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雾山,夕阳烧红了群山,本已归于平静的山林里忽而响起一阵嘈乱的鸟鸣。

两人自林中走出。

寨民们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回来, 而且两个人之间氛围怪怪的, 谢知归黑着脸走在前面, 明匪玉在他身后五步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像做错了什么事。

小满开心跑过去,抱住谢知归,仰起期待的小脸,“哥哥,有给我带好吃的吗?”

谢知归面无表情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把人扯开推到一边, 一言不发往木楼走。

“哥哥?”小满头一次被他冷落, 看着谢知归的背影, 不懂他今天怎么不理他了。

他看向唯一可能惹谢知归不快的人,但又不敢开口问。

明匪玉只淡淡斜扫了他一眼,叮嘱道:“他心情不好, 这几天别来闹他。”

“哦。”小满连忙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 但听话准不会错。

谢知归没有回明匪玉那边,而是去了隔壁屋子,哐地关上了门, 怨气显然很大,明匪玉紧着跟上去了。

他推开门, 一只脚刚踏入门槛里, 一个枕头迎面砸了过来, 明匪玉没躲,任由枕头在他脸上砸红了一片。

谢知归坐在床上,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厉声喝道:“滚出去!”

明匪玉仿若没听到,也不生气,弯腰把枕头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转身把大门关上,顺便眼神警告了那些蹲在外头偷看热闹的人。

寨民们脸色瞬变,一哄而散。

门关上,屋内光线暗了不少,碍事的人没了,他可以全心哄他的小情人了。

只是看谢知归面若寒霜的样子,这次恐怕很难哄好。

他还在为今早的事怄气。

谢清元平时咋咋呼呼,遇到大事却很冷静,她耐着性子等谢知归说完前因后果,她相信谢知归没有动手弑父,悬着心放下,喊他站她身后去,随后悍然拔剑对准明匪玉,杀父夺弟之仇不共戴天!

但明匪玉也不是个会轻易向人低头的主,先一步把犹豫中的谢知归拉到身边,又冷眼带点挑衅地看着谢清元。

打就打,他奉陪到底。

火药味甚至盖过满屋血腥气。

谢知归夹在他们中间头都大了,这两个人打起来肯定得有一个受重伤,无论是谁他都不想看到。

他劝不住,就甩开明匪玉,狠心往谢清元剑上撞,这一下把剑拔弩张的两人都吓坏了,谢清元连忙收剑,他则趁机拽着明匪玉跑了出来。

回雾山的路上,谢知归的手机一直在响,但他没敢去接。

明匪玉看他盯着那块发光的砖头犹犹豫豫,就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揣进了衣袖里,躲开他的扑抢,美其名曰“帮你保管一阵子”。

谢知归恼了,明匪玉满不在意。

以前谢知归气也就气一会,却没想到这次他直接不理人了,一个劲往前走,喊他没反应,拉他就甩开,想抱抱他安抚一下,结果脸上挨了结实的一巴掌。

“你做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看到谢知归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睛、颤抖的掌心,明匪玉才意识到这回可能真的做的过分了。

剩下的路他也不闹他了,沉默地跟在身后。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互相试探、疏离的状态,这让明匪玉感觉心头空落落,极度不安,视线一瞬都不敢离开他。

如果能让谢知归理理他,他愿意挨上几个枕头砸脸,最怕的是他又不肯理人了,拿沉默和凉薄杀他。

回到屋内。

“气消了点吗?”

明匪玉向他试探着走近几步,谢知归立刻抄起手边另一个枕头砸过去。

“说了滚!”

明匪玉还是没躲,让枕头重重的砸在心口上。

疼吗?

