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92章 断鸿

  此后扣押数日中,殷错心无旁骛屈膝练功,将身中之毒一一以内功化去,待得他体内真气运行最后一个周天,大理寺与刑部方才派遣官吏过来提审殷错。

  殷错此时再抗拒已是无益,便只得由得他们去。

  此番五司会审,御史中丞于羡松被任命主审此案。其时圣旨传到,命于羡松勘问。

  殷错来到堂上,只见三司集议,四下满座,俱是朝廷命官,又见正中放着圣旨,便下跪长拜,朝圣旨行礼道:“殷错朝见,我皇万岁!”

  于羡松居中正襟危坐,闻言脸露冷笑,问道:“殷错,你居官显达,不思身报国恩,反而私通外敌,你有何辩?”

  殷错淡淡道:“殷错征战沙场十三载,有功于百姓,无罪于朝廷,问心无愧,倒是你们无凭无据污蔑我私通外敌,空口无凭,不过是虚无之辞。”

  于羡松说道:“好,你既心知自己罪责,竟还敢口口声声一口一个‘无罪于朝廷’,真是无耻至极!朝廷法度严明,证据确凿,岂你等逃脱罪责?”

  他说罢,立时吩咐左右呈上人证物证。

  左右应声,赶忙便将公案移过,跟着又请来面证。殷错回身望去,只见下首所坐的竟是霍筠,不由得惊怒交集,愕然无言。

  于羡松翻开卷宗,念道:“殷错罪责有:其一,抗旨稽期,败坏军纪。你神木岭一战时虽受亲札指挥,并有中使督兵,令策应措置战事,但你坐观胜负,逗留不进,按本朝《擅兴律》所言:‘临军征讨而稽期者,流三千里,三日斩’;其二,谋反僭越,其心可诛。你抗旨不遵,拒捕上任,更口出不逊,冒犯陛下,乃是大不敬之罪。你部下霍筠告你与白狄私通书信看讫焚之,乃是包藏凶恶,将起逆心,规反天常,悖逆人理。按我朝律令刑统卷第十七《贼盗律》:‘犯谋反罪,处斩刑’;其三,勾结外敌,毁国害民。你部曲已呈上私通外敌之罪证,而今铁证如山,你还要如何巧言令色。你胆敢拒不认罪?”

  他说罢,又立时吩咐上罢,左右立时呈上证物,给殷错供认,只见所呈那证物却是一枚玉扣,内环所镌“凤衔真言错绕心,梦入瀚海故音沉。羌笛寄情深”,正是殷错的手笔无疑。

  众人见状都是大为骇异,顿时满堂哗然,殷错见了更是不由得心头大震。原来这玉扣正是当年殷错在龙勒边境送阿术真归北境之时所赠,内环上的字也正是殷错亲手所刻。

  于羡松说道:“霍将军,你是告人,你来面证。”

  霍筠说道:“殷错此人,与脱脱卜花王鸨合狐绥,遂成繾綣;勾结番邦,与白狄公主私通书信,看讫焚之,通谋为乱,欺君罔上。其后抗旨不遵,欲劫诸军为乱,出卖先皇基业,负心背义。臣今日之言,如有一事一件,分毫不实,臣自请依军法施行!”

  于羡松拍案道:“今家国天下,守土有责,你殷错身为一军之长为私情纵横,私通番邦敌人,卖国求荣,岂不知此乃国士之大罪乎?方今朝廷举国苦战,以图社稷安危,你出卖先皇基业,倾覆江山,可谓负心背义,背离国法!”

