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71章 拊缶

  殷错此言说罢,心下一宽,顿觉浑身气力尽去,周身伤处痛若刀剜,不由得垂头伏下,就此人事不知。

  如此也不知多少时辰,一时间脸上伤处如火烧般疼痛,刺得殷错渐渐醒转过来,然则他尚未睁开眼睛,便又觉得头痛不已,脸上疼痛,耳边更是嗡鸣作响。他勉力调匀呼吸,真气在体内运转片刻,身上痛楚才稍稍缓和,不觉又沉沉睡去。

  他昏昏沉沉间,似乎便又回到母亲身旁,犹如幼时体弱,仍伏在母亲怀中受她温柔抚慰,过了片刻间,却又浑身发起高热,筋骨痛如刀剜。

  恍惚间,他似是看见阿术真坐在床畔,顿时泪水涔然,挣扎着过去,伏在阿术真膝间垂泪不已,阿术真摸着他的头发,温言说道:“你做得很好,你终于学会了杀人!你眼下才是真正的男人,可与我相匹敌的。”

  殷错听了却痛心之极,凄然道:“我……我不要,我什么也不愿学,我也不想再像现在这样,我……我只想你一直伴着我,像以前那样。”

  阿术真却只冷笑一声,推开他的双手,转身便走,临了说道:“这是你这懦夫想要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殷错抱着头呻吟不已,口中不住哀求,一时戚然痛哭,只求阿术真别走,一时却又低声抽泣,不住地喊着姆妈。

  辗转不知多久,他才感到头疼稍止,终于阖目睡下。

  第二次醒转之时,殷错睁开双目,发觉自己左眼上蒙着白色细布,瞧不分明,右眼向外瞥去,这才瞧见自己躺在雕花大床之上,过得片刻,床幔被人缓缓拉开,丝丝缕缕的光亮透了进来,却是一名侍女,见得他醒来,忙即服侍殷错起身,递来杯碗,喂他饮尽了药,又忙即摇铃禀报。

  脚步声响,却是狄获匆匆进来,坐到殷错床边,摸了摸他额头,这才放下心来,笑道:“琢玉兄你可算醒了。”

  殷错心系战局,连忙问道:“战况如何?”

  狄获道:“你安一百个心!早就打完胜仗啦!殷铎的兵线本就折损得厉害得很,再被我们偷袭后方,端了老巢,补给不及,自然便是全线溃退,连人带马都给薛师兄活捉了。”

  殷错这才稍感安心,但又想起薛牧野一族与朝廷历来纠纷颇多,却也不敢全然放下心来,问道:“薛师兄呢?陛下和娘娘可怪罪他罢?”

  狄获大奇,说道:“我们可是千里迢迢来救了驾,如无薛师兄的兵马,江陵怎么守得住?你们皇帝还要怪罪他什么呢?”

  殷错却只是苦笑,他深知薛牧野性子暴戾,出手又无分寸,唯恐此间一个不妥却要救驾救到天牢中去,忙伸手披起外衫,说道:“你等我片刻,我跟你去见薛牧野。”

  他起身披上大氅,缓步走去铜镜前,将自己头上所蒙的白布、敷伤的棉纱悉数拆了,正待束发戴冠,转眼却瞥见镜中自己,面上火烧燎泡并未全然消除,仍多疤痕,加之从额角到颊边赫然便是一道斜刀刀痕,直划到左边唇角,显出裂口,深可见齿,裂口处为大夫用棉线缝了,颇有几分骇人意味,几乎与先前自己那美如冠玉的俊俏模样判若两人,不由得怔愣半晌。

  狄获久喊他不答,也忙移步屏风后,却见殷错已然穿戴齐整,面色沉然,说道:“走,去面圣罢。”

  两人出了襄陵公主府邸,便向宫人相询,得知皇帝殷镇本就旧疾缠身、病体未愈,此番督战也是不顾身体以徇国家之急,待得叛党被剿之后再也强撑不住,只得回到宫中修养,此时仍自是御医在前前后后的侍奉,见不得外人,而皇后谢令光则携着太子殷赦在军中代皇帝犒赏三军、慰劳将士。

  经宫人指点,殷错与狄获便立时往至营中,只见处处人头攒动,倶是尚药局、枢密院诸人来来往往,抬着担架一面运走伤兵一面清点军功,而谢令光却毫不自矜,跟着尚药局众侍从一道为众伤兵清创上药、缝线包扎,手法颇为娴熟,殷赦年纪尚小,瞧见这些血肉狰狞之状不免惊惧,顿时便被母亲厉声呵斥,不由得眼眶发红,瑟缩在一旁,被宫人们连声安抚。

