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

  谢知归从岸边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泡在冰凉彻骨的河水里太久,四肢都僵硬了,他先费劲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手臂也使得上劲了,接着是腿和腰部,他的脑子虽然疼但格外清醒,河水太冷了,他全身湿透,必须要快点上岸,不然可能会失温丧命。

  幸好身上有很多小伤口但没有大伤。

  即使这样,他还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极其艰难地才从河里起身,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往岸边挪。

  太冷了,寒风呼呼地刮,他抱紧了自己,不停地打着寒颤。

  在这段漫长煎熬的过程中,求生的本能让他咬紧牙关忽略身上的疼和冷,在齐小腿深的河里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谨慎,害怕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心里已经把明匪玉那个杀人混蛋骂了上百遍!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他立刻虚脱了一样倒在咯人的河石床上,大口深呼吸着。

  天空被暴雨冲洗过后格外湛蓝明亮,是劫后余生的颜色。

  谢知归长长舒了口气,新鲜空气灌入身体,胸膛里剧烈鼓动的心脏慢慢的平复下来。

  过了很久,阳光破开层云照下,温柔地抚摸他苍白脸色,他的手脚回了点温度,不再是冰冷僵硬,他艰难地撑着石头地面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旋即再次陷入无助和恐慌中。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又是哪里。

  三面都是密不透风的林子,还有一条汹涌的河,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他好像被人抛弃在了这个绿色的囚笼之中。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尽快找到出去的路才是当前第一要紧的事,等手脚都有力气之后,他找来了一根结实粗壮的木棍,拄着木棍沿着河流往下流走。

  失温、饥饿、伤痛带走了他太多的体力,导致他走三步歇五步,半天也没有走出去多远。

  可是不能停,夜里的深山最是危险——温度骤降,野兽出来觅食,看不清方向,谁知道下一步脚下会是结实的地面,还是要命的陷阱?

  他必须趁还有亮光的时候赶路回去,如果回不去,至少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有句话明匪玉说的没错,谢知归很惜命。

  河岸边,谢知归一拐一拐地走着,石头很硌脚,磨得脚底起了水泡,没走几下水泡也被磨破了,钻心的疼从脚底蔓延全身,他疼的五官都扭曲了,冷汗已然浸透了鬓发。

  他停下来检查情况,却发现水泡被磨破的地方已经有了发炎的迹象。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行了,得休息一下,不然感觉这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他撑着棍子慢慢挪过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

  眼看就快到了,忽然他看到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如遭雷劈,极大的震惊和恐慌甚至让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他不可置信,明匪玉怎么在这里?!

  这家伙把自己推了下来,现在不是应该在石壁上躲着,洋洋得意吗?

  为什么他却出现在了这里,还是以昏迷的状态,浑身湿透地靠在石头上?

  谢知归反复确认他没有意识后才敢走近些看,时刻提着一口气,一有不对他会立刻逃走。

  明匪玉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有明显的新鲜伤口,脸上有大大小小的刮伤,看上去狼狈极了,手腕有擦伤和淤青,被衣服遮盖的部位可能伤势更重,他身下已经汇聚了一小潭血泊,正沿着石头缝,弯弯曲曲的细流流向河中。

  他大概率受了重伤。

  要是在以前,出于人道主义,谢知归可能会伸手救一把,不过放在现在,他只想冷嘲一句,活该!

  害人终害己,或许在他落崖后,老天爷都不看过去,降了道雷把明匪玉劈了!只可惜没有一击毙命,还让他又遇上了他!

  谢知归是个睚眦必报的,你捅他一刀,他必然要还你一刀,很快他环顾一圈,盯上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如果力道和角度合适,可以轻而易举地凿碎一个人的脑壳。

  明匪玉丧失了反抗能力,这里也没有人,就算他死在这里,事后调查起来,也可以有很多个说辞蒙混过去。

  恶念一旦有了苗头,便很难从脑海里挥去。

  谢知归想杀了明匪玉报仇,但潜意识里好像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拼命冲他嘶吼,使劲浑身解数唤醒他的理智,拉扯他,阻止他对明匪玉做出不好的事来。

  “如果今天在这里动了手,未来你一定会后悔莫及!”

