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长舒哑然。

下意识地, 他反驳,“我没有。”

“当时情势所迫……”极其痛苦似的,柏长舒死死捏紧若水,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同门义愤填膺、围堵着自己讨要公道的晚上。

白日里,大家刚刚因为钻空子闯过护山大阵的妖魔损伤惨重,未等此事有个定论,楚风便死在花容脚下。

前者爱慕花容, 青云门人尽皆知,违规私入地牢的行为反倒显得十分正常, 花容口中的强迫,才像走投无路的狡辩。

妖修常食人修血肉进补, 对方先前受了重伤, 为求活命, 一时狂性大发也说得通。

至于为什么留下楚风的金丹?

那当然是因为花容是个“废物”, 磕磕绊绊二十余年才筑基, 金丹入体,只怕会内府爆裂而亡。

若非使了狐媚术法,来人又恰好是自己的追求者, 对方怎么可能杀得了楚风?

类似的说辞, 在柏长舒闻讯赶往地牢的一路, 他听了许多,见到花容时, 对方亦是走火入魔般的浑噩。

直到若水搭上红狐脖颈。

起初,柏长舒的本意仅是在同门面前做个姿态,控制住师弟, 顺带让对方清醒清醒。

但花容的反应极其激烈,毫无后悔服软之意, 甚至还将白羽扯下水。

这无疑引发了众怒。

小师弟是什么人?天资聪颖,纯良坦荡,光是在幻想中将对方放进遭受侮辱的腌境地,就足以称得上恶毒。

花容会将这样的比较脱口而出,定是平日里便心怀嫉妒,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实则时时盼着小师弟跌落泥沼。

多丑陋的妖。

首次代替师尊执掌青云门,柏长舒这才知道,有时人一旦被架到某个位置上,他手中的剑就不得不挥下。

然而,当温热殷红大股涌出,随之化作熊熊妖火的柴禾,他望着彻底失去人形的狐狸,竟在对方莹润黑亮的眼中,清楚“听见”自己的回答。

如果是白羽,他定然舍不得。

他似乎在红狐的表情里看到了嘲讽,又似乎没有,所有人又惊又恼地乱做一团,谁也没料到几近奄奄一息的花容还藏着如此本事。

这再次成了对方心机深沉早有隐瞒的证据。

当然,也曾有声音站出来替花容解释:对方素来温和,或许另有隐情。

但这声音终究被淹没在更大的声音里。

二十余年的同门情,成了蓄谋已久的算计。

柏长舒感到既愤怒又失望。

上辈子,师尊回山,照样没能查出什么能证明花容清白的线索,所以,此刻面对眸色戏谑的霍野,他逐渐找回底气,“做错事总要受罚。”

“可我会求情。”

替花容。

也算还了妖火铸剑的因果。

在两人看不见的角度,宋岫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重活一世,柏长舒依旧没弄懂原主要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倘若对方肯大大方方说一句,“我相信你,可势比人强,你且等等”,那傻狐狸即使受尽酷刑,也会默默忍耐,直到柏长舒光明正大将自己接出地牢。

柏长舒却从未给过他这样的坚定与“偏帮”。

濒死之人,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命。

齿尖虚合,宋岫一动,原本被他咬着的手指也掉出去,霍野瞬间收回注意力,轻轻蹭掉其上血迹,“饱了?”

宋岫莫名有些心虚。

自己和柏长舒置气,实在没必要牵连无辜,虽然舌尖尝到的滋味着实美味,但他早已是人,得学会克制。

欺负修为尽失的病秧子也太坏了点。

于是,本未指望对方回答的霍野很快发现,某只一摸便炸毛的雪团子,竟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十分反常地,主动挪到自己指缝间蹭了蹭。

细致,温柔,活像条专门用来擦手的毛巾。

霍野:……

“怎么?瞧见他,方晓得我的好?”丝毫没顾忌拉踩的正主就在旁边,霍野散漫勾唇,“你倒是机灵。”

宋岫倏地瞪圆双眼:别把他说的像根墙头草。

柏长舒哪配跟你比。

无奈,某人完全没对上自己的脑回路,安抚般从头到尾将宋岫rua过一遭,一副不与他计较的大度样,“莫怕,有我在,定然能护住你。”

鸡同鸭讲。

宋岫泄气。

柏长舒更是面沉如水。

上辈子,师叔并未养过白兔,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冥冥中产生种失控感,仿佛有什么正脱离自己的预期。

“师叔被妖魔所害,理当召集医修仔细调养,”话不投机半句多,心底升起离开的念头,柏长舒寒暄,“可要我传讯回去?”

