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23章 忧端

  殷错环顾四周,不由得满脸踌躇。

  阿术真却道:“怕什么,倘若他们不让进,我带你闯进去就是了。”

  殷错掐他脸颊,说道:“胡说八道,你再如何武功神通,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你既身在中原,这等蛮性可得好好收一收,不能动不动就想着动粗动武的,晓得么?”

  阿术真一笑,正待说话,却蓦然听得身侧哭声渐大,两人微微吃惊,一齐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众灾民中夹着一枯瘦汉子,满脸悲戚,正拖着板车,板车上垒了好几具死尸,各个肚腹肿胀,发出腐臭味道,显然均是淹死之人,各个水肿可怖,叫人不敢细看。

  殷错心念一动,附耳在阿术真说了几句,阿术真点了点头,径直从地下捡了几块石子,扣在手中,以掷暗器手法将小石子朝那汉子的膝眼、梁丘两穴,那汉子足下一酸,顿时扑倒在地,跟着只觉额角微微一疼,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

  这么一个大活人猝然摔下,众人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殷错与阿术真却悄悄绕了过去,阿术真掩着口鼻缩身躲在那板车上,殷错一咬牙,拉了板车便走。众人一时只顾着探那汉子死活,自然是无人留意那板车。

  殷错回身向那汉子拜了拜,心道:“多谢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弟来日有幸自当重酬!令尊令堂尸身且借小弟一用,来日小弟定当给他们风光厚葬。”

  殷错步履沉重,咬着牙拉着那破败板车,踉踉跄跄地行了好久才往至门口。眼下他满脸泥灰黄土,一身衣衫仿佛在泥浆中滚过一遍,着实给河水泡得不成样,丝毫瞧不出是尚好的衣料丝绸,他这般佝偻着身子混在灾民之中,一身褴褛,毫不起眼,俨然便是个逃难的小叫化,便是他的亲娘在场,见了他也只怕一时间也不易认出这小叫花竟是自己那宝贝小儿子。

  殷错将长刀交给阿术真拿着藏在尸身底下,跟着连忙装出一副老实畏缩的模样,拉着板车走进城中,给官差盘查。

  那板车上的几具死尸腐臭难闻,一路蝇虫围绕,众守将见了全都不觉皱眉掩鼻,心里又是作呕又骂晦气,连呸了好几声。

  “你这小叫花,”那守将站在殷错跟前,一面掩着口鼻一面盘问道,“进城去干什么?”

  殷错一面拿着袖子拭了拭脸,一面嗫嚅答了,他想起父亲帐下昔日有名副将便是蒲州人士,解甲归田后就返乡隐居,便随口编了几句谎话,说是自己便是那副将的故旧,父母新丧前去蒲州投奔于他。

  他这番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那守将听了没甚怀疑,拿着书册在殷错跟前比照一番,跟着便兜头一脚,把殷错踹了开,催他快走。他们甚嫌污秽,自然便没去翻弄板车上尸身,哪料得到这几具死尸身下竟而藏着阿术真这么一个大活人。

  殷错虽被他踹得险些跌跤,后臀也是生疼,纵使再气恼,这当口却也不敢发作,只得朝那守将点头哈腰地道谢,拉起板车忙往前走,跟着灾民进得城来。

  他拐个转角,躲进了一处无人小巷之中,阿术真则忙从死尸底下钻了出来,理了理衣襟。

  殷错见他身上竟而空无一物,诧道:“刀呢?”

  阿术真过去将左手一个仰面朝天的死尸翻了个面,只见那死尸背后一道长长的伤口,阿术真着手往里面一探,掏出了两柄长刀,一柄乃是那长刀原是殷错从路遇的官差手里夺得的,乃是官府所铸,给守将看了自然极为不妥,而另一柄玉昆刀则是绝非凡品,任谁一眼便知是稀世罕物,两者都不好为人所见,故而阿术真方才入城之时提起长刀砍进了死尸背后,整把刀直没进去,竟而藏进了尸身之中,才没被那守将发觉。

  殷错长出一口气,终于稍稍心安下来。

  两人到别处埋了板车上的死尸,跟着灾民混进了赈济堂布施的粥棚内讨了粥喝,稍事歇息,这才复又上路。

  殷错本以为入了蒲州城后当能好受得多,熟料两人一路在蒲州城中走,只见街上亦是十分冷清,店家酒家皆是大门紧闭,不少棺椁灵枢就大剌剌地停在门前,情形也自十分不寻常。

  殷错暗自心惊,紧紧握住阿术真的手,小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阿术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颇见忧思,说道:“恐怕是温病罢。”

