻觉。”

约萨达瞪大了眼。

但以理笑道:“你也可以的。……为什么做这一副表情?你心中已经有所猜想了,不是么?”

约萨达眼中吃惊的神色慢慢淡去,他垂眸:“……所以,使犹大国灭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但以理道:“若非如此,我主又怎成为万国之神。”

约萨达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轻声问:“所以……并没有什么神吗?”

但以理斥责道:“为何你会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若没有神,你昨晚所见到的是什么?你如今得到的力量又来源于谁的恩赐?”

约萨达并不罢休:“这是主的意志,还是你们的意思?”

但以理道:“有区别么?主的意志一直都在‘我们’心中。”

约萨达一震,过了两三秒方低低念出了约书上的句子:“凡顺从我的,必吃地上的美物;凡悖逆我的,必被灭亡。”话落时,已面无表情。

但以理望着他身旁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羊,劝慰道:“所有的人,皆为主的羔羊。”

送走但以理后不久,尼布甲尼撒回来了。

约萨达与这位正值壮年的巴比伦王相对而坐。

尽管两人相对无言,却有不停歇的思绪在他们之间流淌,如同河水、湍流这是从昨晚才开始的,一夜之间便冲垮了两人之间的藩篱,谁能想到不过一天前,他们还是互为仇敌的陌生人,一天之后,他们已前所未有地熟悉起彼此来,仿佛认识了许久的老友,这般新奇的感受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皆汇成了河流,互相冲击着,许多细碎的、弱小的想法来不及成型,便被对方的冲碎了,失去了隔阂的同时,又隐隐可感到对彼此的戒备、轻蔑、抗拒,由此形成了漩涡一般的强烈吸引力,不由地想要了解对方再多一分、更多一分。

“约……”

谁料尼布甲尼撒才下意识地伸手去握约萨达的手,后者就一下抽回了手,同时那头想扑向小羊羔亲昵的狮鹫兽也扑了个空。尼布甲尼撒就跟才穿上铠甲便暴露了软肋的人似的,这种思绪上的同步此时便成了难堪。

约萨达缩着手,脸色苍白地开口了:“大王,可否向您求一件事?”

忽然地,尼布甲尼撒胸中的不安就消失了。不仅是因为他知道了约萨达要问的是什么,更是他通过此找到了底气对啊,他可是坐拥雄兵十万的巴比伦之王,四方之主!约萨达有什么要求他是满足不了的呢?可若是……若是……尼布甲尼撒随即想到了:若是约萨达提出,要给犹大国复国可怎么办?他才刚刚把那打下来……而这又简直是理所当然的。甜蜜与忧愁折磨着尼布甲尼撒。

约萨达佯装并不知晓对方的想法,仍兀自问了:“请问我能见见我的族人吗?”

“噢,当然可以。”尼布甲尼撒立马应了,并吩咐侍从下去传令。

接着约萨达又问:“请问我能见见您的王妃吗?”

“你是说阿美伊斯?”尼布甲尼撒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从约萨达那儿传来的思绪表明他只是单纯的好奇,“需要她给你行礼吗?”

约萨达吃惊:“行礼?”

尼布甲尼撒愉悦地笑起来:“你可是我的引导者,区区一个米底公主,哪里比得上你。”

约萨达垂眸,看似不语,实则有许多为难对方的主意在尼布甲尼撒脑海里飘来荡去。

尼布甲尼撒大笑起来:“说吧,看看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结果约萨达才一抬头:“若我想要”话没说完,尼布甲尼撒就跳了起来,气急败坏:“不行!我不许!”

