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岫没穿鞋。

当了两个月白兔, 他习惯性忽略这茬儿,走到卧房门口时,突被霍野打横抱起。

“脚,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霍野双手摆放的位置十分妥当,表情淡淡地垂眸,“你之前当人的时候也这样?”

宋岫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衣襟, “没有。”

殊途同归,除开打架时会露出原型, 妖修的宗派,和青云门也差不太多。

明月峰的暖泉离卧房有一段路, 平日霍野没觉得怎样, 今天怀里多了个人, 倒无端品出几分漫长。

回忆自己近来听到的种种传闻, 他有意问问对方到底受了何等委屈, 才要改名换姓,连原本的妖身也舍去,低头, 却见青年鸦黑的睫毛慢吞吞合拢, 显然在犯困。

罢了, 没忍心打扰这一刻的安宁,霍野想, 左右对方已经是自己的道侣,过往种种,合该由他担着。

宋岫则太熟悉霍野的心跳。

沉稳有力的节奏, 催得他昏昏欲睡,那日雪地初遇, 自己亦是这般蜷在对方怀中,更别提前几世的同床。

直到宋岫双脚碰到类似竹席的清凉。

是汤泉边的暖阁,位置稍高些,周围挂着同为鲛纱的帘幔,拨开来,便能将明月峰的景色尽收眼底。

夕阳将落未落,为周遭山林罩上层朦胧的纱衣,再向外,是与鲜翠春色截然相反的冰天雪地,奇异又瑰丽。

深吸一口气,宋岫心旷神怡,“此处怎会被分给你?”整个青云门最适合享乐的地界,偏偏配了个最不解风情的人。

余光确定青年站稳,霍野才松手答道:“因为钱。”锻造武器需要搜集各种珍稀矿物,多数剑修的口袋都不富裕。

“维持明月峰的阵法运转,每年需十万灵石。”

事实上,此处本该是分给冲和的地界,但对方继承了掌教之职,必须居于紫霄峰,推来推去,就落到了霍野头上。

早年多方游历扫荡秘境,他也算攒下了些家底,明月峰虽无用,却曾是师尊道侣的住处,二人双双仙逝后,自己这个接手“遗产”的弟子,理应帮忙打理。

霍野本是如此想。

但在瞧见青年眉宇间明晃晃的惬意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浪费”的灵石与精力,都于这一刻有了意义。

“后山还种了些桃花,你若喜欢,也可以去看看,”活像个反应慢了无数拍的东道主,霍野姗姗来迟地介绍,“明月峰对你没有禁制。”

所有事物都认得他的气息。

思及此,霍野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宋岫,对方仍披着他的外袍,尺寸偏大了些,腰带草草系紧,更显纤细。

简直像被自己拢在怀中。

迅速掠过青年领口露出的那一小片雪色,霍野道:“我先替你调理气息。”

宋岫惊讶,“在这儿?”难道不是必须共浴才行?

“如此距离,已经足够引来暖泉药力,”撩开衣摆,霍野席地而坐,“静心,把身体交给我。”

宋岫有些无措。

这要怎么交?

但很快,属于霍野的灵力便汇聚成线,游蛇般钻进他的眉心。

万法归一,境界够高,霍野当然瞧得出,青年如今急需一套合适的心法,引导炼化体内堆积的能量。

他虽能将口诀直接教给对方,终究没有亲身示范来得简单,由自己带领,最多半柱香就可以成功运转首个周天。

正常情况下,此等投机取巧的办法,定然风险极大,动辄有走火入魔的风险,除开医修和炉鼎,大多数人修的灵力都极具破坏性,两两相遇,莫说交融,没把经脉炸个稀烂便算好运。

妖修与魔修之所以一直被人修警惕,也是因为两者生来肉身强劲,能抵住反噬,生吞金丹和元婴。

宋岫却不同。

失去妖丹又重塑躯壳后,他几乎与人修无异,所幸,霍野此刻是他焚过香滴过血、名正言顺的道侣。

堵塞的经脉被一点点撑开,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对方,宋岫只感到些许酸痛,随即就被霍野的灵力温柔抚平。

那是种非常奇妙的滋味。

明明是自己和霍野两个独立的存在,却于彼此相互的信赖交付中,共享着愈发趋近、最终融为一体的呼吸心跳。

宋岫渐渐放松下来。

甘愿避世百年躲清静,修行时,霍野自是心无杂念,细细替青年理顺灵力,他又引导其按照特定路线,循环过一个又一个周天。

丹田炙热,恍若熔炉,炼精化气,蕴养紫府,待霍野最后收回灵力,宋岫额头已然布满薄汗。

彼此相对而坐,盘膝于竹席上的青年身形一晃,软绵绵栽进他怀中。

霍野条件反射扶住对方:

