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36章 衔泪

  殷错见状大为惊惶,连忙过去搀扶住他。

  阿术真朝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碍事。”

  他宽慰了殷错这一句,立即便盘膝坐下,运功解毒。

  这阴煞之毒颇为厉害,饶是阿术真通晓毒性,却仍自要运功许久方能将体内余毒悉数化净。然则他潜运真气在体内勉强阻下毒气,还尚未周转完一周天,那假山洞中的气孔之中却渐渐透进了滚滚白烟,呛得他与殷错都不禁咳嗽起来。

  殷错又惊又怒,霍然站了起来,咬牙道:“那奸贼放火。”

  他所料不错,慕容玥在这奇门八卦之中绕得晕头转向,又找不见踪影,一怒之下,便干脆一把火将整座广成王府烧了,想要逼迫两人出来。

  广成王府中原本机关甚多,然则慕容玥方才穷追不舍,殷错只顾着逃开,自然也是无暇撬动一路上的诸般机括,而眼下这假山洞也仅是容身之所,并不能操纵机关暗器,因此他当下对这慕容玥倒也颇为束手无策。

  而今西北风呼啸,火势顷刻间便大了起来,蔓延王府各处,无数琼楼玉宇尽皆焚毁于一旦,殷错与阿术真躲在这假山之中虽尚且还能暂庇一时,但却也抵抗不了多久。

  殷错双眼通红,握住义符剑,说道:“走!咱们出去!我不能就纵这狗贼将广成王府烧掉。”

  阿术真心知在此处躲着亦是并非良策,便点了点头。两人打定主意,携起玉昆刀,与殷错一道推开洞门,出了假山山洞。

  只见四下都是浓烟滚滚,这偌大王府俨然便已沦为一片火场,攻城的箭雨亦是往内不住射来,两人持着盾牌,一面抵挡箭雨,一面急奔到边上池水处浸湿了衣襟,蒙住了口鼻,小心避开火烧之处,步履艰难,委实是十分狼狈。

  殷错拉着阿术真快步走了数丈,两人一路上只见得不少奴仆侍女的尸身,尽皆脑浆迸裂、脖颈流血,显然是都被慕容玥所杀。殷错心下悲戚,只好掩面不看,又往北走了数里,却见得广成王府的正殿太玄殿已然被大火焚毁坍塌,露出了基座之下的暗道,甬道过处便是殷钏与她侍女鹿蜀所在的堀室之中。

  殷错浑身一震,忙即与阿术真冲进暗道,两人过了底下甬道,果见那堀室铁门大开,锁已被人用利刃径直捅开,里面鲜血淋淋,物什墙壁上处处都是划痕,显然亦是有人在其间激斗过一番,然则眼下殷钏和鹿蜀却已然不知去向。

  原来慕容玥一把火点烧光了四下树木之后,终于找见了广成王府的主殿之处,他在里面寻了个遍,未及找得什么,立时便又纵火烧毁了堂阁主殿,果然见得广城王府主殿之下露出了暗道出口。慕容玥大喜过望,只当那便是沈元君藏匿《黍离武经》之处,立即便下去查看。

  哪知他过了那暗道,却到得了殷钏所在的堀室之中,他以依仗铁骨扇之利径直破开了门锁,却不料进去里边只见得了两个女子。鹿蜀一见他的胡人相貌,便知定当是友非敌,不由分说便与他打了起来。

  鹿蜀虽是天生哑巴,但她师出名门,武功固然远胜寻常武夫,但到底年纪尚轻,火候未到,却又哪敌得过慕容玥这等邪派之中的顶尖高手,不过多时便被他的毒功打晕,而殷钏未曾学过武功,更不是慕容玥敌手,顷刻间便被封住穴道之后,动弹不得,两人均被慕容玥掳走,带去拷问。

  殷错浑身发抖,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呆呆地望向阿术真,阿术真正待回答,忽然间听这时地上蓦地轰鸣震荡起来,两人险些都站立不稳,却是白狄人已然攻破了城门,骑着快马驰骋过来。眼下他们长驱直入要进来烧杀劫掠,百姓则纷纷逃窜,龙勒城中一片惶急。

  阿术真摇了摇头,连忙拖起殷错从暗道中出去,两人方自回得地上,迎面便撞见一小队进来王府之中搜刮劫掠的白狄兵,殷错悲愤之极,挥剑便上,向几名白狄兵砍去。

  几名白狄兵却脸露喜色,立时以伊特赛语大声呼和道:“他便是大汗要杀之人?”“对极对极!决计没错!”“大汗说了,谁能割下这人首级,立刻便他做万户侯!”

  阿术真脸色微沉,拔出玉昆刀一挥,刀锋到处,几名白狄兵悉数身首分离,鲜血飞溅,头颅滚落一地。

  后面一名百夫长闻讯赶来,却见自己部下已然被阿术真绞杀干净,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只道阿术真是怕其他人与他抢功,故而便对自己同袍下手,立时指着阿术真喝道:“你……你……你是哪一部的,治罪当斩!”