  这个念头萌生的那一刻,谢知归自己都惊讶了。

  是谁阻止我?

  这里没有其他人。

  是我在脑子里说话吗?

  可是为什么……

  谢知归陷入茫然,脑子随即疼起来,繁复痛苦的记忆像是要冲破桎梏再次呈现在他面前。

  他很奇怪地歪头看着明匪玉,像个小孩子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要先思索一下他是谁,露出了懵懂迷离的神态。

  与此同时,那道铃音又响了。

  叮铃铃——

  拨开天地间烦扰无比的杂音,穿过时间的洪流,乘风踏浪而来,在山谷间与青山不断相撞,回响,像哀鸣,像哭泣,像一个不该被遗忘的人被抛弃后发出的悲诉。

  谢知道被困在铃音织就的巨大罗网中,头疼欲裂,几乎窒息。

  “啊!——”

  紧接着,他抱着如同被打入了一千根针的脑袋,痛苦地跪在地上。

  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在折磨我。

  可是想不到了,可是不记得了啊。

  低低的啜泣声在石头滩上响起,旋进山谷呼啸的风中。

  又过了许久,铃音消失了,谢知归很久才从梦魇一样的记忆碎片里走出来,涣散的瞳孔渐渐有了神,可是人却没撑住,腾地一下跌坐在地,摔疼了也没管,怔怔盯着某处。

  他一摸胸口,更是惊讶于心跳的很快。

  只是下一秒,他感受到了什么,立马转头看去,心脏瞬间骤停!

  明匪玉,醒了!

  他正虚弱地靠在石头上,安静、专注地看着他痛苦,或者说是欣赏。

  如果谢知归没发觉,他可能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看下去。

  “你看够了没有!”

  谢知归怒火直冲天灵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扔掉了棍子,捡起那块尖石头,几步冲到明匪玉身边,眼迸恨意,将石头高高扬起。

  却迟迟没有落下。

  明匪玉平静地望着他,虚白的脸上无波无痕,就像是笃定了谢知归不可能砸下来。

  谢知归的手在颤抖,他没办法砸下去,不是他不想,而是这具身体不允许。

  他的意识想杀了明匪玉,可他的身体却想亲近这个人。

  太奇怪了。

  半晌,明匪玉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混沌沙哑:“放下吧,不敢砸的话举着不累吗?”

  谢知归愤愤不平地恨骂道:“杀人凶手!”

  明匪玉也不辩驳,依旧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你就不问问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推你吗?”

  “……”

  明匪玉动了下,背靠石头想站起来,谢知归立刻打起十二分警惕后退。

  见状,明匪玉又坐了回去:“别怕我,我腿断了,不会对你怎么样。”

  说着,他撩起裤腿,露出右腿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谢知归下意识皱了眉头。

  “是被塌了的石头砸的,然后我就掉下来了。”

  “什么?”

  谢知归讶异,为什么不是他掉下来后砸断的?

  明匪玉似乎已经知道谢知归会是这幅表情,于是不紧不慢地把裤腿整理好,边说道:“如果我不推你那一下,现在断腿的就是你了。”

  谢知归懵了:“什么意思?”

  “当时那个溶洞要塌了,崖壁上的路又太滑,只能从下面的河里走,你恐高吓得腿都软了,自己不敢跳,我只能推你一把了。”

  “你下去之后那个溶洞就塌了,我没来得及走,被落石砸断了腿,又掉进了水里。”

  谢知归狐疑地盯着明匪玉说话时眼睛的变化,想捕捉到他说谎的痕迹。

  “你就这么笃定我跳下来不会死,万一我撞到河里的暗礁磕破头了怎么办?”

  “不会的。”明匪玉声音很轻:“有我在。”

  谢知归抿住了唇,纠结该不该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

  “咳咳,咳咳……我和你无冤无仇,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真想害你,在祠堂那会就动手了,何必大老远把你匡到这里来,咳咳……”

  许是情绪激动牵动了内伤,明匪玉抵着拳剧烈咳嗽,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他咳出来了,更显脆弱的病态。

  谢知归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等明匪玉咳完,两人隔空对视,用眼神较着劲。

  谢知归:“好,我暂且信你。”

  明匪玉嗓音沙哑:“我现在走不了路,能不能把我扶起来?”