  其时水患未息,黄河沿岸处处受灾,死尸遍地,四时不正,不免就大行疫病,其时早在两人入城之前,蒲州便城内便连着几日里,到处都在烧艾草、苍术以辟瘟邪,奈何民病温疫早发,眼下再难抑制,死者十八九,处处都是一片哀鸿遍野。

  路上不住有人扶灵奔丧,医馆前则是人头攒动,只瞧得殷错心惊肉跳,愁苦得很。

  殷错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想进蒲州之后找蒲州通判自明身份,但眼下他身上既无信物,又无符节,当真是口说无凭,此事委实是玄之又玄。

  但殷错眼下无计可施,惟有过去碰碰运气,只盼那蒲州通判温赞善还记得早年间殷岳对他的知遇之恩,愿意为广成王府之故深究殷错所言事端。

  两人依照街上行人指点,行至那监州府去,熟料连门槛也都尚未踏进,便给那门房恶狠狠地骂着“泥腿子”给轰了出来。

  殷错大为愤慨,待还要冲上前去与那门房据理力争,但阿术真见天色已晚,又忧心殷错,便摇了摇头,一扯殷错袖子,说道:“算了罢,先将养一晚,明日再说。你伤口不疼么?”

  殷错一想倒也是,便乖乖听了阿术真的话,伏到他背上,由他背着回去寻个今夜的庇身之所。

  其时灾民甚多,赈济堂、慈安堂等诸地都已是人头攒动,处处摩肩擦踵,两人又均是身无分文,想入医馆也是决计行不通,惟有去些山野破庙瞧瞧。

  两人走了多时,方才寻见一处破败道观,那观中只剩些断壁残垣,屋顶亦是茅草生丛,好歹三清主殿中有神龛尚在,其余偏殿、厢房的屋瓦也未曾尽数坍塌,虽屋漏连绵,但还尚可勉强可挡风遮雨。

  那观中自然也栖居了不少流民弃儿,均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两人混在其中,倒也别无二致。

  阿术真原先在漠北之时,自小便是跟着行军迁徙,更苦的日子也过得惯了,此时也是安之若素,就是苦了殷错这公子哥,哪里尝过这等露宿街头的滋味。他披着阿术真的衣服,侧头躺在阿术真身旁,只感那草席又硬又冷,直膈得他腰酸背疼,周遭又是冷雨又是腐臭腥气,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不住传来,又怎生睡得着?

  殷错迷迷蒙蒙地闭着眼熬到半夜,半晌也睡不着,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去揪阿术真的衣袖,小声叫道:“阿术真?”

  阿术真自是立时便醒,轻轻应了一声,将他伸臂揽到自己怀里,问道:“怎么?”

  殷错方才他辗转难眠时诸番烦扰纷至沓来,此刻见了阿术真却又不觉心念一动,立时便趴到阿术真身上,伸手摩挲他的脸颊,忿忿道:“少爷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苦!”

  阿术真奇怪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待如何?”

  殷错立时便伸手探进他的衣领轻轻摩挲,膝盖抵着他的身下轻轻动了动,朝着阿术真呵气道:“我睡不着,阿术真。”

  阿术真横了他一眼,摁住他越摸越往下的手,径直箍住了,教他不得作乱,淡淡地问道:“要我将你捏晕么?”

  殷错顿时泄了气,只得灰溜溜地放开了他,阿术真一笑,将他揽紧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轻声哄道:“睡罢。”

  殷错耳尖发红,转过身来,搂紧阿术真,将头埋在阿术真的胸膛上,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方始有片刻安宁之感。阿术真顺着他的脊背摸了上去,轻轻揉着他的翳风穴,殷错这才渐渐宁神下来。

  两人在道观之中便如此将就了一夜。

  次晨一早,殷错先醒,待得他去叫阿术真时,却见他仍自阖着双目将醒不醒,不由得心下大惊。

  以阿术真的警觉,他便是熟睡之中也尚能随时醒来,更何况他内功卓绝,周遭情形有甚细微之变他亦能一探便知,而似殷错眼下这种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阿术真仍自昏昏沉沉之时却是当真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