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一样的戏志才  没打中,郭嘉向右后侧一闪,躲在树后。等手杖打空,才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礼:“先生,嘉只是更衣路过,这就回去上课。”^-^(这个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

  后知后觉,被熊孩子耍了的程立:“……”。

  他本来有点想骂人,但定睛一看,这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双眸异常明亮清澈,大约是身上凝聚了颍川的人杰地灵之气,书院学生统一的青色学子服硬是让他穿出了别样清灵俊秀、与众不同的气质。

  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的少年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程立不但没追究对方的无礼恶作剧,还找到了宽容对方的理由:史书上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记载,所以周人认为乌鸦是有预言能力的神鸟,听见乌啼是吉兆。

  况且乌鸦反哺暗合孝道,本朝百姓也比较喜欢这种“孝鸟”。所以学乌啼不但不讨人厌,还挺有格调的。

  韩夫子不是真想教训郭嘉,他的手杖一向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在身上也不疼。但他依然是学生不惜绕路也要躲开的人。因为韩平讲课总是照本宣科、严肃刻板,附带强烈的催眠效果,万一撑不住在他的课上睡着,被罚抄书十遍都是轻的,运气不好,还会获得思想品德改造重修课等随机赠品。

  书院的学生对“毁人不倦”的韩平又敬又怕,人送绰号“老夫子”,寓意:古板糟老头、开口必子曰,罚抄变态狂等等。

  眼看附近的学生就要溜光,韩先一把拽住郭嘉,把他引荐给程立。

  应邀前来的客座教授程立会在书院开办几场专题讲座。不只郭嘉,像荀彧、荀攸等优秀学子都要拿出来展示一下书院的底蕴。

  程立听得想翻白眼,你这种“我家的娃就是聪明,比别人家的娃更优秀”的莫名得意即视感,是想闹哪样?郭嘉是不是奇才,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那一声乌鸦叫实在逼真,在下佩服。

  郭嘉用眼神向正在撤退的郭图和辛毗求救:我又被老夫子抓壮丁了……江湖救急,快来帮忙!

  郭图假装没看见:死道友不死贫道。

  辛毗用口型答复:自求多福。

  朝阳和煦。绿杨阴里,八角凉亭中,郭嘉的书童辰良送来茶水点心和一副围棋,韩平与程立一东一西坐在胡凳上,就着粗糙的石头棋案对弈。

  这年头胡凳还是稀罕物,虽说自从张骞出使西域之后,胡凳、胡床、棉花,胡舞就和胡饼、烤羊肉、葡萄一起传到了长安。

  但大汉的衣冠士族习惯跪坐,而且正式场合的礼服都是深衣曲裾,坐在胡凳上容易走光,所以胡凳没有被大众接受,就连棉花也仅仅作为来自西域的奇花异草种植在长安和洛阳的皇宫里……

  葡萄被高门大户种在庭院里当观赏植物,偶尔捣鼓出几斤葡萄酒。

  相反,胡饼和烤羊肉迅速风靡宛洛、汝颍,成为贵族争相追捧的潮流美食。胡床和胡舞也都风靡一时。

  对此,郭嘉表示,子曰过一句特别接近真理的话:食、色,性也。

  话说程立字仲德,东郡东阿人。身高八尺三寸,目前最出名的特征是美须髯。

  他最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徒步登上泰山,双手捧日。这个梦本身很平常,但同样的梦,他从小到大反反复复做了好几回,这就有点奇异了。程立想和朋友聊聊天,讨论一下这个梦。

  郭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目光总是落在棋盘上程立最不希望暴露的薄弱之处。

  恩,观棋不语。和尊长同席并不拘谨,言行自然,举止合宜,进退自如,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少年。

  一局收官,韩平有些倦乏,换郭嘉和程立手谈。

  数子落定,程立精神一振,郭嘉的棋风诡谲多变,大局观意外地很好。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感觉让人身心愉悦。

  郭嘉有一段时间没摸棋子,一开始有点不在状态。程立的棋风刚戾老练,几步就把他的棋瘾激发出来,让他莫名亢奋。

  手谈第一局,程立胜郭嘉一子。

  程立一边收棋子一边用眼神和韩平交流:快把你的学生领走。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要死在沙滩上了!

  韩平:无法成功读取仲德眼中的隐藏信息,保持沉默……

  落子无声,红日中天。少年看上去纯良无害,在棋盘上虐人却一点都不手软。或刀戟铮鸣步步杀机;或偏安一隅独抱幽静;或关山飞渡奇兵突起;或雄浑壮阔借势压人。

  程立难以招架,甚至冒出了宝刀将老的萧索心绪。千防万防,还是被郭嘉的怪招迭出弄得措手不及,他借喝茶缓了片刻,偏头问郭嘉,“早上路过教室的时候,听见里边有人惊呼老夫子来了,这‘老夫子’是何意?”