还是有点疼的,毕竟是谢知归砸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姐姐就在门口!”谢知归瞪一双血红的眼睛质问他,牙关气的都还在打颤。

明匪玉担心他现在的状态,怕再过去会逼得他做出危险的事,就停在了原地。

“说话!”谢知归怒声咆哮,他很少这样愤怒失态,他习惯了以冷静和淡漠处事,今天是真的没办法忍了。

明匪玉捡起另一个枕头,依旧毫不介意拍出上面的灰尘,嗓音镇定自若,“因为我想让她看到。”

谢知归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一股火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怒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我们在那种情形下亲热?!如果今天她不够相信我,她会以为是我帮着你杀了谢三霄!”

“她最后不还是信你了吗?”

不管谢知归情绪有多激动,明匪玉的回应淡定如初,就好似谢知归此刻只是在小题大做。

谢知归心头的怒火烧的更难受了,为什么明匪玉可以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就淡定地站在那里?是他诱哄着他干了那种糊涂事!凭什么他可以觉得没什么?!

于是他继续悲声质问:“你做这个计划前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她都看到了!看到我们在那个血腥的房间接吻了!她的弟弟和杀父仇人在她父亲的尸体前不知羞耻动手动脚!”

“你让我以后怎么去面对她!”

明匪玉淡声道:“那就不去面对。”

谢知归一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去见她就好了。”明匪玉重复了一遍,看他的眼神很认真,不是气话或者突发奇想。

是,蓄谋已久。

“……”

明匪玉此刻站在窗户照进来的光里,可一缕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他所处的背影还是昏黑阴凉,妖异的眼眸诡谲而深暗,深邃凝望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却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

谢知归忽然感觉身体深处延伸出一股寒意,顷刻间便让他无法呼吸。

“你,是故意的?”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觉得明匪玉不至于做的那么绝。

但明匪玉的沉默和黏在他身上滚灼目光,已经承认了一切。

什么侥幸,都只是绝望之下自我催眠的可悲手段。

谢知归骤感一阵头晕目眩,疲惫和无力感让他的身形摇摇晃晃,又跌落回了床上。

地板上他的影子瘦弱单薄,似乎风一吹就能散了,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眼前逐渐模糊,湿热。

他笑自己怎么会那么天真可笑,居然轻易就心软了,以为明匪玉是真的只想要他的安抚而已。

明匪玉知道他不喜欢血腥气,没有第一时间带他离开,而是把他拖在那里,已经是明显的别有企图了。

当时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还是选择了信任。

他答应给他全心全意的信任,让他安心,所以他宁可让谢清元伤心也明确表示不会分手,所以他会忍受心理身理双重的不适给他一个温柔的吻,所以他一次次放低底线满足他的要求,不管什么时候,有多过分……

但是信任给他带来的又是什么?

是明匪玉哄骗他亲手把唯一的退路斩断。

他再也回不去原来那个家了,谢清元以后一见到他,就会想到房间里那荒唐的一幕,他甚至不敢去猜想此时此刻谢清元的心情。

他可以爱的人很少,爱他的也很少,现在又少了一个。

“你一定要把我逼到绝路吗?”

谢知归觉得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落寞狼狈,像只被最亲的爱人背叛,又被家人驱逐的无助野兽,因为他从明匪玉眼里看到了怜惜和不忍。

既然不忍心,为什么还要那么对我?

明匪玉:“因为你太容易胆怯了,我不逼你,不断掉你的后路,你不会来我身边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走面前这唯一的路,通往他的路。

那之前许诺互相信任的誓言算什么?那他费尽心力维持明匪玉和家人之间的和谐又算什么?

他努力想让明匪玉对他安心,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明匪玉看在眼里,他都知道,可依然不够信任他,怀疑他,照旧用上了逼迫的手段。

明匪玉的所作所为让他显得像个,像个笑话!

他居然相信一只怪物会学着去理解人类!多荒唐可笑的幻想!

可他真的想过,信过。

极度悲愤之下,各种情绪同时到达高潮,互相撕扯、挤压、纠缠,头疼欲裂,心疼欲死,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竟然开始哈哈大笑。

他的状态很反常,明匪玉眼中担忧更深,想过去抱住他又怕更刺激到他,“阿归,你不舒服可以继续打我发泄,不要压着。”

不要压着?

