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87章 摹旗

  殷钏道:“未曾见到,几个候长、候正带着猎犬在黑石沟附近找了老半天,也没见到半点人影。”

  殷错脸色微变,心下也是迷惑不解,毕竟狄获身手了得,人也机灵,虽说当日被番兵围攻,但凭他身手,却也不至于会逃不出来,而且阿术真那时吩咐过他部下要留活口,就算是落到阿术真手中,白狄人眼下也不会与他有甚为难,此番久侯仍是活不见人,自是古怪。但如若说他是畏罪潜逃,殷错也是不以为然,到底狄获是个半大少年,本就没什么机心,更何况他在中原尚且无亲无故,又岂会与白狄有什么勾结,无端端不知下落,顿时教殷错不由得脸显忧色。

  席上众人见状便即出言宽慰,殷错便也只得点了点头,又即商议军情大事,听得诸将禀明巡行境内、四方险易,又听殷钏讲道数日前楚军如何攻城、番兵如何守御又如何败退等战事,殷错对各营主将嘉奖一番,论功行赏,赐了不少钱帛,到得夜半方自事罢散筵。

  殷错送殷钏回府邸,将自己被阿术真擒回荣河后的诸事俱以实相告,连自己与阿术真双修、助他化解走火入魔之噩也一句带过,并不对妹妹隐瞒。

  殷钏闻言虽然诧异,但也并不出言指责,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是吗?”

  殷错一怔,低声道:“没有这回事,原先都是我对他不住,眼下……眼下便算是两清了。”

  自两人重逢之后,殷错向来便是一副统帅三军、运筹帷幄的沉稳模样,像眼下这般脸显黯然、颇显颓唐的神情也就只有在妹妹面前才敢流露出来,殷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心下却想:“此事可万万不能教蹇哥知道了,若是教他知道二哥不仅没趁机对阿术真下狠手,甚至还救了他一命,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兄妹俩又谈论了半日军务,殷错便提及前去监军府中与宁且商讨。

  殷钏却是微微一笑,说道:“你且饶了宁都监由得他歇几日罢,那日战事危急,亏得他一介文官,临危受命也上了战场,方才解了大患。只是沙场上刀剑无眼,他这弱书生不通武艺,受伤不轻,箭创未愈,这几日还要多劳得薛世兄照看了。”

  殷错微微一惊,道:“我还当是薛牧野本就不喜众口嚣嚣之景,故而不来接风宴凑这热闹,却不料是为宁兄伤重未愈之故,这可当真是我失礼了,连同袍伤重也没去探望。”

  两人说罢,翌日一早,殷错便赶去监军府中探望薛、宁二人,士卒禀明过后,他踏入卧房,果然便见宁且手足都是夹板,正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脸上也挂了彩,浑然便不复平日里白面书生的斯文,颇为狼狈。

  殷错不觉又是好笑又是钦佩,忙扶着宁且坐下,长揖一礼,说道:“宁都监不计安危,为国尽忠,此番忠贞之心,天下共知,实乃真国士,殷错佩服。”

  宁且顿时满脸通红,尚好的那只胳膊忙即讪讪摆手,又见得薛牧野手端药碗递了过来,忙伸手接过,朝薛牧野道谢,又道:“王爷言重。”

  薛牧野斜睨殷错一眼,说道:“食人之禄,死人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尽本职还要受颂扬、留青名,你们官老爷可也太好做了。”

  殷错微微一笑,又问薛牧野道:“叔况伤势如何?”

  薛牧野淡然道:“死不了,看着骇人,其实都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宁且闻言亦是忙道:“王爷不必忧心,薛兄医术了得,有薛兄在,自然是无碍的。”

  殷错笑了笑,便又宽慰宁且几句,让宁且好生将养且先由他部下代劳政务,这才告辞。

  薛牧野替宁且换好了药,便也掩上了门,跟着殷错出得院落之中,问殷错道:“狄获呢?他没跟着你回来?”

  殷错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没寻见他。”跟着又将两人那日被番兵突袭等事悉数与薛牧野说了。

  薛牧野听罢,也是不禁微微皱眉,但见得殷错脸上颇显栗六不安,便道:“应当无甚大碍,你们去黑石沟前,我将‘金钱豹’给了狄获,‘金钱豹’一滴涎水都能毒死上百人,谁敢对他不利?”

