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无名指和铃声发了疯一样颤动,可突然一瞬间,这个世界仿佛重启了一般陷入无尽的安静。

吵又吵的可怕,静又静的可怕。

谢知归最先看到的是少年无名指上的戒指,好像是银质的,上面刻着诡异的花纹,他总觉得在昏暗的屋内,这枚戒指会散发淡淡的绿光,衬的它主人的手指更加玉白细长。

细长到不像人类的手臂只露出短短一截,往上便被宽大的衣袖所笼住,红黑为底色的独特服饰上绣些那些他看不懂的花纹,像怨毒的咒文,像致命的枷锁,诡谲非常。

但这个人无疑很好看的,雪白的脖颈、削瘦的下颚、挺拔的鼻梁,一头乌黑的长发分成两边,左右鬓间各挑一股拢于脑后,用精巧的银饰固定,微风吹过时会有银器碰撞的脆响。

好像是昨晚的铃声,又好像不是。

谢知归猜测这人少年模样,年纪应该不大,但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却让他犹豫了,里面似乎深不见底,暗不见光,绝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而且这个人有些过于苍白了,显得他的红唇上像沾了一层鲜血,他又长的过于妖异,不似有血有肉的活人,使得谢知归想起来小时候听的鬼故事里面勾人精魄,啖人血肉的鬼怪妖魅。

他好像也被勾住了,被那双狭长的眸子凝视的时候。

漂亮、病态、危险,明知不可触碰,心尖却控制不住的颤动。

像有毒的蝴蝶蛊惑薄情人动心,撕缠到最后一同跌落火中焚烧而死。

谢知归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声,将他从杂乱的思绪中唤醒,直直撞入少年直白淡漠的目光中。

幸好他不是贪图美色的风流人,欣赏美丽的事物,偶尔会有沉迷,但也能很快抽身,回归理智。

他避开视线,问老头子:“他是你说的当藏吗?”

老头子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地说:“是、是他。”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啊!”

谢知归注意到了老头子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害怕和敬畏,以及怒气冲冲的村民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安静得诡异,恭敬地低垂下头。

这人,恐怕不是个善茬。

谢知归换上友好温良的笑容,拎起脚边的包,拉着不情愿的老头子,走上前去。

他心中也忐忑不安,这位年轻的寨主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谈的拢。

谢知归走到离人差不多五步远停下,这个距离既可以让他听的清,万一发生了冲突也可以来得及逃走。

“麻烦等会你帮我翻译一下。”他对已经面无血色的老头子拜托道,但老头子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拼命想挣脱开他的手。

谢知归无奈:“你?”

就在这时,那人动了嘴唇:“我会说汉语。”

谢知归一愣,扭头撞入这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这平和悦耳的声音居然和此人外貌表现出来的妖异不同。

他旋即反应过来:“您好,我叫谢知归,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明匪玉。”

明匪玉……谢知归在心里默念。

“谢知归?”明匪玉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谢知归下意识抬头:“嗯。”

不知为何,谢知归好像看到明匪玉笑了,很轻的一下,似乎对他的回应很满意。

他笑起来更像蛊惑人心的妖怪了。

就是这一恍神,谢知归嗅到一丝甜腻诡异的香味,好像是从明匪玉身上散出的,他的身体深处腾出一股异样,不由自主地想要朝他靠近。

好奇怪,从未有过如此想亲近一个陌生人的念头。

不过谢知归淡漠的个性在这时发挥了作用,让他没被美色冲昏头脑,定了定心,接着直入正题。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要和寨民们起冲突,我们只是学生,想来这里完成学习任务,我们不是坏人。”

明匪玉上下扫了他几下,随后似笑非笑,“你是学生?”

“?”谢知归觉得他话里有话,“不像吗?”

“随你吧。”

这三个字明匪玉说的轻慢,让谢知归感觉出一丝别样的意味,就像是在安抚他受了惊而惴惴不安的小情人。

不等他多想,明匪玉又说道:“你们可以留下,但得收规矩。”

谢知归喜出望外:“多谢!”

明匪玉同他一并微笑,深邃平静的瞳孔掀起微微波澜,里面倒映出他一个人的面庞。

“哦,对了,还有这个。”

谢知归把包拎给明匪玉,“我们不会白吃白喝,这些钱算是报酬,不多,如果不够我们后面再补,可以吗?”

“可以。”

明匪玉答应的干脆,看也没看那个包一下,只盯着谢知归一人,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谁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用这样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不放?谢知归即使从小到大见过无数觊觎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已经习惯了,依旧感觉被冒犯了,但不好发作。

在即将到他忍耐极限的时候,明匪玉总算愿意放过他了,绕过他,看了眼他身后惴惴不安的同伴们。

“他们是……”

“我的同学。”

“只是同学?”

“嗯。”

明匪玉目光在昏迷的郑皓身上停顿了一下,沉声敲打道:“你既然来了我的地方,就要听我的话。”

谢知归“嗯”了下,又问:“如果我们遇到困难,可以找你帮忙。”

“你,可以找我,但是提一个要求,就要付出一个代价,我们这里的规矩,你懂吗?”

谢知归点头说:“懂了。”

明匪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了身去,刹那间,瞳孔似乎裂开了一条缝,血色一闪而过,唇角扬起一抹讥笑。

谢、知、归……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啊。

本来不应该这么轻易放过他,至少也要给他一点难堪,吃点苦头。

但当谢知归笑着走向他,那模样明艳极了,鲜活极了,会因为一个直白的眼神羞涩,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 。

他忽然改了主意,想驻足多看一会。

再等一会吧,反正来日方长,收拾叛徒的办法多的是,且让他再舒心几天。

明匪玉和寨民们背着他们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话语片段传了过来,谢知归听不懂,但他身边的老头子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啧,你这小娃娃。”

谢知归不明就里:“我怎么了?”

