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族最多剑修扎堆的地界, 青云门已经许久没举办过合籍大典这样的喜事。

无论顶头的前辈大能怎么想、各族盘算着何种弯弯绕绕,一众赶来凑热闹的年轻弟子,却是实实在在地高兴:

日日打坐多无趣, 谁不想亲眼见见话本子里的剑尊和兔妖?

被选中操办琐事的小道童,更是个个喜气洋洋,寻常长老都无法轻易踏足的明月峰,竟有幸叫他们开了眼界。

叽叽喳喳的团雀、郁郁葱葱的草木、还有暖意蒸腾的汤泉, 与终年覆雪的青云门相反,明月峰上的一切皆是值得被津津乐道的鲜活。

传闻中, 数百年前老宗主为讨道侣欢心,才天南地北四处访寻, 从一处上古秘境中寻来长春阵, 乃整个修真界公认的痴情。

如今剑尊所言所行, 倒也算变相继承师父的“衣钵”, 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而宋前辈……虽说对方境界进展之快, 有目共睹,可对方的“娇弱”,亦伴着实力一同出了名。

嵌着玉石的剑柄都能将对方硌得手疼落泪, 这要是磕了碰了、或者被石阶绊得摔一跤, 那可怎么好?

想到曾经毛绒绒窝在剑尊怀中的袖珍雪团子, 小道童们担心得要命,干劲十足, 连角落里的青苔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巴掌大的白兔,给那些高大凶悍的猛兽塞牙缝都不够,听闻其种族素来胆小, 容易受惊,转生到如此原形上, 想必宋前辈也很苦恼。

他们理应替对方分忧,给予更多照拂。

于是,活过数百上千年的宋岫,居然诡异地在几个十一二岁孩童的眼中,捕捉到老父亲般的慈祥。

4404拼命忍笑,【可能是你那几滴眼泪,杀伤力太强。】

尽管当日在场修士有限,但一传十十传百,外加说书先生的艺术加工,如今“宋岫”是个什么形象……宿主应该不会想知道。

默默地,宋岫将手中当扇子把玩的芭蕉叶盖在脸上。

刚刚清醒便被霍野求婚这个直球打蒙,那些没来得及发酵的羞耻,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他已经躲了准道侣两天。

说是躲,其实也没那么准确,明月峰足够大,自己四处闲逛,随便找个树梢一躺,就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某人也十分配合地未曾打扰。

意外宿主的面皮如此薄,4404及时收住调侃,疑惑,【怎么?您这是婚前焦虑症?】往常都是别扭几秒钟、最多几分钟便好。

翠绿的芭蕉叶摇了摇,【我又不是第一次。】

可神魂交融……万一再像五世界那样,强制让他登出,第二次被留下的霍野岂非太无辜。

但,如果不做到最后一步,难道自己要一辈子和霍野保持距离?假孕这种事,一次就够让他抓狂。

甜蜜与苦恼交织,宋岫长长叹了口气,想打个滚发泄,又记起自己在树上,火速刹车,唯有一抹碧色悠悠坠下。

而后被人抬手轻轻捏住,“后悔了?”

低沉悦耳的音色,令宋岫陡然睁开眼,趴在树梢向下望。

红绳系发,霍野正穿着自己“筑巢”时最爱的玄色劲装,仰头看他,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斑驳落在对方脸上,影影绰绰,更衬出男人五官的英挺与俊朗。

宋岫愤愤控诉:【美人计,妥妥的美人计。】大抵是碍于青云门一贯的仙风道骨,除开雪中初见那几日,霍野总爱穿白。

可他偏偏更喜欢“像个魔头”的对方。

正如帮忙一世界挑选礼服时,纯粹的黑与低调的红,将霍野轻松推到热搜榜首。

今天的剑尊亦精准戳中宋岫的心窝。

“先前那件坏得彻底,”坦然地,霍野摊开双手,任由高处的青年肆意打量,“我便差人新做了一套。”

宋岫的耳根热了热。

因为把先前那件撕坏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他。

若是床笫间激烈过头就算了,实际却是他幼稚至极,闷头把对方赶出门,哭着毁了人家的衣服。

“谁让你欺负我……”想起自己猫一般缠着霍野撒娇求摸的样子,宋岫理不直气也壮,放轻音量嘀咕了声。

霍野挑挑眉梢,“所以,后悔了?”

“二十四个时辰零一刻,”过分精准的数据,给人度日如年的难熬感,存心揶揄,他道,“过来布置喜房的童子,八成正忧心你藏在哪里哭。”

宋岫立刻打起精神,“谣言猛于虎!”

泪腺发达的脆皮暴娇小白兔,到底是哪位说书先生给他安了个这样新潮的人设,竟能被一群古代原住民接受。

“的确,”仔细打量过青年眉眼,霍野煞有介事颔首,道,“不如去给他们证明证明?”

