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军帐,一点微光隔着幔帐亮起,映在纱帐上的光圈晃动着,越来越亮。

  郭嘉撩起纱帐,只见在夜明珠璀璨的光芒中,一个冷峻的青年男子缓缓走来,长眉凤目,轮廓分明,鼻梁像刀削出来的一样,特别笔直挺立。

  是曹昂,或者说,是脩羽。

  脩羽一直和曹仁在后方押送粮草,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一点。

  和往常一样,脩羽一进郭嘉的军帐,二话不说,直奔卧榻。

  郭嘉从随身空间中取出折扇,在脩羽上来之前,用扇子抵住他,正色说:“脩,我有倾慕的人了。”拒绝爬床,不想做任何容易让荀彧误会的事。

  脩羽抬手抄住他的扇子,“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奉孝倾心?”

  “文若,王佐之才,你认识的。”

  脩羽垂眸道:“是他啊,也好。”

  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郭嘉在柳城病逝,魂魄在泰安鬼市里徘徊,固执的不肯去投生。结果误打误撞,解开了封印着脩羽的上古阵法,郭嘉为了保护脩羽,魂魄受到重创。那时候,他也曾说过:他有倾慕的人,想再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脩羽还记得,那是一场最终也没有再相见的空等。

  四年后,曹操就要称魏王,汉室注定无力回天。荀令君闭门谢客,独自坐在中庭,将书信一封封投入炭盆之中。

  炭盆里刹那间腾起细碎的火光,渐渐旺盛,又渐渐微弱,终究在燃烧过后,归于沉寂。

  那些奇策密谋,都在翻卷焚烧的纸屑中隐匿,化作灰烬。想要忘却的旧日时光,却一一浮上心头。死生契阔、已经离开很久的人,仿佛就笑吟吟站在眼前。

  最后,除了曹操写的、怀念郭嘉的那一两封,其余的往来书信,都被荀彧付之一炬。

  给大汉殉葬,他一个就够了,没必要牵连任何人。

  就在这个深夜,荀彧在满庭纷飞的纸灰中,转身进屋,点燃博山炉中的香料,缕缕轻烟,暗香幽浮,沐浴之后,他一丝不苟地穿上汉官的服饰,对着铜镜整理衣冠,然后优雅地坐在案前,端起一樽清酒,浇了一半在地上,微笑:“奉孝,若亡者有灵,半樽酒你又会嫌少。”

  说完,荀彧取出早已随身携带多时的药,投进酒樽,轻轻晃了晃,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彼时,郭嘉的魂魄依然十分虚弱,常常昏睡不醒,就连记忆也渐渐消磨,很多事都记得颠三倒四、残缺不全,到后来,干脆遗忘得一干二净。脩羽整日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这件事,这份痴心,冥府的官吏都看在眼中,他们居然为了讨好脩羽,用忘尘酒让荀彧忘记前尘往事,直接把他送到这个世界,让他重新投生。

  等脩羽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让荀彧还出生在颍阴荀氏,还是荀彧,却不能违背冥府的规则,让一个新生婴儿恢复前世的记忆。

  没想到兜兜转转,郭嘉会重获新生,并且接到冥府的特殊任务,也来到这里。

  故人重逢,相见不相识。这一世,郭嘉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仍旧会喜欢荀彧?

  脩羽自嘲地笑,从始至终,在郭嘉的世界里,他都只是过客。

  有人说,杜康美酒,一醉解千愁。脩羽突然很想喝醉一次,忘忧消愁,他轻声问:“那,奉孝陪我醉一场,可以吗?”

  “当然可以。”郭嘉爽朗一笑,从随身空间中取出几坛子烈酒,熟练地拍开封泥,“今晚不醉不休。”

  军营里是有禁酒令的,违者要杖责二十军棍。第二天一早,曹昂这厮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昨夜烂醉如泥。郭嘉身上萦绕着浓烈的酒香,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郭先生犯规,偷偷喝酒。

  好在曹操没有追究此事。

  如果不算曹昂,郭嘉的年纪最轻,军中将领向来非常的敬重他,还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长辈看晚辈的心态,没一个人多嘴多舌,所以郭嘉轻轻松松,蒙混过关。

  回程赶时间,行军速度很快。

  袁术逃得匆忙,放弃了大半个豫州的土地,曹操就拿着从袁术那里缴获的辎重,抚恤三军,安抚沿途的百姓,很多郡县都顺势归降。

  大军路过陈留,曹操和张邈把酒言欢。

  张邈麾下的司马赵宠负责接待宾客,陪吃陪逛。

  赵宠非常热情,带着郭嘉和戏璕去参观陈留军营。军营的攻防布置不值一提,倒是有一条八尺长的好汉,高大魁梧,肤色明显比周围的人深好几个色号,毛发粗重,乍一看,就像直立的人形大黑熊,看起来很是威猛。

  郭嘉:“幸会,敢问这位壮士的尊姓大名?”