越听越别扭的宋岫:【我怎么觉得他点我。】

妖魔所害,合着是提醒霍野莫忘前车之鉴?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肆意妄为引来天谴的家伙,确实死有余辜,哪怕换做原主,亦没道理憎恨霍野。

何况花容的族群,早早便将他驱逐。

需要灵脉修炼是事实,既然阴差阳错被柏长舒挑破了身份,霍野当然不会再委屈自己,纸鹤飞出,柏长舒抱拳,“晚辈另有要事,需先走一步,望师叔谅解。”

“若遇到危险,摔碎玉符,剑气溢出,晚辈自会赶来。”

霍野颔首。

视线扫过放在桌边的暖玉与储物袋。

若没有方才言语间的交锋,他大概也会认为自己这位师侄处事周到,正直可靠,给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实际上,却道心动摇,瞻前顾后。

无趣。

待柏长舒离开,霍野才垂眸,看向软软趴在自己臂弯的白兔,“现在你知我是青云门的人,可还要跟我回去?”

宋岫仰头,“我有的选?”

从柏长舒叫出那句师叔开始,某人就各种抓着他圈着他,生怕自己跑了一样。

“也对,”坦率承认自己的虚伪,霍野道,“既然用一盏灯换了你,断没有再随意丢弃的道理。”

“那可是经受过天雷锤炼的法器。”

4404:……恰巧没被劈到而已。

这人说话当真没个正经。

装满灵石的储物袋在手,霍野腰带上最后两颗珍珠总算保住,足足过了三日,冲和才风尘仆仆赶来。

尽管已在信中了解过情况,真正见到那个熟悉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冲和仍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模样……”大致猜出对方返老还童的原因,冲和暗暗叹息,苦中作乐般揶揄,“不知道还以为我要带个失散在外的私生子回去。”

经此一役,修真界唯三的渡劫大能尽数陨落,修真者最懂得雷劫的恐怖,天谴之下,能保住性命实属万幸。

虽说请师弟出山是迫于无奈出于大义,但霍野失踪这几日,冲和总忍不住想,若没有自己送去的那只纸鹤……

“婆婆妈妈,”似是读出自己玩笑下的懊恼纠结,少年淡淡睨了他一眼,“你这样子,更像爷爷。”

“家大业大,比不得某些甩手掌柜,”听出对方并无责怪之意,冲和学着凡人做派,抬手倒了杯茶,环视四周,“长舒呢?你可知他行踪?”

干净整洁的客栈上房,幸好,幸好长舒妥帖,没让自家师叔惨到流落街头。

言简意赅,霍野答:“走了。”

“去找你另一个徒弟。”

听到这话,冲和饮茶的动作登时一滞,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通缉令我叫人撤了,长舒去寻他也好,花容魂灯未灭,是是非非,总该给他机会分辨。”

“长舒头一回做代理掌教,尚需磨炼,此事来的突兀,又恰逢我离山之际,内忧外患,咱们需得尽早返程。”

竹筒倒豆子似的,冲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也没指望霍野给建议,只是单纯宣泄下“青云门掌教”不能外露的顾虑。

意料之中,待他停嘴,少年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的花容,有没有一位兔妖朋友。”

冲和:……这是什么怪话。

狐族生来擅长伪装魅惑之术,花容又一贯安分,自己才会被蒙骗过去,区区兔妖,怎能瞒过他一个大乘期的法眼?

青云门可没真漏成筛子。

“花容性子内向,甚少与师门之外的人来往,”尽量客观,冲和回答,“但他确实很喜欢动物。”

霍野若有所思。

修士相遇,贸然外放神识会被视作挑衅,见对方目光下移,仅用肉眼观察的冲和方注意到,霍野左手一直搁在桌下,而那里,正伏着道极清浅的呼吸。

冲和惊讶:“灵宠?”

自家师弟何时有了此等闲情?

“这么叫,他应当会不高兴,”提前给白兔喂了些精血,使其饱腹到陷入酣睡,明知对方听不到,霍野仍将音量放得极低,“一别百年,我的明月峰,师兄可还留着?”

冲和立刻吹胡子瞪眼,“呸呸呸,这话讲得忒难听。”难不成觉得自己是那种鸠占鹊巢的小人?

明白一朝跌落谷底对心境是多大的冲击,他安慰,“放心,便是倾尽家底,师兄也会让你重回渡劫。”

霍野却摇头,“不是我。”

而是蜷伏于他掌心的白兔。

内里破败得如同一团烂棉絮,丹药灵植也好,精气血肉也罢,若无法尽快将其推上元婴之境重塑躯壳,对方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