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第一医院接到急救电话,警车闪着红蓝灯光开道,吚吚呜呜的警报声响彻冬夜,混杂着路人不明所以的避让,奏出一首都市交响曲。

  不知道哪里赶来的媒体,开着五菱宏光追在后头,那急哄哄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扒在人身上吃这口馒头。

  担架准备齐全,车里的人珍宝似的被抬下来。

  “小心小心,不要二次伤害。”

  “诶诶诶,你托着点儿。”

  有人认出了宋清淮 ,“这不是,这不是弹钢琴的那个谁吗?这……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以后还能弹吗 ?”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民警卓鸿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不已,前段时间才为国争光回来,上头准备了一个项目,宋清淮是最有希望的人选,怎么偏偏这当口出了这事儿。

  饶是他办案多年,也没见过谁这么折磨人的。

  粉碎性骨折,身体多处挫伤,重击下,内脏也有大出血的可能。

  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呢。

  “家属呢?家属来签个字,然后去缴费!”护士着急地大喊。

  宋清淮性命垂危,然而他眼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属能给他签字。

  卓鸿没办法,只能短暂充当家属,给他交了费用。

  “请务必将人救回。”

  “会的,但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护士没有时间闲聊,急匆匆回到了急救室。

  抢救经历了五个小时,医院外头围满了媒体,而后又被全部撤走。

  此刻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关于宋清淮受伤,极有可能再也没办法弹琴。

  虽然消息很快被撤下去,但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宋清淮被五花大绑固定在病床上,全身上下几乎都上了石膏板,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只有眼睛和嘴巴。

  不过也用不上了,因为宋清淮没有清醒的迹象。

  郑云帆探望他都不知从哪下手,病房外响起脚步声 ,他一抬头气就不打一出来。

  傅识均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那衬衫并不日常,也就是说,宋清淮出事的时候,他极有可能沉浸在某个销金窟。

  “你给我出来!”郑云帆毫不客气揪着他的衣领 。

  傅识均凝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反抗跟着出去了。

  郑云帆和宋清淮是大学同学,两人志趣相投十分玩得来。然而亲疏有别,哪怕两人玩得再好,他知道宋清淮最在意的只有一个傅识均 。

  后来他才明白,两人是这样暧昧的关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宋清淮有多喜欢傅识均。

  “你当初怎么说的?会好好照顾他,会爱他一辈子,你的一辈子可真够短的。”

  郑云帆抬起拳头照着那张投保了一个亿的脸砸去,他以为对方一定会躲。

  但傅识均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直挺挺地接了这一记拳头,唇角破了见了血。

  他没有说话,像一棵失去养料的大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

  两人站在病房前对峙,有路过的护士阻拦了一下。

  郑云帆甩了甩发疼的手指,“怎么?心虚了?!”

  傅识均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郑云帆吓一跳,闭上嘴,两人沉默下来。

  “他一直没醒吗?”傅识均一开口,声音粗粝得像在砂纸上刮蹭。

  郑云帆头也没回,“是,不醒也好,我不知道他能不能面对这事儿。”

  宋清淮有多爱钢琴他们都知道,寻常人遇到这件事都会崩溃,更何况他。

  “这都什么事儿啊!宋清淮招谁惹谁了。”

  郑云帆还有工作,不能一直留在这儿,病房里只剩傅识均。

  宋清淮仍然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像一幅折损的美人画。

  思绪开始翻腾,这半年来经历的一切犹如走马观花。

  六月份的某天,一份监控送到他面前。

  五年前,本该在千里之外出差的宋徽商,半夜来到傅家夫妇所在的渔村。

  在他离开后不久,傅家夫妇死于二氧化碳中毒,第二天才被发现。

  宋徽商托关系删掉了这一行程记录,这事儿谁也不知道。

  办案负责人走了过场,勘察现场得出结论是,没有第三方存在痕迹,宣布为自杀。

  他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没留下只言片语,一夜之间,他成了没有家的流浪狗。

  后来宋徽商帮他操持的葬礼,又收购了群龙无首的傅氏集团。

  利益是悲剧的永恒课题。

  如此种种,他实难自我说服。

  他已做好打算,收集证据重启旧案,不管如何做一个了断,慰藉父母枉死的冤魂。

  可是,宋清淮,宋清淮……

  傅识均垂首端详,他清醒的时候,两人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宋清淮瘦了,下巴尖尖儿的,像被霜雪打了的玫瑰。脖子以下被完全包裹,只露出了一点点泛白的指尖。