  殷错见状也是不由得惊诧之极,快步过去,伸手揽住殷赦,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没事,瞧不见了,九叔叔在这里,莫怕。”

  殷赦埋头抱住殷错,吸了吸鼻子,这才收住了眼泪。

  谢令光却是暗自摇头叹息,深感儿子不肖自己。她十分利落地随着尚药局众人一道帮这队伤兵裹了伤,便起身嘱咐宫人侍卫打点好各营将领,好使他们勿要待赏赐下来后盘剥太紧、克扣伤兵,跟着她便转头看向殷错,说道:“劳驾小王爷护卫本宫去城楼瞧瞧战场?”

  殷错自然领命,将义符剑悬回腰间,伸手抱起殷赦,便跟着谢令光便上了城楼。

  殷赦虽是太子之尊,这些日子来却也是一般地受累,今日他跟着母亲在军营之中辛劳一日,早就疲倦不已,此时伏在殷错肩头,没过多时便沉沉睡去。

  殷错却也不嫌受累,摸了摸殷赦的头发,目中颇有柔和之意,不禁朝谢令光微笑道:“娘娘待殿下也是太过心急,殿下虽然早慧,却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小孩子见了血光又怎有不怕的?”

  这一连几日众人都在忙着救治伤兵,惩处反贼,战场自然还是无人理会,此时仍旧是遍地尸骨,腐臭遍地,蝇虫乱飞,看着当真是伤心惨目,谢令光望着这蓬断草枯、枕骸遍野的可怖之景,脸上也无惧色,只作寻常一般。她听了殷错之言,却只冷笑一声,说道:“他还小么?真到战时,抽来的新兵也有和他一般大小的!你说他尚且还是小孩子,敌人的刀剑却可不会认得他是小孩子。”

  殷错颇有几分诧然,他与谢令光并不如何熟知,毕竟谢令光待字闺中之时,殷错年纪尚小,虽知谢令光曾与自己的长嫂、霍筠的亲姊霍筌并称河西双姝,自然也是文武双全的名门才女,却也并未曾与谯国公府如何交游,而谢令光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后,自然也是严守宫规,极少见外男,殷错虽与东宫十分亲近,却也不曾与谢令光有甚深交,故而谢令光此言颇出他意料之外,倒教殷错一时不知该回什么话。

  谢令光叹了口气,看向殷错,缓缓说道:“容官,你与江陵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是不同的。你我都是真正经过事的人,吹过在河西刀割也似的风沙,见识过白狄鞑子的凶恶与快刀的,江陵城中这些个王孙公子不明白,你难道也不明白么?”

  殷错闻言又是一怔,心中寻思道:“我这些年兵戎见得多倒也罢了,皇嫂却是在宫中做贵人、做娘娘的千金之体,却又去哪里经的什么战事呢?”

  当年武宗与诸宗亲在河西游猎,谢令光跟着父亲一道侍奉御前,便是因文采武功卓绝得了武宗青眼,武宗没过多久便下旨赐婚,也不顾中宫权皇后的反对与朝臣议论,执意便要太子殷镇娶谢令光做太子妃。此事在当时确实颇为轰动,然则谢令光自做了太子妃后,便向来行事稳重,温婉大方,貌似大家闺秀,除了当日社猎一手射艺震慑四座外,却也并无甚惊人之举。

  要知河西一带,无论男女,均自善骑射、好武艺,大家小姐善骑射的虽少,也并非是天方夜谭,因此殷错向来对此不以为意,但以如今所见,却又似乎其间另有难以言表之状。

  谢令光说道:“先父本是忠顺公的庶子,无意祖业,早年之时在凉州、灵州一带从戎建功,先母亦是灵州人士,我出生之时,先父膝下已有四子,但待我出嫁之前,他们三人却均已战死沙场,还有一人却是当了逃兵,被先父亲自斩于军令之下。”

  这忠顺公乃是谢令光的祖父谢朝晟,因谢朝晟谥号忠顺,故而谢家子孙均是称其作忠顺公,而谢令光所言的先父则是已故的谯国公谢崇,谥号威勇,也是马革裹尸、尽忠报国的一代名将。

  殷错闻言肃然起敬,说道:“是,威勇公当真是大公至正。”

