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天一石向内走，四维的山峰越来越高，不出一里面前便出现了一座擎天的绝壁。
那山壁似乎是块巨大的黑曜石，表面极光滑能映出天上的云影。山壁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条不到一丈宽的通道，通道中有水流出在石壁前形成了一道溪流。
那通道很长，在外面看着里头是黑压压一片，压抑又恐怖，像是一道阴森森的笑痕。但是穿通道而过的水流里却漂着红色的花瓣。
方凌波蹲在溪边掬了捧水，那水很奇怪，捧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如同捧着一团湿润的雾气，水里的花瓣是鲜亮又柔软，方凌波认得那花，是海棠。
来路和去处都只有眼前这一条路，方凌波无奈脱掉鞋袜，踩进水中。溪水只没过脚踝，方凌波试着走了两步，除了水底的鹅卵石有些咯之外一切正常。方凌波将方浪留下，嘱咐他了几句便大步向石壁之内走去。
方凌波走至通道口前才发现这黑黝黝的石壁映得出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却应不出他和方浪的影像。
“有意思。”方凌波微微一笑，提着衣摆毫无犹豫地走进甬道。
---------------
甬道中有微风吹动着方凌波的衣袖，□□在水中的双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水的流动。
甬道内的确很黑，到却不是在外面看到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森的黑。萦绕在方凌波身边黑暗温柔又绵长，如同一个无梦的夜，给人的感觉是极安稳极舒适的。
方凌波扶着石壁，他不怕，脚步便不急不慢，他走了一刻的时间，入口已在身后化作一点如豆的光源，而前方的出口还没有踪迹，他仍不害怕。
方凌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不怕，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名字的来历。
他出生时身体不好，长到六个月大时才能睁开眼睛，他那一双眼睛也和寻常人不同——瞳仁不黑，如同一方被水洗过的墨，颜色极淡，远远看着像是罩了一层银粉。
那时有人找到他家来为他算命，人家说他命中太多水，水满到从眼睛里溢出来，这命不好需得起个带“土”的名字好克住这太多的水。
方凌波那自他出生便担惊受怕，日日恐惧他天折的爹听到算命人的嘱咐却没有照做，老爷子只觉得命不可信也不可不信，因为无论是哪种，信与不信到底都是承认了命运的存在，都是认命了。
于是大字儿不识几个的老爷子翻了几本书，请教了好些先生，终于为方凌波定下了“凌波”二字为名。
命里多水，那就凌波而上将水踩在脚下便好，何苦在乎五行生克的道理。世上没有十全之人，亦不会有五行俱全之命，既然残缺难免、遗憾难免，既然不可得为常、不可求为常，那便不必去做这些无用的事。
仓惶踯躅，举棋不定，常忧虑未发生之事，常恐做了不该做之事，这一生纵然荣华富贵运势恒通也不会是足够好的一生。
可什么才是足够好的一生呢？
做想做之事，说愿说之话，爱喜爱之人，杀乐杀之物，没有该与不该，没有足或不足，可消沉可得意，可肆情可无情，凌波而上纵意妄为之一生才是足够好的一生啊。
老爷子如是以为，所以方凌波得名凌波。现在方凌波似乎也懂了些自己名字里的道理。
他不知道这甬道里有什么，这该是危险的地方他要谨慎的，但他想进来所以他就进来了，左右不过死在这里，命他有的，他也不吝啬送命，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
方凌波想到此处，笑意更深，脚步也越发从容。从他指下掠过的石壁突然出现了些许不同。
石壁本是光滑的没有丝毫刻痕，可现下却有了变化，方凌波抚摸着石壁感觉到这石壁上似乎被雕刻了什么花纹。
方凌波觉得有趣便慢下脚步，倾身在石壁上，双手细细地摸着。
似乎是很大的一幅画，画上还有字。
“晗……光？”方凌波眉头微蹙摸着那看不见的笔画念出了两个字。
“晗光……之境？”方凌波又摸到了两字。
他声音刚落，眼前好似飞过了一只蝴蝶，蝴蝶有着绚丽色彩的翅膀从眼上划过的瞬间，石壁突然亮了起来。
这甬道之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是那石壁上的画却亮了起来。
一笔一划都凝着淡淡的光，像是夜空里用星星作的画。
这幅画很长，画上有亭台楼阁，有群山，天上有来去的飞鸟，地上开有满花的树，石子小路上还有三三两两头戴儒巾的行人。这画从一方翠竹围绕的飘着淡淡雾气的水池开始。
“晗光之境。”方凌波再次念出卷首的四字。
这字写得十分好看，刚才摸的时候便觉得好看了，现下看见真容更觉惊艳，这字迹有些眼熟，可方凌波一时半会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继续向前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画卷的结尾。
这画卷结尾也有趣，画的是一处山壁，一个人站在山壁之外背对着观画者。
画这幅画的人真是高手，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一个人的神形，方凌波站在画外看着画中人的背影，只是一个背影，他便能感受到画中人身上吹过的风，看见那人眼中看到的风景，那人看向远处在等着什么。
“咦？这个人……”方凌波脑中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他情不自禁地摸上那画。
画的线条在他指下闪了一下，然后倏忽暗淡下来，一副好似星光化成的长卷隐去了踪迹。
方凌波心下不甘，又在石壁上摸索了许久。