  郭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瞎话张口就来:“‘老’是尊长,‘夫子’是孔圣人的弟子对恩师的敬称。这个‘老夫子’,想来定是书院同窗对韩先生的尊称。”

  这一番鬼话,外加韩平狐疑的目光,竟丝毫没有影响到郭嘉落子的速度。

  程立忽然有点欣赏对面的少年,姿态闲散,声线优雅,说话的韵律带出舒畅自然的节奏感。大约是变声期的缘故,还微微有一丝沙哑,十分好听。

  手谈第二局,郭嘉胜程立三子。输给一个虚岁十四的少年,程立不服:“再来一局。”

  第三局,依然是尔虞我诈,烽烟并起。只不过是在方寸大小的棋盘上针锋互搏,却硬生生下出了楚汉相争、逐鹿天下的磅礴大气。过程即痛苦又快乐,这次是个平局。程昱表示:还想再战三百回合。

  他有一种直觉:郭嘉可能隐藏了真实的棋力。每次他想了又想才落定一子,郭嘉随手就能应上一子,速度之快,显然是游刃有余,并没有全力以赴。这平局不会是故意的吧?

  韩平暗笑:别琢磨了,就是故意的。郭嘉经常被各种老不休缠着下棋,困了、饿了、不想下了就一直和局,能和到对面的长辈睡着。韩平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斜晖,残照晚霞。“时辰不早了,我送仲德去馆舍休息。”

  程立捋须微笑:“把棋带上,把你的学生也带上,咱们先到馆舍吃个饭,然后我和郭嘉挑灯夜谈,再来三局如何?”

  郭嘉:“……”真想友情提示:梦见登泰山捧日唯一的作用就是你以后会改名叫程昱。

  韩平摆手:“郭嘉明天还要上课。你想下棋,老夫奉陪到底。”

  程立瞥他一眼:看我嫌弃的眼神。

  韩平:……又是无法破译的死鱼眼,老夫完全领悟不到要点。

  郭嘉行礼告退。碎碎念:机智如我,又一次全身而退。^-^

  韩平连忙招手:“等等,逃课这事,还是要罚的,院规抄十遍吧。”

  “先生,上回罚抄的墨还没干呢……”

  “老夫还没老眼昏花,上回交上来的全是代笔。荀彧抄了四遍,郭图、辛评、戏璕各两遍。有一个字是你的吗?”

  被韩夫子点名的都是郭嘉的友人,其中书院楷模、根本不会被罚抄的荀彧每次都是抄书最多的一位,这真是一个悲催的故事。

  书院有五门主课:礼乐、射御、经史、律法、数算。郭嘉身子骨不好,连弓都拉不开,射御自然是最差的丙等。但他经史、数算、律法、礼乐都是甲等,表现出众。

  最难得的是,郭嘉几乎天天被数课的先生夸赞,居然没有半点骄矜自傲。这就让韩夫子很看重他,总想纠正一下这个少年略微有些放浪不羁的言行,让他以后的路走得更远更顺畅。

  不得不说这是个美妙的误会,郭嘉前世上了十几年学,今生启蒙的时候,依然约等于文盲。他怎么敢骄矜,又凭什么自傲呢?

  至于读书勤奋,那是必须的,古人说话总喜欢拐弯抹角,不多读书,被嘲讽了都听不出来。

  这个时代门第观念很重,士族子弟和庶族寒门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颍川的士族子弟自成一个小圈子,荀彧、荀谌、荀攸、陈群、钟繇、辛评、辛毗、郭图、郭嘉……

  只有极少数很特殊的人可以打破士族和庶族的界限,挤进这个小圈子,比如戏璕。

  戏璕,字志才。他的一切过往都是谜团,根本无解。但从他不通音律、不识熏香,以及不怎么优雅的跪坐姿势来看,估计是寒士。

  毕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士族子弟的必修课,连向来不把六艺当回事的郭嘉在音律课上也是能弹一曲的。而且在“老夫子”面前,郭嘉的跪坐姿态能优雅到无可挑剔,仿佛荀彧附体。

  据说荀彧去参加官府组织的水边祓禊仪式,回来的路上捡了一个会喘气的大活人。那人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身上有好几道剑伤,其中一道伤了肺腑,险些救不活。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从没说过他是谁,一身伤是怎么来的。荀彧也没问。俩人志趣相投,平常结伴读书,倒也十分融洽。

  直到书院登记新生名册的时候,那人才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名字:戏璕。

  荀彧若有所思。

  郭嘉挑眉:“字迹有点生疏,这俩字不常写吧?”

  戏璕的目光扫过名册上出场频率有点高的瑭、琛、瑾、瑜等字,掩唇轻笑:“家母姓戏,至于名字,他们都想当美玉,在下就当石头好了。”同时被掩去的还有一声轻咳。

  璕是一种次于玉的美石。瑭、琛、瑾、瑜都是美玉。

  几个月前荀彧加冠,取字文若。戏璕跟着凑热闹,自取表字:志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