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人的布幡上挂着一只大葫芦,还用朱砂画着什么鬼东西,郭嘉仔细辨认,发现这是一幅画残了的太极八卦阴阳鱼图案……而且混杂着一大一小两团油污,这老道士一边吃烧鸡一边画招牌吗?

  郭嘉以前用测字戏弄过陈群,对其中的门道有些了解,并没兴趣测字。然而看这道人一把年纪,头顶正中有一撮白发,衣袍的下摆被露水沾湿,微微翻卷,像是连夜徒步而来。郭嘉料想他行走江湖颇不容易,就点头说:“请道长上楼,稍坐片刻,待我想一想,看写个什么字。”

  钱毅钱掌柜送来笔墨纸砚。

  齐物阁的侍女奉上热茶,外加四样点心,两碟蜜饯。

  那道人也不客气,不疾不徐地上楼,盘腿箕坐在凉席上,伸手抓起盘中的点心就往嘴里送,顷刻间吃下去半盘子芝麻酥,直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眯着眼笑:“贫道听说齐物阁的茶点甚好,今日可算是吃上了,果然名不虚传,好吃。”

  这番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失礼,钱毅眉头微皱,躬身退下。

  郭嘉一点也不介怀,反倒觉得有趣,近距离看,才发现这道人的面容微微有些僵硬,左眼之中瞳仁发白,且暗淡无光,似乎看不见。

  郭嘉铺开纸张,提起狼毫笔,蘸上墨,写下一个“贤”字。

  道人打量着郭嘉,手抚花白的胡须,“这个‘贤’字,上边是两只眼睛和手,下边是财富(繁体的‘贤’)。双目指一个人的眼光,眼光决定这个人是否出手不凡。手则掌管着下方的财富。这财富不仅是钱财,也是才识,以才服人,以财分人,遇事逢凶化吉,贵不可言。但若忠贞守志,不肯顺应天时,也会凶险无比,极易摧折。”

  郭嘉听到这里,心中一紧,只听那道人的声音变得慈和:“请恕贫道直言,小郎君这个字,是模仿一位故人的笔迹,替他测的,可对?”

  楼下是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楼上一老一少相对静坐,仿佛在浮世喧嚣之外。远远近近,所有杳杂的声音,郭嘉都充耳不闻,只盯着眼前的字走神,这个“贤”字,他故意模仿荀彧的笔迹,写得很是优雅端正。

  有朝一日曹操称魏王,忠于汉室的文若,极易摧折吗?

  郭嘉眉宇间飞扬的神彩微微一黯,随即释然,他哈哈一笑,丢开狼毫笔,说:“只要我还在一天,绝不让他被任何人摧折。”

  老道士将酬金揣进袖子里,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下楼。他走出两条街,钻进一处小巷子中,靠坐在一户人家的柴堆上,从葫芦里倒出一些颜色诡异的液体,均匀地抹在脸上,缓缓揭下来一张假面皮。

  眨眼之间,风尘仆仆的老道士消失不见,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道人站起来,摩挲着挂布幡的竹竿子,幽幽地说:“兄长躲在齐物阁的主人家里,真会享福,有些后悔跟兄长交换名字了呢。”

  很多年以前,中年道人的名字叫左俭,他有一个孪生兄长,名叫左慈。他觉得左俭这个名字不好听,闹着要跟兄长换。

  左俭和左慈互换名字之后,他们的人生居然也互换了。兄长只比他先出生一小会儿,还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处处比他讨人喜欢。那天,他一时嫉妒,故意冒充兄长。他也没想到:那个答应要收兄长为徒的南华真人,会稀里糊涂地把他带回天柱山,收为弟子,将炼丹术倾囊相授。

  左慈其实没那么喜欢炼丹,被丹炉中喷溅出来的火星子夺走一只眼睛以后,他就更不愿意炼丹了。或许当年,就不应该假扮兄长。

  现如今,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方士左慈,道号乌角先生。而兄长,使用着他当初的名字,作为方士左俭,在阳翟郭家当门客,籍籍无名。但没人知道:传说中乌角先生的仙丹,只是传说而已,左慈携带的那几葫芦丹药,都是左俭炼制的。

  袁绍这边,宴会大厅里彩帛铺地,铜鼎煮酒,文臣武将的席位分列左右。文臣那边,赫然空着两个席位,曹操麾下的两位谋臣,一个也没来。

  曹操有些尴尬,主动向袁绍敬酒致歉,其实也不怪郭嘉和戏璕不靠谱。因为袁绍一直把曹操当成属下,郭嘉和戏璕作为属下的属下,平常一起议事都是坐在曹操的身后,或者站在曹操的身后,根本没有单独的席位。

  前不久,袁绍迎接天子的使节,被封为冀州牧,兼任青州牧,他一高兴,把宴席办得格外热闹,还特意给曹操麾下的文臣武将也准备了席位,但是等曹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郭嘉和戏璕已经被他批准休假,不知道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里浪。

  有人不识抬举,缺席酒宴,一向爱面子的袁绍竟然没有生气,还拍着曹操的肩膀,“孟德啊,不要惯着那些浪荡子,什么迟到、早退、缺勤、穿女装,直接打板子,实在不行就推出去砍了,杀一儆百。”

  曹营诸将都神色古怪。

  袁营诸将:曹公麾下都是些什么奇葩?