差点被诓下树的宋岫:……

好险好险。

剑尊套路多。

“万一,我是说万一,”悄悄挪回动了一半的左脚,宋岫垂眸,“神魂交融之后,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怎么办?”

没头没尾的问题,霍野却是副了然的表情,“你知道了。”

瞬间被反客为主的宋岫:啊?

他知道什么?他怎么不知道?

“招魂之术,历来皆会引来罪业,”毫无隐瞒地,霍野回答,“我已决定赴玄天宗求卦,劫数降临前,定与你斩断因果。”

“此事本不该牵连于你,”眼底闪过一缕挣扎,又迅速恢复坚定,他沉沉剖白,“可宋岫,我实在是个卑劣的人。”卑劣到利用情爱让青年妥协。

然而,纵使短暂到仅剩一刻,自己也想完整拥有对方。

万分之一的可能,宋岫会拒绝,假若是那样,他……

“怪不得一直问我是否后悔,”纷乱思绪被打断,青年声音越来越近,“原来脑子里装的都是和离。”

下意识伸手,霍野稳稳接住自枝头跃下的宋岫。

“虽然我们说的并非同一件事,”熟络勾住男人脖颈,宋岫晃晃小腿,勾唇,“但好巧,我亦是只卑劣的兔。”

什么保密条例员工守则,就交给快穿局去操心,省吃俭用攒下的积分,大不了全花在刀刃上。

“你先前闭关的洞府在哪儿?”闲话家常般,宋岫问,“我不喜欢青云门,也不愿意回妖族。”哪怕双方都试图补偿。

冲和、白羽、柏长舒……每个人都没有真正伤害花容的心,却一同酿出覆水难收的恶果。

那些自己参演后亲身体会到的忽视与偏帮,散落在每个看似寻常的日子中,细微到不足以被审判,偏如根根鱼刺扎在喉间,宋岫无法释怀,也没必要强行替花容原谅。

合籍大典,是他能给予的最后体面。

毕竟明月峰除了属于青云门,还属于霍野的师父师娘。

“极北,比青云门更北的地方,”明白青年的体贴,霍野亲亲宋岫额头,“那里太冷,到时我们再挑新的。”

“刚刚有道童送了喜服来,要去试试吗?”

宋岫笑盈盈,“好。”

半月后,良辰吉日,宜嫁娶,霍野与宋岫的合籍大典如期举行。

剑尊结契,堪称青云门两百年来最大的喜事,正道各派纷纷高调赴宴,甚至能见到妖魔人三族同坐一桌的奇妙场景。

两位正主却仅在结契仪式上露了面。

亲笔写就的婚书于无烟的真火中缓缓焚烧,台下宾客众多,霍野眼中却唯有一袭大红的宋岫。

约莫是苦恼审批过一次的“文书”为何又出现一次,即使两人规规矩矩滴下精血,天道亦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降下抹代表姻缘的绯光。

冰肌玉骨,姿容丽,风雪停歇的碧空下,青年扬唇,牢牢吸引住台下宾客的目光,“紧张?”

“不,”摇摇头,霍野盯着婚书燃尽的微光,牢牢牵紧宋岫,“只是在后悔,没把座位放的更远些。”

修行之人,皆耳聪目明,听到剑尊酸味四溢的“嫌弃”,台下宾客正欲起哄,却在瞬息间失去二者的踪迹,遍寻不到。

真真是用行动解释了什么叫醋缸。

灵气充沛的琼浆玉液一坛接一坛奉上,直至皎皎明月爬到半空,酩酊大醉的宾客才互相搀扶着散场。

宋岫亦有些眩晕。

眉心贴着眉心,他侧身坐于霍野膝头,喜服仍好端端穿着,动作纯洁得不能再纯洁,偏偏身子软得要命。

好似一滩随时会顺着男人指缝流走的水,青年乌发凌乱,零星泄出的喘息,幼兽般带了哭腔。

思绪飘忽,恍若踩于云端,迷迷糊糊间,宋岫瞧见霍野站在论剑台,年纪却小了些较他们初遇时更小,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一下下挥舞着比自己胳膊还粗的剑,沉默又坚定。

漫天风雪、深紫雷光、掌心奄奄一息的白兔……无数记忆碎片流星般迅速划过,紧接着,画面闪烁得更快更急,每一帧都是霍野,每一帧都属于宋岫,有冷冷淡淡叫“裴经纪”的、有追在他后面喊哥哥的、还有包裹在无数触手间的温柔双眸。

“我爱你。”

“我们结婚吧。”

“生同衾,死同穴。”

“宋岫。”

“阿岫。”

“……下辈子我该怎么找到你?”

白光炸裂,宋岫猛然跌入识海深处。

再次将他唤醒的,是脑内小十二嚷着世界静止的急促警报,以及男人将他揽在怀中,胸口微微的震动。

“阿岫,阿岫。”如获至宝般一遍遍呢喃,霍野餍足地收紧手臂:

“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