  殷错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丈夫立身行事,功过如何自有后世评说,我自认绝无背离忠臣之节,你们想要屈打成招,那是万万不能。”

  于羡松闻言不觉皱眉。殷错乃是大狱重囚,理应由刑部都察院详议,大理寺复谳后奏决,但大理寺这边派遣部属过去刑部会审之时,刑部官吏却委派御史中丞主审此案,话里有话暗示乃是皇帝旨意,故而今次方才三司据此都堂集议,坐堂问案,但眼下殷错不肯招认,他们顾及殷错宗亲之尊,却也不好立时逼供,故而三司会审过后,于羡松斟酌再三,决意仍将殷错下狱扣押,请旨九卿圆审,会奏皇帝核准。

  三司审录过后,便命狱卒将殷错待去收监,隔日便遣人拷打不止,另每日均有数名皇帝幕僚,私下过来探监劝说,言道如若殷错认罪悔过,陛下宽宏大量,自必看在同在一族、同为宗亲的面上,对殷错网开一面。

  殷错深知皇帝殷赦此番未曾赶尽杀绝,不过是以自己为人质,好教殷钏与西北边兵投鼠忌器、不敢谋反。就算自己投诚殷赦,他们君臣之间也早已有隔阂,皇帝亦势必不会容殷错坐大,故而他眼下被囚天牢之中,虽然身受皮肉之伤,心中酸楚却是更胜一筹。

  他自知无可遁逃,亦不愿遁逃,只因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容身。他回首自咎,父母双亡,手足分离,怨侣怀恨,血亲势成水火,既是哀思如潮,又有满腹悲恨,扪心自问,他与广成王一族终生皆为报国,殉国战死者更不胜数,理应死而无憾,可眼下边关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又何谈报国为民?可如若并不举兵相拒,只是一味忍辱含垢,任人宰割,那更是尸骸蔽野,血流漂杵,世人何以自渡?

  诸番鞭笞刑罚加于身,于殷错而言却不过清风拂体,他望向牢房外的窗槛,心道:“我原以为皇帝是个好孩子,可不想他登上了这九五之尊,却也变得一般贪婪,有了这天下的江山还不够,还要搜尽民脂民膏,一点也不给百姓命活。太后虽然贪恋权势,纵着睢阳党发横财,但好歹也是分了百姓些油水,百姓尚且还能过活。唉,他们母子反目,终归是要落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无论谁输谁赢,我殷错总归是难逃一死,他们二人是谁也容我不下了。”

  如此在天牢之中过了半月,九卿朝审过后,本应将殷错枭首处决,当日殷错受刑过后,浑身几欲脱力,阖目待死,却不想过了数日后,来者却非是监斩候,而是谢令光,身后跟着两名侍卫、两名内监,还有一人身着武官蟒衣,却是霍筠。

  殷错微微皱眉,却见众狱卒十分恭敬,三拜九叩,对谢令光口称陛下,殷错心下更是一跳,想必帝后二人母子相斗,而今谢令光想必是已然大获全胜、篡夺殷赦帝位。

  谢令光看向殷错,见他浑身鲜血淋漓,已然颇不成人样,不觉微微一笑,笑容中颇蕴嘲讽之意,说道:“小王爷,别来无恙。”

  殷错看了她身后的霍筠一眼,又向谢令光道:“托娘娘和陛下的福,殷错自然‘无恙’。”

  两名侍卫闻言,立时拔剑喝道:“你敢对陛下大不敬!”

  谢令光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我看你是命硬,嘴也硬。”

  殷错道:“你把殷赦怎么样了?”

  谢令光淡淡地道:“我可没想将他如何,毕竟虎毒不食子,我为人母那更是舐犊情深,故而便吩咐御林军请他移居凤栖台,他的荣华富贵仍是照旧,还不用劳于案牍、如此惹得为娘的心疼,又能在凤栖台这等人间绝景享尽清福,岂不美哉?谁料我是一片好心,他倒是自己发了疯,撞柱而亡,血污莲蓬,倒是大煞凤栖台莲池美景。”

  殷错虽然心中早有几分猜测,但听闻此言,还是不觉心下一痛,极感五味杂陈。

  谢令光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他命人关你进天牢,想要将你凌迟处死之时倒没见得他舍不得。”

  殷错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啊,你早就看他碍眼罢,从不将他视作你儿子,而是视作你的仇敌。自他出生起,你就看他碍眼、恨他得很,只因你只恨你自己不是他,你不能生来就是皇子皇孙,似他一般是男儿身建功立业、身登大统,死后万世留名,你自己只能一生困居于深宫,湮没于此。”

  谢令光嗤笑道:“是啊,我看你也恨我得很,恨不得自己也生而为女儿身、好嫁去白狄和亲。”

  殷错闻言不由得苦笑起来,道:“倘若能和你易地而处,殷错自然是皇帝也不做。”

  谢令光冷笑道:“是么?和我易地而处,倒似你妹妹那样,给人奸辱也只得逆来顺受、拱手听命?”