  他口中所言的“金钱豹”乃是薛牧野所养的圆斑蝰,因它是用各种珍稀毒虫喂大的,故而毒性非同寻常,用它毒液所制的药粉只是稍一闻到都会令人头昏发黑,若是给它咬上一口更是几已无药可解,颇为厉害,薛牧野也甚珍视,轻易都不驱使它来御敌。而这圆斑蝰鳞片金光闪闪,较之寻常蝰蛇更是标致,故而得名“金钱豹”,狄获也是十分稀罕,成日便要来薛牧野处死缠烂打地艳羡半天。薛牧野拗不过他诸番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终于是在天月峡分别之时把“金钱豹”与养“金钱豹”的蛇杖都赠给了狄获,然后将“金钱豹”的驱使之法也一并倾囊相授,到底也是担心这小子年轻识浅,战场上又是刀剑无眼,因此便将“金钱豹”给了他防身。

  殷错当年在天山上给薛牧野迷晕中的便是掺了“金钱豹”毒液所制的药粉,自然是深知“金钱豹”毒性之利害,虽然讶异薛牧野倒当真舍得将这等稀罕的圆斑蝰赠给狄获,但闻言倒也心下确也一宽,便点了点头,想到一事,又不禁笑道:“你和叔况交情倒好,军中受伤的这么多人,倒也没见你一个个都去亲自伺候。”

  薛牧野嗤笑一声,眼中似是嘲弄,又似烦闷,说道:“宁三那蠢货因我受的伤,我不欠他的人情。”

  殷错心下一奇,待要开口细询,却又见薛牧野摆了摆手,脸上颇有不豫之色,显然是不愿重提此事,便只得作罢。

  殷错离开监军府,便又沿着城防巡视一圈。此时已近寒冬,不过多时便下起鹅毛大雪,将士只得烧柴抗寒,但营帐挡风终究不佳,殷错虽已命部下分发不少冬衣下去,奈何赤城关地僻贫瘠,财匮力绌,军营之中更是乏资,这么些单薄冬衣都是杯水车薪,这么一路走去,时常便能见到捱不住冻的伤兵尸骨,殷错顿时心下恻然。

  次日,澹台空前来禀报殷错军情,肩上还立着一头海东青,说道乃是一名白狄小孩从城外放进来的。

  殷错见了也是不觉惊奇,但随后从海东青的足环上取下一筒信笺,只见其中写的俱是池阳、义渠二城的布防图纸,与殷错当日出逃时所见无不相符,绝无虚假之处。图纸夹层之中则另附一尺长的生绢,上面小字所写则是弥里石烈南面军的驻地、行军路线等等诸番筹划,如何作战、如何夹击等等皆甚完备,字体娟秀,颇为雅致,显然是出自女子手笔。

  殷错心知此自必是达兰遣人报信,仔仔细细看罢,不由得默然良久,他沉吟片刻,便又升帐,会聚诸将,谈及攻打弥里石烈、收复陇西诸郡之事。

  诸将听得他要全军在荣河一带正面对敌,不由得都是大为震惊,毕竟弥里石烈所部大军人数甚众,骑兵又是主力,而楚军眼下在赤城关中仅有青道军、琅轩军、岱渊军、墨离军这四军驻营,除了霍筠所率的琅轩军中以弓兵、弩兵为主,其他三军都是野战军,戍军兵力并不如何强盛,马匹也少,而殷错所率的龙勒军本是铁骑居多,但偏偏遭到阿术真伏击以致死伤甚众,故而楚军此时战力远不如弥里石烈为盛。

  而殷错此时提出倾全军之力与弥里石烈正面交锋,无疑是孤注一掷,众人均觉十分不妥,故而纷纷提出异议。

  殷错一一听从,跟着便取出达兰遣人送来的池阳、义渠二城的布防图纸以及达兰所书的生绢,众人见状大是惊诧。殷错又传斥候、探子来看这图纸,细询之下,斥候、探子等也均觉十分相符,并无纰漏,而其中兵力部署、统兵大将等更是一等一的机要,连探子也难以探听,若非是白狄军中身居要位之人,绝难得知,故而众人都是诧然不已。

  殷钏问道:“二哥,这等机密之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殷错道:“实不相瞒,此等机要,俱是阔连之女达兰·乙毗珠所赠,她眼下已然与父亲阔连反目成仇,意图起兵造反,故而她那日想要与我联盟,与楚军合力击溃弥里石烈,好剪除她父亲的左膀右臂。”

  众人更是愕然不已,不由得议论纷纷。

  霍筠自听殷错说起与达兰联盟之事本一直一言不发,此时方才开口问道:“二公子,你当真信得过,鞑子么?”