  阿术真立时便将手中的刀朝他掷去,玉昆刀剑倏忽刺入了那百夫长后心,将他捅了个对穿,钉死在地。

  殷错气喘不定,怔怔地看向阿术真,红彤彤的眼睛里倒影着四下火光,神色间却尽是茫然。阿术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走过去将义玉昆刀拔起,将刀身的血擦拭干净,便还刀入鞘,递回给殷错。他跟着从百夫长身上取出那卷悬赏画像,打了火石燃着了,然后丢在几名白狄兵的尸身上,便拉起殷错,说道:“我带你走,龙勒城破,乌尔忽定然是要派人来杀你,此处不能再留。”

  殷错却置若罔闻,犹自浑身发颤地看着周遭一切。

  只见那王府顷刻间被熊熊大火吞噬殆尽,耳边则尽是城中百姓的哭叫声、惨呼声、白狄兵抢夺杀掠的抢夺声,城中无数民居房屋亦自力拉崩倒,火爆声百千齐作,处处都是火光映天,照得城中有如白昼一般,白狄的弓弩车撞破了城门,白狄的数千军马顷刻间便杀进城来,厢军与守将几近全军覆没,只剩了一小簇的兵力尚在抵抗。白狄兵仍自不住鸣金击鼓,踰城放火,屋舍楼台都成了断壁残垣,遍地都是横飞的血肉与焦尸,腐臭作呕,恍然间当真分不清这究竟是人间还是炼狱。

  殷错顿时悲不自胜,失声大哭道:“我不走,我宁可死在这里!我怎么能舍开龙勒城自己独活?”

  阿术真抿了抿嘴,伸手从躺在地上的白狄兵尸身上除下他们的披肩帽与身上外衬的戎服,穿戴在自己身上,跟着径直上前箍住殷错,硬生生地抱着殷错将他拖走。殷错挣扎不已,但他却又哪敌得过阿术真的膂力,顿觉浑身有如套了一个钢圈,死活也挣扎不开。

  阿术真任他挣扎,犹自脚下不停,紧紧抱着殷错往外走,低声道:“殷错,听话,跟我走。我带你去天山,找你师叔。”

  殷错呜咽着摇头。

  “你妹妹也想你活着,”阿术真说道,“等你去救她。”

  殷错浑身一震,顿时心中大恸,方才猛提起来的一股子气力全都泄了,心口似乎给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整个人顿时瘫倒在阿术真怀中,呜咽不止,由着阿术真将他拖出了广成王府之中。

  两人出得王府,转得西街来。阿术真趁乱用飞刀之法刺死了一名落单的白狄骑兵,夺了他的马匹便跑。阿术真穿着白狄兵戎的装束,又是胡人模样,其余白狄兵自然毫无半分防备之意,对他不闻不问,只当他是去回营传捷报的探马,便眼睁睁地任他驱马而去,出了龙勒城。

  殷错泪眼朦胧地侧头望去,向天河岭处望去,只见龙勒东向之处黄沙翻腾,天河岭上也是火海一片,龙勒主力军果然被白狄军两面夹击,围死在天河岭与玉勤山所夹的谷地间。而殷铮所率轻骑人数不够,想来也是难以突围白狄派遣过来奇袭的铁骑,更何况乌尔忽亲自率领五万白狄大军在后支援,料想也是不能幸免。

  殷错心下大恸,回身紧紧抱着阿术真,伏在他胸膛上泣不成声。

  阿术真单手环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调转马头,向西驰去。

  那马正是草原上的矮马,着实神骏非凡,四蹄翻飞,一路尘土飞扬,眼见得龙勒城渐渐缩为远处的一个小点。

  阿术真驱马从桑珠乌仁旗草原西行,绕过了高罕锡林城,沿着斡亦剌河一路西行,到得那祁山脚下的斡亦剌城中购得厚衣水粮,再继续纵马向西北而行。

  愈是行至西北,愈是天寒地冻,只见四下都是雪原起伏,西望是一片冰川雪岭,东望却又不乏戈壁瀚海,冰湖沆砀,黄沙肃肃,端的是明灭交错,山脚下则时有寥寥炊烟,耳旁尽是风声呼啸,如刀割般的北风刮在脸上,颇是生疼。

  殷错身上虽穿着狐裘厚氅,此时却也仍不禁感到阵阵寒凉。两人不过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他便已形销骨立,脸色苍白,与先前翩翩然的少年公子模样判若两人,他一路上甚少言语,沉默寡言,与往日里飞扬跳脱的活泼性子更是大相径庭,阿术真心中却也不禁酸楚。

  此地已是西疆境内,山峰均是高耸入天,云杉木积雪皑皑已清晰可见。

  阿术真生怕殷错受冷,便解开自己的外裘,裹在殷错身上,殷错摇头道:“你不冷吗?”