  殷错脸色一白,不觉黯然。

  谢令光斜睨他,说道:“你妹妹与殷氏诸王眼下举兵勤王,但如今运河皆为睢阳党执之,你以为他们断了粮道,就凭那几个道的兵力,还能支撑多久?”

  殷错心下一凛,深知谢令光既然改制称帝,自必是要屠戮尽殷氏诸王,他而今世上只有妹妹殷钏一个亲人,听得谢令光此言,不由得还是稍稍软了下来,他沉默片刻,已是心下了然,于是便道:“谢令光,你饶了灵钏,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令光道:“好,我要你立时写劝进表,以殷氏广成王一脉的宗亲身份奉表称臣,我便留你妹妹一命,教她削发为尼,在灵山寺之中永享清福。”

  这劝进表乃是每逢禅位诏书下达,朝臣便再三上表篡位之君劝其登基,故而继位者方可顺归天命即位,此表多谀颂功德,奉表劝进,殷错身为朝中大将,更是殷楚皇室一脉的表率,倘若他奉表劝进,投诚女帝,于他而言无疑是叛离宗室、令祖宗蒙羞之举,于殷楚皇室更是不赀之损,使之出师无名,难立义愤,故而谢令光此着实是一石二鸟,既置殷错于死地,更是予殷楚皇室以迎头痛击。

  殷错对此倒是并不意外,毕竟谢令光既登基为帝,殷氏宗室一日不绝,终成谢令光心头大患,倒也情有可原,他默然良久,终究颤声道:“好,我写。”

  谢令光微微颔首,她身后那名内监立时双手奉上谢令光事先授命他所书的奏章与殷错所用的兵马大元帅之印,又忙即研墨,供殷错誊写盖印。

  殷错从命书罢,不由得苦笑不止,心道:“倒是没想到,我殷楚江山未曾绝于外敌之手,反倒绝于不肖子孙。殷赦这皇帝做得不好,固然是不肖子孙,我将江山拱手让人,却也是一般不肖。”

  霍筠本一直负手立在谢令光身后不发一语,这时却忽然说道:“二公子,你不必忧心,有我照看,郡主后半生,自然无虞。”

  殷错沉下脸来,蓦地直视霍筠,说道:“是么?我还道当日在赤城关你泄露军机,暗算于我,我便以为你要与我广成王府恩断义绝了。”

  霍筠缓缓说道:“自你与那番人有私起,你便不配做广成王,世子就算死了,也仍是世子,这辈子也轮不到你。”

  殷错心下一震,过后却不由得冷笑,说道:“好,殷错确是有辱门楣,那接下来便只待蹇哥继位,光复世子的荣光。”

  霍筠目光迥然,却并不答他此言。

  殷错又道:“‘金钱豹’的毒是你给襄陵公主的罢,你从狄获那里取来的,狄获呢?你将他怎么样了?”

  霍筠冷冷地道:“‘金钱豹’只认单主,他,自然也是像殷锶这荡妇,一般下场,给我杀了。”

  殷错勃然大怒,喝道:“霍筠!你这丧心病狂之人,你要夺权便罢,狄获与你无冤无仇,他不过是个年轻后生,什么也不知道,更从未牵扯过你我恩怨之中,你也要对他下此毒手?”

  霍筠尚未回答,谢令光却也懒得再听他们二人说这些无谓之言,双掌轻轻一击,身后另一名内监便即奉上鸩酒,向殷错道:“大将军,请。”

  殷错惨然一笑,说道:“罢了。”

  他此时万念俱灰,言罢便将鸩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