  殷错闻言也不由得脸上凝重起来,问他道:“蹇哥,我们眼下的粮草还够多少日用的?”

  霍筠伸出两根手指,跟着又屈回一指,说道:“最多,一个半月。”

  殷错点了点头,说道:“眼下已然入冬,再过数日,只怕河水全要结冻,粮饷再难用船舶沿运河送来,粮饷如若补给不够,我们只能靠余下的干粮,再怎样节衣缩食也决计捱不到来年开春,最多不过只够这一个半月,如若按照我们先前所谋划的——迂回侧翼与他们交战,这是精耗战,依照我们眼下的兵力,就算同他们打两三个月也只不过有三四成的胜算,是决不能在这一个半月内收复陇西。再者寒潮来袭,将士受冻,倘若还等不及攻破番兵,只怕我们自己就要先行冻死、饿死,又何谈攻下襄武,收复陇西?”

  诸将想想此也是实情,顿时脸露无奈之色。

  袁伯当也道:“且先前渭水尚未结冻,故而鞑子并未渡河,可过得如数,渭水结冰、冻得硬如磐石,弥里石烈便更好可驱骑兵来攻,他们反过来包围赤关城,也未尝不行。”

  诸将听了,心下也均以为然。眼下北地日益天寒,局势更是危及,如若不能乘胜追击,一举收复陇西,到得寒冬,便是大利番兵反扑之时,他们势必难以抵挡,多半是要被逼撤围,可如若这一撤围,此番种种付出便借要前功尽弃,诸将也俱是不愿此番血汗尽数付诸东流。但殷错与达兰联手合围弥里石烈之举也着实是过于冒进,诸将乍听之下,委实难以赞同。

  殷错倒是早已预料到此等情形,取出白绢,将楚军与达兰麾下诸军如何提调、合围、排阵等事,悉皆与诸将一一说来。诸将听罢,在心中推算,他们其中大多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听之下,便深知此番合围如若得当,确是大增赢面,几乎可说是十拿九稳,不由得均自沉吟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直至晡时方散,只有殷钏、霍筠与薛牧野三人仍自留在主帐之中。

  薛牧野私下向来便是口无遮拦,见诸将走远,便凝睇看向殷错,说道:“你当真要和达兰·乙毗珠合谋么?你当真信得过那鬼丫头和你姘头?你可别忘了,你姘头上回翻脸不认人,害得我们折损多少兵马,似他们这种反复无常奸恶之辈,你难道当真要再信他们一次?”

  殷错说道:“此番与我们联手将弥里石烈剪除,于情于理都于达兰有利,故而我是信得过她的,何况她连布防图册也给了我们,可见其意甚诚。”

  薛牧野说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与弥里石烈正面对冲,无异于替达兰所率的大军做饵,如若她与我们当真能合围得当,那自然是大获全胜,倒也罢了,可若是达兰·乙毗珠靠不住,我们便要大大掣肘,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也不为过,这确是太过冒进。”他顿了顿,又问殷钏道:“郡主以为如何?”

  殷钏道:“达兰起兵与阔连反目,弥里石烈是绝不会推她亦或是孛尔卜丽做女王的,而天训宗大多在军中担任要职,更是绝计见不得阿那部东山再起、复又得势,达兰其实眼下在白狄军中也是腹背受敌,不至于还有这个闲心来算计我们,就算是诈得我们大败,关中也只会落到弥里石烈手中,她算计我们又对她有甚益处?我们困在这里,再怎么迂回也是难捱寒冬,更难敌弥里石烈,不如不破不立,与达兰合围弥里石烈,我同意二哥之言。”

  殷错问霍筠道:“蹇哥,你怎么看?”

  霍筠凝神看向殷错,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