  谢令光望着殷赦睡得正酣而有些泛红的脸颊,目中也显怅然,她轻轻理了理儿子额间的湿发,又道:“我出嫁的时候,确是安安稳稳地在公府中做了一阵子的金贵大小姐,然则我在入公府前,却是在先父的营帐之中长大,在边关见惯战火,没一日安生过的。”

  她目中零零星星的几缕柔情稍瞬即逝,便又露出冷意,缓缓说道:“不,小王爷,你虽也生长在边关,细究起来,却也只经过龙勒一场战事,龙勒那一仗打得虽惨,却也是痛痛快快的一场,要生便生、要死便死,没受过什么零碎折磨,那实话说来,却并非是兵家上策,不是白狄鞑子真正厉害的手段——是了,你没有见识过他们真正厉害的时候,这便叫做兵家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殷错喃喃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令光道:“我十岁之时,跟着先父在灵州守城,那是白狄鞑子的大汗尚是涅刺,他御驾亲征、挥师围攻灵州。他们白狄鞑子虽说连同从西域各国劫掠来的奴隶、俘兵,约莫有聚集了十万之众,然则当时灵州兵力也足以匹敌,故而他们并不着急攻城,只是‘绝敌之援,使不能合’。他们将粮道断了,水路也断了,将灵州围成了死城一般。”

  殷错记起当年灵州之战,白狄人围城三个月,以致城中断水断粮,人人苦守灵州,最后熬到挖树皮、喝污水,城中死了近一半百姓,直到腊月时天降大雪,冻死了白狄人许多的马匹牲口,委实也再熬不住,这才退兵。

  谢令光道:“白狄鞑子围城三个月,城中屯粮悉数用尽,秋寒瑟瑟,粮草用尽,河道也干,连污水也都给人喝尽,初时兵众便宰杀牛羊,吃牲口的肉、喝牲口的血,到得后来连战马也宰来吃了,白狄鞑子仍然不退兵,又没了粮草,眼见得人人都要饿死,守军统制许岷便率先将自己的爱妾一刀杀了,将小妾的尸身熬成了浓浓一大锅,煮熟犒赏有功将士,之后他又将自己的仆童杀死分给将士吃,众人都称主帅高义。到得后来,许岷便命人做了几百个巨碓,每日拉来妇孺,将他们推入碓中,舂碎了,和骨吃。依靠这个法子,城中死了尽三万百姓,却依然守住了灵州城,直到腊月天降瑞雪,便退兵了。”

  殷错顿觉遍体深寒,颤声道:“许岷?是大柱国、安定公许岷么?”

  谢令光淡淡地道:“是啊,后人只会给他封神官、立祠堂,供他在阴世生生世世享尽香火,夸他乃是鞠躬尽瘁、一代名将,守住了你们殷楚的半壁江山,是朝廷的肱骨栋梁、擎天柱石,他杀掉自己的爱妾来犒赏将士是多么的大公无私。”

  殷错默然不语。

  谢令光一笑,目中却毫无笑意,说道:“当年先父甚是不赞同,便立时全家都给他下狱关押,我与先母在狱中无以为食,便只能捕食老鼠为生。倘若白狄鞑子再晚些时日退兵,谢令光不是死于鼠疫,便是要丧生灵州兵士之口,只怕你我今日也无缘能在此闲话清谈。”

  殷错却甚感黯然,心道:“为人将领,守卫城池,本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外敌侵扰,可……可如若为了守城,却以妇孺为食,那又算什么?难道这样便胜于沦陷白狄鞑子的铁蹄之下了?但安定公此为,天下又有谁人会骂他的不是,大家只会怪白狄鞑子的不是,如若不是白狄鞑子要攻城,围了灵州三个月,又怎么会逼得灵州城中人人自相残杀、以人肉充饥?可那些妇孺又愿意了吗?他们是宁肯做白狄鞑子的奴隶,还是宁肯做灵州将士的口粮呢?嗯……无论他们的心思如何,又有谁会顾及,又有谁会在乎呢?于安定公而言,他的娇妻爱妾是女人,女人又怎会算得是人呢?他的爱妾在他心中只怕还不若他的战马精贵。而于灵州将士而言,全灵州的妇孺就更不是人了,他们没了粮食,吃尽了牛羊,便去宰杀牛羊一般的妇孺来吃。”

  谢令光的目光犹如寒刃出鞘,望向殷错,只刺得殷错心头痛楚,她对殷错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如不拿刀,迟早便会有旁人去拿那柄刀,而他们拿了刀,便迟早要挥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