  曹操突然呛住了,一阵猛咳。不过他还没忘记此行的终极目标:向老大袁绍要粮。

  和吕布那种以袁家的大恩人自居,一来冀州就开口要兵要粮,打了一场胜仗就鼻孔朝天、再也不听指挥的莽夫相比,曹操有能力,还不贪心,大老远前来助战,剿灭黑山于毒,抵御公孙瓒,就要那么点必须品。

  袁绍欣然同意,不仅送粮食送装备,还和小弟曹操约好:休整一段时间,一起去揍袁术。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袁术不念兄弟情义,拉着公孙瓒和陶谦跟他作对,那也别怪他发动曹操和刘表,以牙还牙。

  曹军出发回兖州的这一日,是个阴天,半路上还下起了小雨。

  斜风细雨之中,郭嘉松垮垮地挽着缰绳,任由识路的马儿慢悠悠地前行。

  曹昂策马而来,将一顶斗笠扣在他的头上。

  郭嘉:“不用,一点毛毛雨。”

  曹昂不说话,狠狠剜他一眼。郭嘉直接无视他凶巴巴的眼神,把斗笠摘下来,要还给曹昂。

  就在这时,前方曹操的车驾突然停下,一个传令兵跑步过来,喘着粗气说:“郭先生,主公请您上车。”

  郭嘉:“……”

  曹昂不肯接斗笠,直接扯下大氅,替郭嘉披在身上,纵马离开。

  戏璕指一指斗笠,娇弱地开口:“这个可以给我,嗯?”

  郭嘉爬上曹操的马车,一反常态,没有随意地闲聊,或者懒散地打瞌睡,而是很安静很端正地坐着。

  “出则同车,入则同席。”

  搁在以前,郭嘉一直觉得这就是一种高规格的礼遇,但是刚才,曹操伸手拉他上车,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带着明显不同的意味。

  郭嘉想不通:论才华,他和文若、志才皆在伯仲之间,可以说是各有专长,平分秋色。论颜值,那就更不对了,话说主公的眼神真的没毛病吗?要是让他来选,肯定选文若啊。

  襟袖含香的美男子,怎么看也比浪子更吸引人。

  又是怀疑人生的一天。

  行军小半日,不知道是已经离开雨云覆盖的范围,还是自然雨停风止,反正天空放晴,空气格外清新。

  这年头都是敞篷马车,视野绝佳。北国的秋天,下霜的时节,丘陵上一望无际的红叶、黄叶在秋风中瑟瑟,比三春繁花更妖艳,于寂寂无声中片片吹落,浅红深红、金黄鹅黄,万千烂漫妖娆都付与尘土,无端令人惆怅。

  郭嘉揉一揉眉心,选择和主公保持距离,倚着车壁养神。

  曹操却偏不让他如意,厚着脸皮挪过来,几乎挨着他的胳膊肘。

  郭嘉:……主公你醒一醒,收集十五个别人家的女人,给华夏人民提供饭后谈资的伟大成就,还等着你去完成呢。

  午饭时间,曹昂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前来送饭,满满一托盘的食物,给曹操的茶点,给郭嘉的胡饼和小菜,还有一碗热姜汤。

  虽然喝了姜汤,但当天晚上,郭嘉还是照样感染风寒。一点毛毛雨,别人全程淋着雨赶路,啥事都没有,唯有他倒下了……

  郭嘉:我对不起脩的大氅和姜汤,对不起主公的特殊关照。

  为了不耽误行军的速度,曹操派人用帷幔将马车的车篷封闭起来,改成一辆可以让郭嘉躺卧的辎车。

  于是,接下来的路,主公骑马,郭嘉懒散地躺在马车车厢中,睡觉休息,一路晃晃悠悠,跟幼儿时期睡摇篮的感觉差不多,直接摇晃到兖州境内。

  曹操执法公正,关爱民生,对于兖州的普通百姓来说,他是个好官。大军路过的每一个郡县,都有百姓带着清水和食物前来慰劳他。

  郭嘉吃着曹昂送来的红枣糕,右手挑起车帘,看着曹操和两鬓斑白的乡间里正攀谈。

  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引起了郭嘉的注意,这个人体格魁梧,虽然穿着一身短打,气质却不像普通的农民,也没有像其他百姓那样,给士兵分发食物,而是迂回着接近曹操,放下扁担,目露凶光,把手探进装满烧饼的木桶中。

  郭嘉瞳孔一缩,高声喊:“有刺客,主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