老头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自求多福吧。”

谢知归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危机已经解除了,他又没有招谁惹谁,怎么就自求多福了?

老头子只说了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走了,等一周后再来接他们,这段时间他们要跟着寨民们生活。

同伴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和不安,毕竟他们刚起了冲突,差点丢了性命。

他们认定了寨民们就是凶神恶煞又无知粗俗的山里人,根本靠不住。

一行人围成一团,商量接下来的事。

“这下怎么办,要不打道回府?”

“不行!砸了钱才进来的,没拿到东西怎么能回去,亏死了!”

“可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看他们那没文化的样子,落到他们手里指不定怎么折磨我们呢!”

谢知归冷目呵斥道:“闭嘴!他们听的懂汉语,你还想惹事吗!”

说话的那个同伴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谢知归紧张地看向明匪玉那边,他们应该没听到刚才的话,他松口气,回过头分析道:“既然钱对他们有用,那就不用怕,他们想要钱肯定不会对我们动手,活人比死人值钱。”

同伴们对视几眼,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性命暂时无忧,心稍稍放下去了些。

有人问了句:“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大家都不说话了。

谢知归也头疼这一地鸡毛:“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色已晚,他们跟着寨民们去到暂住的屋子歇脚。

轮到谢知归的时候,寨民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连笔带划告诉他,这边的空屋子不够了,只有寨子另一头还有空闲的房子。

谢知归有些犹豫,人生地不熟他不想和同伴们分开,但又不想多生事,最后不得不跟着寨民来到那间空房子。

村民们对他无甚热情,把他送到地方后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走了。

谢知归进去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个地方属于寨子里非常偏远的角落,离最近的寨民家里都有一公里的距离,附近只有这两间紧紧挨着的木楼,像相互依偎取暖的恋人。

好在这个地方胜在安静,室内干净整洁,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离其他人远一点也无妨。

把东西收拾好,吃了点压缩饼干,天色已经很晚了,这里没有电灯,蜡烛太昏暗了,费眼睛。

于是谢知归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小型台灯放在柜子上,脱了鞋袜盘腿坐在床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拿出笔记本和笔记录这糟心的一天以及写下接下来的规划。

随着沙沙写字声,很快夜深了,万籁寂静。

他写的好好的,突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拿起台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烦躁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又闻到那股奇特的香味了。

刚进这间屋子,他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只是太淡,萦绕在鼻尖像云一样轻淡,他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直到刚才他写着写着,身体愈发不对劲,头很昏,好像发烧了,他摸上额头,那里温度烫的他吓了一跳,这时他才想到这股香味是什么。

是老头子在界碑燃起的青烟的味道,也是明匪玉身上的味道。

可是这间屋子里没有点香,明匪玉也不在这里,香味究竟是哪里来的?!

诡异的感觉比不上身体的难受更折磨人,谢知归收好笔记本,去桌边倒了一大杯凉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本应该缓解一些燥热和干渴,但滚热的喉管反而将水烫沸了,之后流到胃里,烧的胃也火燎一样疼起来!

说不出的难受,似潮水一般层层冲涌上来,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难受。

谢知归撑着发软的双腿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让凉爽的夜风吹进来,他半跪着趴在窗沿上,任由凉风撩起他额间湿哒哒的碎发和酒醉了般嫣红的脸颊,大口喘着气。

这样确实暂时缓解了发热,但是口干舌燥和四肢发软的问题依旧折磨着他。

是感冒发烧了吗?可是白天还好好的啊。

与此同时,那股香味从一开始的若有若无,到爆发性充斥了整间屋子!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浓郁又窒息,将谢知归完全包裹,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手缠上了谢知归手腕、脚腕、腰和脖颈,想将他拖回来,拖回这个甜腻又窒息的空间。

谢知归强撑着,又大口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抬头向天上看,迷离的双眼看了许久才聚焦。

可奇怪的是,本该皎洁的月亮,居然变成了瑰红色!像被人泼了一盆鲜血,绮丽又诡谲,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他感觉自己可能真是病了,烧糊涂了,又或是这腻人的香味有问题,但他没有那个力气去深想,只想先躺下来休息。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他慢慢回到床上,明明几步远的距离,却好像花了几个小时才走到。

腿使不上劲,头也难受。

不是疼,而是昏昏沉沉,在失去意识和理智尚存之间不断摇摆。

挨到床的那一刻,他彻底卸了力气,放下所有伪装和抵抗躺在上面,胸膛随着心跳剧烈起伏,紧紧闭着眼,头发已经湿透了,黏糊糊的,呢喃声断断续续在黑暗中响起。

如果有人在这个他脆弱混乱的时候,俯在他的耳边,用温柔缱绻的话语诱哄,那他可能会毫无分辨力、抵抗力,主动服从那人的命令。

幸好没有,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谢知归劫后余生般想着。

没有人看到他的狼狈丢人,没有人会乘他之危。

于是他没有注意到,在房间不远处的角落里,昏暗的环境是最好的掩盖,一角红衣不知从何时开始静静地站在哪里,炙热的目光从他蜷缩的脚指头,一路向上掠过白皙的手腕,精致的锁骨,绯红的脸庞,湿腻的黑发,最后又落回那段脆弱雪白、一咬既断的脖颈。

静谧的黑暗中,除了连绵的喘息声,只剩下压抑渴望的磨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