约萨达很冷静:“我还没说出我的请求。”

尼布甲尼撒:“可你想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自由,你想要带着你们犹太人回耶路撒冷!”他开始暴躁地踱步,“噢,该死!马尔杜克在上,我的引导者要离开我,要抛下我一人,将我独留在黑暗里,我怎样容许这样的事发生!”说话时,他的狮鹫兽也朝着约萨达的小羊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约萨达的小羊被逼到角落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他的脸色也更白了:“可我要引你去的地方,你不会跟随,”到了此时,任何掩饰和谎言都是不必要的行为,年轻的大祭司语调悲哀,“你不相信,也不相信我,你只想成就你的野心,好永永远远统治你的国。”

“……”尼布甲尼撒被戳穿了心思,他恨这样的状态。他握紧了拳,神色阴晴不定,片刻,蓦地转身,走到了窗边:“看见那座高塔了么?”他指着远方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大建筑那是巴比伦的守护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声音沉冷道,“我可以跟你走,予你想要的自由,信你要我信的神,只要你的神,能建一座比那还高的塔,我便将的圣殿置于那塔巅,宣布是这万国唯一的真神。”

星空云台上。

肖少华:“约萨达应下了尼布甲尼撒二世的要求,接着后者又提出了三个约束条件,一,他不会提供任何建塔的财力或物力,所以这财力或物力只有约萨达自己去找,或者向他的神索要;二,约萨达不可向任何人求助,除了他的神;三,塔一天不比马尔杜克神庙高,约萨达便一天也不可离开他。同时也允诺了,若是有一天这塔建成了,他会将它命名为‘巴别’。”

赵明轩:“……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巴别塔?”

“也许吧,”肖少华点了点头,“巴别,我们现在的发音,在当时的语言中,是‘神之门’的意思。”

赵明轩又问:“然后呢?那塔建成了吗?”

“没有。”肖少华道,顿了顿,“其实约萨达心里相当明白,他的神才不想建什么一时之塔,‘塔’只是他为了自己的自由做出的最后一搏,不管是从巴比伦王身边逃离也好,抑或挣脱信仰对他的束缚,既然不能向任何人求助,那他便向广大的奴隶群体发出了号召,称‘只要建成一座通天塔,即能恢复自由’,毕竟在当时人的认知里,‘奴隶’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会说话的工具’。又因当时的社会处于奴隶制下,环境及法律对奴隶的身心限制非常严重,大部分奴隶身负苦役,时限内干不完活就有杀身之虞,约萨达便提出了‘共享意识’的做法,也是他从梦中得到的‘启示’,神答应了他,只要他能集结起人心,所有的人愿从此‘一心’,便降下神力,助他们建成通天塔。可约萨达到底错估了人心,十五年后的一夜,他独自登上马尔杜克神庙的塔尖,从那上跃下,身亡。”

他说完了,云台上有好几秒没人发出任何声音。直至肖少华问赵明轩:“有水吗?”黑哨才晃过神来,从背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渴了?”

“嗯。”肖少华接过,喝了三分之一就拧上盖子不喝了,继续道,“思网之所以会到达今天这一步,我想是那时的约萨达向‘他们’传递了一个极重要的信息人类不会为了自由而战。”

赵明轩下意识地就问:“那人类会为了什么而战?”

“生存。”

回答他的是叶昕云,“这也是我从第三问中得到的‘答案’。”

老太太的讲述比肖少华的更为简练,仅用了五分钟:“根据我的历史常识,我所去的时代应该是比你早了九千年左右的中国上古时代。”

肖少华确认:“九千年?”

叶昕云颔首:“大致在今天的陕西中原一带,时有女子之国,名为华胥,其实就是‘花须’,那会儿还没这么复杂的字,对了,她们的图腾是这个,”她说着拿出个小本本翻开,在空白页画了几笔,乍一看竟有点像火凤的标志,“国中的管理者皆为觉醒了向导异能的女子,因‘晓人心、通鬼神’,所以受人尊崇。时又有男子之国,名为雷泽,雷泽的图腾是这个,”说着她在华胥的图腾旁又画了几笔,像烟又像云纹,“华胥当时首领的精神体是一头火凰,飞起来如火烧云遮天蔽日,所以我们都叫她‘皇’。这两国争端多年,我去的时候,雷泽国已经快被华胥给灭了,危机关头,雷泽国首领的儿子觉醒了一种异能,可目视千里之外,可耳听杳杳之音,其实就是感官精神力,于是就带着残部逃过一劫。此后这两国越发水火不容,尤其反攻回来的雷泽新王精神体是一头龙,与我皇打起来时,有精神力的都能听见云层里‘轰隆轰隆’的声音。”

她越说,赵明轩越觉得哪里不对,握着肖少华的手不由一紧,貌似曾几何时也有谁跟他说过类似的什么“龙凤之争”?