不压着的话,他只会更迷茫。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明匪玉这种执拗的占有欲和爱意,不知道怎么收拾如今的局面,不知道是该恨他太了解自己的性子了?还是怕他太了解自己的性子?

他不懂啊,他真的弄不懂了。

明匪玉看他一会笑一会哭,看的心揪,宁愿他继续打他,骂他,吼他,也不想他这样。

明匪玉不敢再往谢知归伤口上撒盐,又怕他会无意识伤害他自己,想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

“滚出去!”

谢知归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明匪玉身上,解开衣服,扯下脖间的长命锁扔了出去,不偏不倚砸破了明匪玉的额角,闷哼一声,鲜血沿着颌线淌下。

滴答滴答在地板上砸开一朵朵诡谲的图案。

见血了,两人皆怔。

房间内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他居然又没躲……

谢知归手指蜷缩抖动,随后攥紧成拳,将心里的难受硬压了下去,扭头看向墙面也不看他。

明匪玉抿紧苍白的唇,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谢知归一句关心,原本淡然的眸色中爬出来几分阴郁和难过。

谢知归又开始以冷漠待人了。

明匪玉先把手里的枕头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弯身从地上捡起沾了血的长命锁,拿衣袖细细擦干净,但上面的浮云白鹤纹已经摔变形了。

心意雕刻起来很难,要很多个日夜不眠不休,坐在窗前对着图纸,想着心上人,思考很久,再慎重地落下一笔刀锋,一丝丝一缕缕碎片化的情意拢聚,刻就成一副完整、精致、寄托了他对心上人爱恋和祝福的繁盛图案。

但毁掉这份心意,只需要一下。

“它坏了。”

明匪玉抚摸过变样的花纹,似乎能和它感同身受,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好像声带摔在地上,磨伤了。

长命锁坏了,伤口也很疼。

谢知归打人一贯是这么疼的。

谢知归的身体是下意识想转回头看他,但愤怒让他继续保持沉默。

明匪玉委屈什么?不就摔了个破锁,这不都是他活该的吗?

他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可怜、执拗又带着一丝期盼,像只做错了事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眼巴巴抬头望着冷漠的主人,期待他的心软和回心转意。

但如果他现在心软了,就是默认原谅明匪玉,接受了他有时候过度执着的占有欲,以后他可能会变本加厉,到他无法掌控的地步。

谢知归既恼他,又惧他。

“带着你的东西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明匪玉握紧了手心的长命锁,眼神变了变,看来这回伪装示弱对谢知归也无效了,他是铁了心要绝情到底。

明匪玉抬脚朝他走近一步,谢知归身体就立刻往床里面畏缩,佝着肢体,是很抗拒的表现。

他觉得心酸,又没办法,只好收回步子,站回原地。

“我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但我不接受你还回来。”明匪玉是说这个锁,也是说其他东西。

可他说完,谢知归依旧没有反应,就盯着墙面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他拿他没辙,只是看着他冰冷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这个我先拿走了,修复好再还给你。”

明匪玉又不放心地嘱托道:“晚上不要乱跑,外面危险,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话音落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从谢知归余光中消失了,随着大门闭上,谢知归恍若脱力般倒在了床上,松开拳头,他的手心有五个深深的凹陷,指甲嵌入的太用力,他压制着自己不要在明匪玉面前表现出脆弱无助的一面。

因为现在他无法做到全心全意去相信明匪玉了。

他很谨慎,对一个人没有完全的把握,就会像以前那样拿冷漠保护自己。

他也胆怯,一旦有风催草动就会果断缩回保护壳里不出来。

隔阂一旦产生,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条裂缝,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撕裂扩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与人的情也是如此。

这仅仅一个清晨发生的事,就需要他们用很久的时间去消化、解决。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谢知归突然从愣神中醒过来,迷茫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但空荡的房间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地上那滩血快凝固了,呈现出褪去光泽后的红褐色,看出血量伤口应该不小。