  这话让谢知归立马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家伙现在受了重,是一个负担。

  他心中不由得一沉——他们被困在了无人烟的深山里,前方是群翠相拥、蜿蜒无尽头的石头路,谁也不能保证这条路会一帆风顺。

  说句不好听的,他一个人活下去的概率比带着一个包袱上路要大的多。

  谢知归纠结了一会,最后定定看了明匪玉一眼,下了决定,转身进入了密林里。

  “你去哪里?!”明匪玉在他身后大喊。

  但谢知归没有回头。

  “谢知归!”

  “谢知,咳咳,归,咳咳咳,你回来!……咳咳,咳咳……”

  直到他绝情的身影消失在葱郁的绿色中,明匪玉都没有收回视线,血腥味从肺腑弥漫上口腔,在舌头上晕开苦涩腥甜的味道。

  人不见了。

  他又看了看自己断腿,怆然一笑。

  谢知归还是走了。

  自己在期待什么呢?

  是在他把谢知归推下悬崖的那一刻,看到谢知归无助惊恐的眼神,他本该觉得快意,但却感觉空落落的。

  谢知归一点点下坠,那种怅然感在他心口越来越清晰。

  在谢知归身影消失在崖下的那一刻,他违背了报复的本意,鬼使神差地也跳了下来,在掉入河里前抓住了他,紧紧抱住了他。

  之后,他故意打断腿,弄出一副狼狈落魄的模样,就是想看看谢知归的反应。

  他想,只要谢知归这次没有抛弃他,他就不杀他了。

  可是谢知归走了。

  没有问他疼不疼,没有关心他的伤势,抛下没有利用价值的他,直接就走了。

  穿梭山谷的风声很吵,奔涌的河水很闹,林子里传来鸟兽嬉闹声,这个世界如此热闹,只有他沉默无声,因为他是被抛弃背叛那个。

  明匪玉静静坐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死了,他突然觉得这样很无趣。

  为什么要浪费精力折磨谢知归?

  为什么要自残折磨自己?

  抛弃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被抛弃的那个人还心存期待等待负心人回头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傻子!

  对,不要心软,就应该直接杀了他,杀了这个薄情负心汉!

  只要谢知归死了,就再也不会骗人,再也不会背叛他,再也不会抛弃他!

  这些扭曲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放声尖叫!

  明匪玉周身仿佛由寒气凝结出了无数个黑洞,将阳光尽数吞噬,他孤身置身于阴暗地带,任由黑暗将他由内而外裹住。

  心口的旧伤复发了,生疼的。

  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大半张阴郁病态的脸,半晌,他喃喃自语道:“真没意思啊。”

  “还是不会动傀儡最听话。”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既然谢知归不要,那他也不会再上赶着送过去。

  他面不改色地扭动了下右腿,咯哒一声,断掉的腿轻易复原,身上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场戏演够了,太累了,该结束了。

  他还是做回别人口中那个淡漠,懒散,以虐人为乐的怪物算了,反正温柔演出来也没人要。

  血色从明匪玉眼底弥漫上来,他用指甲划破手指,低声念了一段咒,指间血滴幻化成一只只蝴蝶般血红的诡异生物,感受到主人在生气,围着他飞舞似是安慰。

  明匪玉眼底浮现出一个由血丝画就的诡谲图案,散着淡淡的光,像荼蘼有毒的花朵,又像妖艳蛊人的毒蛇,如果直视他,会顿时有种心神被非人类生物摄住了的恐怖无力感。

  唇瓣张合,轻吐寒气:“去,把人抓回来,要活的。”

  得了命令,血红生物扑扇了几下翅膀,转头扑入了密林中。

  明匪玉冲着谢知归消失的地方扬起一个极淡的笑,凉薄又妖异,虚假又扭曲。

  谢知归,你该不会以为自己逃的掉吧。

  整片雾山早就成了一座为你而设的囚笼,你既然要自寻死路,可就怨不得我了。

  尽管跑吧,等我抓到了你,就先把你的腿打断,看你还怎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