青年重伤初愈,又是被强行灌出的元婴,终究要比寻常修士虚弱些,下一次,他或可再放缓些速度。

“要喝水吗?”记起白兔平日恹恹伏于自己膝头的场景,霍野一下下抚摸青年脊背,好脾气询问。

偏宋岫稍显暴躁,“你、你别对着我耳朵说话。”

境界越高,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便越敏锐,他这具身子又特殊,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出些尴尬事来。

霍野无辜,自己明明恪守礼节,并未逾矩,却仍应道:“好。”

宋岫:“手也松开。”

任由对方如跌倒的幼兽般挣扎坐直,衣料下的温热与肌肤摩擦,霍野掌心微痒,素来古井无波的思绪,倏地荡开一抹涟漪。

青年的腰极细。

像春日里刚抽条的柳枝,微风拂过,便要颤巍巍发抖,唯有真正握在手中时,才能知晓它有多么柔韧,充盈着力量。

……仅是虚虚握住也罢了,偏对方还要摇摆磨蹭,衣袖垂落,霍野闭了闭眼,耳后发热,“往后,不许再这样。”

若换做旁人,即使青年是无意,亦容易招来些心猿意马、欲念丛生的污糟。

宋岫却想:这样?

哪样?

假道侣之间碰一下都不行?

霍野又没兔子的烦恼,生怕起反应。

稍稍带了点赌气的意味,他利落应声,“知道了。”保持距离而已,看谁先忍不住。

听到“乖巧回答”的霍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福至心灵般记起青云门内对花容的风评,他薄唇微张,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指责对方行径狐媚的意思,却被山脚禁制的震动打断。

“师兄来了,”毫无隐瞒之意,霍野起身,“可要我……”抱你回房?

话未说完,青年已抬手送客,“剑尊请。”

霍野立时停下动作,“刚刚的话,不是轻视。”

宋岫:“我知道。”

隐隐觉察出自己的解释似乎弄错了重点,又无从找补,霍野顿了顿,嘱咐,“此处足够安全。”

“乖乖等我。”

既然青年是被小人冤枉,那自己尽快找师兄查明一切,想来应该能哄对方高兴。

另一边,打破禁制的冲和正提剑在霍野院子里转悠,四周没瞧见人,他念及山顶暖泉,急匆匆抬脚,迎头就撞上了自己失联数日的师弟。

对方个子蹿高,五官长开,再次变回了那副硬邦邦的剑尊模样,尽管臭着张脸,却并无悲痛之色。

冲和暗暗松了口气:万幸,万幸,看来那白兔还活着。

紧接着就是陡然腾起的恼火。

“信呢?别告诉我你没收到!”胡子一翘,冲和似模似样地猛拍胸口,“一个两个,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

柏长舒便算了,年少气盛,可霍野呢?几百岁的“老东西”了,竟也这么没轻重。

衣袖抖落一只纸鹤,霍野顺势接话,“我的错。”

“攒着元婴的雷劫,非要等化神一起连着渡,”见霍野老实承认,冲和反而没了发怒的理由,音量亦跟着降下,“你何时如此爱出风头,连小命都不顾?”

霍野:“我有分寸。”

天谴都没能劈死自己,区区化神,他扛得住。

“有分寸,有分寸,这些天青云门上下人心惶惶,只差没被你吓死了,”嘴硬心软,冲和嘟囔,“真没受伤?”

霍野摇头。

又引对方到院中凉亭落座,“花容一事,可有结果?”

“没头没尾地,你怎提起他?”话题跳转的太快,冲和皱眉,却未隐瞒,“护山大阵确有妖力残留,此乃众弟子亲眼所见。”

“至于楚风……此人是执法长老首徒,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但门内弟子,皆对其评价甚佳。”

食指轻敲,霍野若有所思,“地牢的钥匙,楚风如何得来?”

冲和答:“他偷了师傅的令牌,这点我已向执法长老确认过,后者也自愿领罚担责。”

霍野:“发现妖修破坏护山大阵的人又是谁?”

冲和一愣:“……也是执法长老。”

“当日正值他带队巡逻,我急着出山寻你,此事便由各峰主位轮流负责。”

“你怀疑他?”猜到霍野所思,冲和摆摆手,“邢冥他向来公正严明,又与你我一同拜入青云门,好端端的,怎会陷害花容?”

霍野不置可否,“真真假假,招来楚风的魂魄一问便知。”化神期长老看管的钥匙,岂是说偷就偷?

“招魂?”声调陡然拔高,冲和瞪圆双眼,险些没跳起来,“你疯了?!”

此等违背伦常的邪术,这人当真是天谴没挨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