谢知归看了看右手,从方才开始它就没有停止过抖动,他用力按住腕骨也止不住。

颤抖的不仅仅是手,还有心脏。

因为害怕,因为愤怒,也因为后悔了。

他其实知道,打骂明匪玉又有什么用?错误是他们一起犯,后果就需要他们一起承担。

谢知归气的是明匪玉套路他,让他被迫只能选择他,但也气那个时候的自己没骨气、太心软,如果他坚定拒绝明匪玉渴盼亲昵的请求,把明匪玉推开,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可他走向了一条共同沉沦的道路,是他情迷心窍,乱了分寸,酿了一壶苦酒,如今也只能自己咽下去了。

屋外。

明匪玉并没有走,背靠门板,静听屋里的动静,担心谢知归的情绪。

他很怕听到里面会响起抽泣声,哪怕很轻的一点点都会让他心疼、难受,忍不住想冲进去抱住他,搂进怀里安抚,再轻吻掉眼尾的泪水。

但他不后悔杀了谢三霄,谢三霄不得好死纯属是他自找的。

顶着谢知归的脸跑到他跟前摆出献媚的恶心样,想骗他降低警惕心,奈何演技粗劣,不堪入目。

他不想理会他,把他一脚踹翻在地上,担心谢知归出事,急着出去找人,谁料快到门口的时候,谢三霄突然掏出了法器,狰狞着脸,不要命似的从后面扑上来

谢三霄非要找死,他自然成全。

明匪玉后悔的是没拦住谢知归闯进来,而且从谢知归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确实有些冲动了,或许该用更温和的方法让谢知归只能留在他身边。

但就算再来一次,那种情景下,他还是会为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熟悉身影慌了手脚,他不想让爱人看到自己满手染血、状如修罗的可怖样子,不想看到他惧怕自己、逃离自己。

甚至,恨他。

他当时脑内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谢知归会恨我吗?

他那么看重感情,在乎亲人,亲眼见到我杀了他的父亲,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怨我违背了答应过他的话?会不会拿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会不会从此厌恶上我?

压抑这么久的本性,掩饰强烈的贪欲,编织出一张温柔、绵密的大网,哄得谢知归浑然不觉躺在里面,用手心仔细托着他,本以为万无一失了,却突然出了变故。

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一瞬不眨盯着谢知归,耳畔听不见世间任何声音,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谢知归扭头在下一秒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巨大不安感的驱使下,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幸,谢知归主动过来抱住了他,温暖的体温安抚下了些许燥乱,淡淡的清香安定烦乱心神。

但他还是不放心,他知道怀里的人害怕他,强做出笑脸,硬着头皮抱上来可能也是怕他杀红了眼。

说到底,谢知归担心的还是其他人,以身犯险为的不是他。

他想着念着的人就在怀里,却还是觉得很不踏实,仿佛谢知归随时可能化成一缕他抓不住的淡烟消失。

他从来没有如此怅然惶恐过。

在察觉到有人靠近这个房间后,他下颌抵在谢知归发间,抬起赤红诡谲的眸子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让谢知归没有退路,只能和他回家的主意……

这个主意并不高明,瞒不过谢知归的,他事后肯定会反应过来,但那时候他太想把人带回来了,太急切了。

这是他第二次在谢知归身上昏了头,第一次是在洞窟的那晚。

那次的后果,是将他们此后的命运牢牢绑在了一起。

而这次的后果,可能会让绑在他们手上的线松开。

可他还能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吗?

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那该怎么办,该拿谢知归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了。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冷风徐徐。

明匪玉出神看着山际西沉的落日,他眼中的亮光慢慢被夜晚收回,他抓不住光的离去,也听不到屋内人此刻的心声,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爱意可以掩盖住很多不堪,也可以轻易将矛盾激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也许过了今晚,他所担忧的一切会逐件发生,又可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