  这双手曾经演奏出惊动世界的音乐。

  他的仇人此刻躺在病床上,他该高兴的。

  窗外的风很急,唰唰唰打在玻璃上。傅识均脸色灰败,干燥起皮的唇瓣黏在牙上,绷成了一个苦痛的弧度。

  “淮淮,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恨也好,爱也罢。

  感情这个课题,没人能给他一个标准答案。

  他已是个病入膏肓的疯子,就这样互相折磨、互相取暖,这个冬天才不会这么难挨。

  痛苦的呢喃消散在空气中,病房门敲响。

  护士进来换药,她有些讶异,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里,傅识均竟然只穿了一件衬衫,这得多紧张匆忙。

  “您受伤了,我给您上个药吧。”

  傅识均按了按受伤的嘴角拒绝了。

  “诶,”护士想告诉傅识均宋清淮生病的事,但是又有保密原则在,只能委婉地提醒,“多注意一下病人的健康。”

  傅识均应了一声,沉沉盯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离开了病房。

  宋清淮睡了一天一夜,摆脱了梦境清醒后,跌入了另一个噩梦。

  “老师,我怎么了?”

  宋清淮全身动弹不得,像困在牢笼里的小兽,迷茫地望向众人。

  “宋先生,冷静一些。”

  “宋先生,请不要激动。”

  杨老耷拉着眼皮,头发又花白了一些,他有些不敢和宋清淮对视,眼睛虚虚落在被子上,“清淮,你别伤心,咱们积极治疗复健,还是有机会……”

  有机会恢复吗?他不知道该怎么陈述这样、这样触目惊心的真相。

  宋清淮总算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一一扫过床边的人,所有人神情凝重,垂着头像在哀悼。

  这样怜悯的眼神像一把把刀子又落在他身上。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是他还活着的体征。

  仅仅是活着。

  他意识到了什么,然而大脑中枢拒绝处理这个信号。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顾忌着身边人的情绪,努力轻松道:“我没事,我不疼的。”

  杨老重重砸着拐杖,浑浊的泪水在脸上流成了一道沟壑,他年近古稀,两个学生却先后折了,心中的悲痛难以消解。

  宋清淮有心宽慰杨老,语气十分乐观,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他眼珠动了动,悄悄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又忍不住唾弃自己,贱啊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个狗男人。

  可不想傅识均,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一动也动不了,眼睛费劲地斜斜地望向窗外,雪没有停。

  这场雪还会停吗?

  有一瞬间,他宁愿葬身在雪地里。

  而不是这样,任人摆布地活着。

  医生嘴唇翻飞,专业术语从宋清淮的左耳钻到右耳,一个字也没入脑。

  医生叹了口气,“宋先生你好好休息,不要有太大负担。”

  宋清淮客客气气,“我很好,请不用为我担心。”

  他如同冷眼旁观的观众,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感同身受。滔天的情绪被深深掩盖在某个角落,像薛定谔的箱子,只要不打开,他还是从前的宋清淮。

  警方得知宋清淮清醒,第一时间赶过来做笔录。

  “宋先生认识歹徒吗?”

  这是正常的流程问题,可这恰恰是宋清淮想回避的问题,丝丝缕缕都牵扯着旧事。

  宋清淮嘴唇翕动,“认识,他们是工地的工人。公司破产清算后,包工头卖了工地的器材跑了,工人没拿到钱,就来找我。”

  卓鸿笔尖一顿,他抬起头观察了一番宋清淮,“这几年你一直在按时给他们打钱,这个月才还清。”

  宋清淮垂眸,“是,数额太大。”

  按理说,工程款在一开始已经打了过去,宋清淮没必要再付这笔钱,卓鸿把这个疑问说了。

  宋清淮闭上干涩的眼睛,带着自嘲的口吻:“他们全国各地跑养家糊口,这笔钱不发,他们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每年留守儿童的新闻一茬接着一茬,他感同身受,希望人间多一些团圆美满。

  只是他高估了人性,也高估了自己。

  卓鸿夹好笔,面上有些许动容,“宋先生,那段路的监控出了问题,歹徒为什么会拿了钱又暴起伤人?他们说你之前找人打伤了他们,这是他们的报复。”

  谁打伤了他们?宋清淮有一瞬间不解,而后反应过来,有些发怔。

  卓鸿缓和了语气,“抱歉宋先生,这些都是要走的流程,希望你能理解。”

  “我要起诉他们卓警官,这确实是报复,而且有幕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