叶昕云道:“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还有别的含义,我从中获得的唯一信息就是哨兵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向导的伴侣,而是为了对抗向导而生,简单地说,就是普通人男性在异能者女性统治下的一种生物性求存策略。而后华胥的选择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因为在雷泽的异能得以与她们抗衡后,向导的先天弱势就暴露了出来。”

肖少华问:“是什么?”

叶昕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你作为SG生物学家,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是生育力。”她答,“一男子一年可令百女子怀孕,一女子一年也就产一胎,久而久之,雷泽国的觉醒者数量就超过了华胥国,何况自古以来,女向导的难怀孕众人皆知。皇意识到了这点,决定率先言和,就派出了我所在的躯体,她的三女儿,是个普通人女性,去往雷泽国和亲。一年后,她怀着孕回到了华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皇亲自为他们取名,一个叫‘伏羲’,一个叫‘女娲’,伏羲被送去了雷泽,女娲被留在了华胥,后面的发展你们都知道了。”

这神一般的发展,赵明轩快跪了:“不不、老师,我不知道,您还经历了什么?”

叶昕云:“经历什么并不重要,甚至‘回答’的真假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思网想借此传达给我们的是什么?以及我们从中能挖掘出什么思网不愿告诉我们的信息。这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以及,能否打赢这一仗的关键。”

肖少华赞同:“老师您说的对。”

赵明轩:“……”

叶昕云看向黑哨:“所以你呢?你得到的‘回答’是?”

看来这一回避无可避了。

赵明轩只好迎着肖少华几分好奇的目光,硬着头皮将他在思网“回答”里非洲原始部落的经历磕磕绊绊地道出,润色和删减部分自然免不了,可不管怎么说都他妈只是作为女的在生生生,生了一个又一个,生完一个还有一个,不是在生的路上,就是在被强|奸的途中……和肖少华那富有神学寓意、叶昕云那溯源华夏文明的经历截然不同,赵明轩真是越说越觉得自己太凄凉了,说到后来不禁一阵悲从中来,索性不说了,结果自暴自弃地一抬头,就见肖少华一脸凝重地望着他,而叶昕云则是一副抱臂沉思状。

“怎……怎么了?”赵明轩干巴巴地问。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肖少华看了眼叶昕云,“你们听说过线粒体夏娃假说么?”

叶昕云未答,赵明轩已诚实地认了:“没有,是什么?”

肖少华便解释了:“线粒体,大多数真核细胞里的一种细胞器,可以为细胞供能。由于人类生殖细胞在减数分裂时的某些特性,线粒体DNA只能由母亲传给女儿,女儿传给孙女,不受父系基因的干扰,也因此被我们称作‘孤雌遗传’。”

赵明轩听得云里雾里:“哦,孤雌遗传……那这跟我的非洲经历有什么关系吗?”

“二十世纪末,有遗传学家通过调查各种族的基因图谱,发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现代人类,其线粒体基因均来自于十五万年前的一名非洲女性,”肖少华对赵明轩,总比对旁人的耐心要多一些,“由此奠定了‘现代人种的非洲起源说’,而那位不知名的非洲女性,便被他们命名为‘夏娃’。”

不知怎地,这一瞬间,赵明轩想到了阿娃丽。

叶昕云犹豫:“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最初来到地球的思网,并不是一个人或者广义上的什么具体生物,而是……”

肖少华说着,顿了顿:

“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