  魁梧猛男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瓮声瓮气:“俺是陈留典韦。”虽然他很想模仿酒肆说书先生讲的那一段:虎牢关前,赵云大战吕布,自报名号时说:“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然而他只是一个黔首平民,根本没有字。

  典韦!那个为友报仇之后,手持刀戟,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步行从闹市中横穿而过的人。据说当时,几百个人远远地跟在后边,还有官差在前方拦截,愣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最后被他杀出重围,脱身离去。

  赵宠看郭嘉的神色,似乎对典韦很感兴趣,于是介绍说:“典壮士膂力过人,有一回,牙门旗被大风刮倒,几个士兵合力都扶不住,典壮士上前,单手就把牙门旗给扶起来,稳稳地立住。”

  牙门旗是将帅出征之时,立在中军帐前,作为仪仗、标示营门的大旗,又长又重,通常由一小队士兵负责搬运,典韦能单手扶起牙门旗,可谓臂力惊人。

  眼前威风凛凛的壮士,郭嘉越看越欣赏,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典韦的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问题是,史册上记载:典韦是赵宠的属下,而赵宠是张邈的属下。张邈和曹操决裂,典韦才投奔曹营的夏侯惇,后来,在曹操征讨吕布期间,由于作战英勇,表现突出,典韦被提拔为校尉,兼任曹操的亲兵队长。

  现在挖人,合适吗?

  据说典韦喜欢喝酒,饭量是常人的两倍还多,早期在军营里经常吃不饱。

  郭嘉回曹营之后,从随身空间里取出几人份的美酒佳肴,派亲兵给典韦送去。

  那些亲兵回来禀报说:典韦很高兴,放纵形骸,大吃大喝。还问他们,郭先生这里是不是每顿饭都能管饱?他们说:跟着郭先生不仅能吃饱,还经常有酒有肉,典韦很羡慕的样子。

  郭嘉心中有了底气,去找赵宠讨人。

  赵宠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典韦并非他的部曲家仆,而是能够自由来去的普通士兵,他想留人也留不住,况且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得罪一个颍川名士,于是,赵宠主动放人,向郭嘉示好。

  郭嘉没想到赵宠如此上道,以厚礼相赠,宾主尽欢。

  关于典韦,按照郭嘉的计划,当然是像赵昂和赵云一样,先带在身边,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闪耀出场,给曹操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获得提拔和重用。

  但没想到典韦特别忠厚,白天在郭嘉的身边当护卫,夜晚也不肯走远,就睡在他的营帐附近,还时不时爬起来巡视一圈。

  郭嘉略微提了提:以后会把典韦引荐给曹操,让他建功立业。没想到典韦一听,居然抹眼泪,还委屈巴巴地问:“郭先生,你是不是嫌俺吃得太多?以后俺少吃一点。”

  娇俏女郎抹眼泪,那叫“一枝梨花春带雨”,但八尺的黑壮士哭唧唧,郭嘉的眼睛都快瞎了,他温颜安抚说:“瞎想什么呢?嘉平生最是敬仰壮士,怎么会嫌弃典君?你尽管随意吃喝。”

  典韦哽咽:“真的?那先生不要把俺送人,俺不走。”

  郭嘉忍俊不禁:“好。”

  看到典韦笑得贼兮兮,一脸阴谋得逞的自豪模样,郭嘉忽然反应过来:他被这厮憨厚的外表给蒙蔽,被套路了。一个敢在犯下人命官司之后,提头过闹市,并完美脱身的人,怎么会没心眼?

  郭嘉:“……”谁说忠厚老实的人不会玩套路?

  想替曹操挖墙脚,结果间接挖塌了曹操的墙,没有“古之恶来”典韦的护卫,以后曹操在宛城嫖张绣的婶娘,还能跑得掉吗?真心惆怅。

  大军行至鄄城,将士连日赶路,都疲惫不堪,曹操下令,全军休整一天。这里离濮阳城已经很近,郭嘉登上城楼时,想到荀彧,转头朝西面濮阳的方向望去。

  护城河、浮桥、依然顽固地留在枝头的几片枯叶,远远近近、零零星星的小村庄,低矮的木屋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再远的地方,一片渺渺茫茫。

  在他身侧,戏璕把手拢进袖子里,“走了,去城里,请你吃茶。”

  天冷,茶楼的扶杆上结了一层轻霜。不知谁家打孩子,闹得鸡飞狗跳,当街追逐着,那孩子也不看路,把戏璕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地向远处跑去。

  郭嘉伸手扶戏璕一把,典韦赶在前边,掀起门帘,郭嘉对典韦微微点头,上了茶楼。

  一楼客人爆满,二楼的人居然也不少,只在角落里,还空着两张坐席。

  典韦独坐,面前的食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酒菜。只有几样是他自己点的,其余酒菜都是郭嘉担心他吃不饱,让跑堂送来的。

  郭嘉和戏璕同席,他俩都瘦,坐在一张草席上,还能空出一片地方。

  郭嘉估摸着:生意这么好,菜应该比较好吃。然而一样样尝过之后,味道都很一般,茶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勉强过关。

  很快,郭嘉发现了这里客满的原因:有说书艺人现场表演,还能点播节目。

  “各位看官,‘貂蝉女三戏吕奉先’,‘戏志才水淹三军’,‘郭奉孝三逐袁公路’,你们想听哪一段?

  有客人起哄:“这些都听过好几遍,有一出新的,叫‘郭奉孝千金博一笑,红衣女含羞折郎腰’,你会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