  阿术真在他颊边拧了拧,说道:“我受得住。待入得林中,好捡拾干柴,便能生火了。”

  殷错点点头,伏在他肩头。

  暮色渐深,两人驱马行入林中,在背风之地堆了一地的枯枝烂叶,用火石打了火燃着了,围在火前烤火,殷错方觉好受得多。

  阿术真从行囊中取出一块湿牛肉烤熟,两人打了尖。

  殷错透着火光,遥遥看着群峰绵延,也不知天山是其中的哪一座,想起母亲,不觉眼眶一红,喉间干涩,再也吃不下,只是凝神看着群山,问道:“阿术真,你知道天山派么?”

  “知道一些,”阿术真道,“你娘先前没同你讲过?”

  殷错抱着膝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爹爹妈妈有什么要紧事自是会去同大哥说,跟我说的,也不过就只拣些轶事趣闻罢了,那都是小时候说来哄我玩的。”

  “我所知道中原武林诸派中的秘辛也大多是国师——嗯,波旬尊者同我说得,那些都是中原武林之中的旧事,我也不知道眼下有没有什么情形变化,”阿术真摸了摸他头发,说道,“中原武林名门正派之中向来以龙虎山为泰斗,此是玄门正宗张天师之后,为天下武脉共源之宗。到得如今,除却南宗泰斗龙虎山外,东有灵山寺,西有天山派,北有鸿都学宫,这四大门派在中原武林中最为兴盛,高手云集,且相互间渊源颇深,为白道中人所尊崇。”

  殷错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慕容玥当时逼问他《黍离武经》下落,心下寻思:“却不知慕容玥那奸贼所言的《黍离武经》究竟是什么?王府之中的武经我自小都见过,可从未听说过有一本这样的书,爹爹妈妈也从未跟我提起过,那贼子又凭什么要来我王府之中夺那部经书?且全天下的兵书,莫过于六韬三略,这什么《黍离武经》名不见经传,到底又有什么要紧?”

  “如今天山派掌门戚玉珩,是天山派前代掌门凌虚子最小的关门弟子。王妃当年乃是凌虚子的首座大弟子,武功十分了得,凌虚子昔年便曾想要将天山派掌门之位传位于王妃,然则王妃当年艺成出山没多久,便要与令尊广成王成亲,前来天山向凌虚子辞行,这事情在武林之中颇为轰动,”阿术真续又说道,“侠以武犯禁,武林白道诸派大多是严禁门下弟子入仕,江湖中人亦大多厌憎‘鹰爪孙’,似你们江陵王公之中豢养的那些个武夫,更是在江湖之中人人轻贱,而王妃要嫁入王府,天山门下自然人人反对王妃接任掌门。凌虚子难以违背众意,自然便只有按门规处置,将王妃除名。”

  殷错看着自己手中义符剑,眼眶又是一湿,不由得微微叹气,心道:“无怪妈妈自己武功这样高,却从不敢将武功传给我们,原来却是因为与师门反目。只可惜她武功再高,却……却终究逃不过女子之噩,唉。她临死之前仍自心心念念要我带着义符剑去天山寻小师叔,是不是多少也有后悔之意,要我重新去天山认祖归宗呢?”

  阿术真道:“但王妃出嫁之后,凌虚子另选下一任掌门,便骤然间在西北蹊跷横死,故而他门下弟子便为争夺掌门之位自相残杀,百年大派基业也自毁于一旦,原本天山派中高手辈出,然则内斗这二十余年中,派中高手也大多死伤殆尽,小辈之中也无甚成气候的能者,故而这些年来天山派四分五裂日渐式微。直到七八年前,戚玉珩重新执掌天山派,方自重振旗鼓。但多年内斗天山派想必也仍自是元气大伤,不能与往日鼎盛之时相提并论。”

  殷错却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我妈妈既然想将我托付于他,想必也是深信他戚玉珩品性为人,才敢托孤罢,但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那小师叔心中是否仍惦念着同门情义。”

  “他倘若当真不肯认你也不要紧,”阿术真道,“横竖我一直陪着你。”

  殷错心下柔情顿生,伸手过去拢住了阿术真的手,感到他温热的暖意透着掌心传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亦颇有些缱绻之意。

  然则两人尚未温存多久,蓦然间忽听得四周无数声鹰唳,应和声此起彼伏。两人都吃了一惊,忙收敛心神,定睛环视周围。只见一只灰褐色的鹞鹰长声鸣叫,飞在两人不远处振翅盘旋。

  阿术真脸色一变,霍然拔刀站起,说道:“是鄂阙特部养的鹞鹰。”

  他话音刚落,果然只听得四下马蹄声大作,密林前的草原上尘土四溅,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口中吆喝,正追着一名骑着匹青骢马的精瘦汉子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