先前摸到的那些纹路如今也消失了，石壁又恢复了他光滑的原貌。
“可惜。”方凌波喃喃一句。
那是一副好画，没能多看几眼，真是可惜。
方凌波是遗憾的，不过此时脚下的水流流动变快，应该是出口要到了，他便也不觉得那么遗憾了，又快步向前走去，果然没有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点光源。
随着临近，光源慢慢变大，最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只够一人侧身通过的拱门，拱门外是一片白光，如这甬道中的黑暗一般让人看不清门里面有些什么。
走近时，方凌波看到拱门边缘刻着花纹，那是一种古奥晦涩的花纹，不像是人间的东西，这样的花纹方凌波只见过一次。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在岳阳城时，有类似的花纹被织在一把长剑外包着的布条上。那把剑后来被他送给了江春无。江春无告诉他布条上织着的不是花纹是字，只是这文字不是人的。
那布条上的字是龙文是那把剑的名字。可那把剑叫什么，江春无没有告诉他。
眼前的花纹似乎也是龙文，只是这是什么意思呢？方凌波记下了那些字的纹路，想着出去之后他可以问问江春无。
白光太过刺眼，方凌波没有多想闭着眼睛走入其中。
耳边响过一声环佩撞击的清响。
一瞬间，温热的水流涌入他的口鼻。方凌波似乎跌入了深潭之中，他甚至睁不开眼睛，窒息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拼命挣扎向上。
那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四周的水非常的沉重非常地粘稠，他在水里却好似被埋在土中。
方凌波见挣扎无果，连忙冷静下来，他终于睁开了双眼，被水浸湿的衣服非常沉他解开衣带，从身上滑落的衣服飞快沉入水底。
头顶有光线折射入眼中。方凌波朝那光线游过去，他努力地不让自己有多余的动作。
很奇怪，此时的窒息让却方凌波的意识更加地清醒。他拨开萦绕在周身的粘稠的水流。一点一点向上。
他无暇顾及时间，若他有心算一算就会惊讶的发现，他在水里呆的时间早过了常人的极限，而他的一双眼睛—瞳仁像是进了水一样，从乌溜溜的黑色变成了灰色，而那灰色仍在随着时间变得更淡。
终于，方凌波伸出的手触摸到的不再是水流。
“呼！”方凌波的脑袋伸出了水面，窒息的眩晕感一下子涌了上来，眼前一片模糊，他顾不上看看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这么缓了半刻，方凌波终于找回了点活人的样子，他朝四周看了看。
他在水池之中，这水温热的好像温泉，有意思的是他从水中出来的一瞬间，这水又变做了寻常的水——柔软温顺，而且水很浅，他脚下踩着的就是水底，水面也只到胸口。
太有意思了。好似刚才快死了的情形从未发生过，方凌波又笑了起来。
水面萦绕着雾气看不清岸，风声里有竹叶摇晃的声响。方凌波向声音最响的地方走过去。
没走多久雾里就多了个影子。
“咦？”那影子叹了一声。
方凌波看见影子挥了挥手，他们之间隔着的雾气便消散了。
“竟然是个人。”那影子看到方凌波的瞬间惊奇道。
而方凌波则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美人，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美至如此的人。
不知要如何形容，眼前的美人穿着薄衫，薄纱被水湿透，他倚在石上，肌肤胜雪，面容妍丽，像是最雍容的那支牡丹在冰雪之中盛放，艳极冷极亦美极。
方凌波是最喜欢江春无的长相，可就算是江春无来了，在眼前的美人旁边也挣不到丝毫光彩。
“看呆了？”美人戏谑一笑。
“是。”方凌波点了点头，“你可......真好看。”
“多谢。”方凌波才发现美人手中拿着一壶酒，美人说着饮了一口。
方凌波不好意思了，他意识到自己是失礼了。
“失礼了实在抱歉。”方凌波道。
“无妨。”美人并不在意，他摇了摇酒壶，“你来此为何？”
“我？”方凌波向四维望了望，“我想去晗光阁。”
“晗光阁？”美人听到这三字停下了喝酒的动作，他眼中仍是戏谑，“这里可没有晗光阁。”
“这样么？”方凌波终于确定自己大概是走错路了，他向美人道，“实在抱歉打扰道长清修了，不知这位道长可否告诉我回去的路。”
“我不是修道的人。”美人低下头拨弄酒壶上的挂坠，“我也不知道回去的路。”
“不过……”美人看向方凌波，“你找晗光阁作甚？”
“想去那里找些书看。”方凌波并不隐瞒。
“看书？”美人嘲讽一笑，“晗光阁有什么书好看。不过都是从别处偷来的东西罢了。我这里的书多得是，可顶的上十个。不，是百个晗光阁。你若想看求我一求，我便带你去看。”
“那是我无缘了。”方凌波也笑了，“我从不求人。”
“不求人？”美人看着方凌波眼中气势突然凛冽起来，“尔一个凡夫，不过蝼蚁，凭何说出这话？”
“不知。”方凌波耸了耸肩，不卑不亢，“但我就是这样。”
“哈。”美人身上的气势消散，他靠在石上，“有意思极了。”
美人说完起身。
“你来。”他踏着石阶上岸转身对方凌波莞尔一笑，“带你去看你想要的东西。”
美人说罢再次挥了挥衣袖，池上雾气消散，方凌波终于看到了四维的翠竹。
---------------------------------------------------------
万里之外，缥缈海上蓬莱阁。
一阵不寻常的震动从蓬莱阁最深处传来。
看守天字一号库的守卫匆匆来到蓬莱阁阁主的千字堂中。
“启禀阁主。天字一号库中所藏的晗光卷摹本突然发出异动。”
“下去吧。”
不久之后，有数十只白鸟从蓬莱阁中飞出，飞往十洲之上仙门之中所有数得上号的门派所在。白鸟送去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晗光卷开，速至出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