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杀又不能杀,用又不合用,干脆送到荆州,让刘表头疼去。

  祢衡不肯出使荆州,曹操正怒火中烧,召来一队士兵,直接把祢衡架起来,绑缚在马背之上,硬生生带走。祢衡叫骂的声音渐远渐低渐不闻。

  司马懿和徐福在国子学结识了几位友人,少年人好动,肚子饿得快,一日两餐根本吃不饱。

  郭嘉安排了一个小厮,每天中午,按时给他俩送饭,一只雕花的大食盒,足足有五层,所有食物都准备双份。郭府的饭菜色香味俱佳,馋得一众少年直流口水,嚷嚷着要司马懿借他先生家的厨子请客。

  司马懿家在河内,客居郭府,已经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不好意思再开口。

  郭嘉也是从书院混出来的人,深知学业固然重要,但少年时期单纯的友谊也非常可贵,可遇不可求。他发现司马懿一直没带友人来家里作客,一问才知道,这孩子脸皮薄,正纠结呢。

  少年时很多天大的烦恼,长大以后再看,都会怀疑当时脑子被驴踢过。

  郭嘉笑吟吟地将司马懿的头发揉乱,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跟我客气什么?只当在家,随意就好。平常要宴请宾客,或是缺什么东西,或是下人不好,都可以直接跟管事辰良说。”

  司马懿在家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家中兄弟多,父亲管教得极严。

  后来,跟着胡昭学儒术,胡先生慈爱,平常亦师亦友,但这位先生家中清贫,吃穿用度都要节省,诸事不可强求。

  郭嘉是最不像先生的先生,率性又随意,说话没个正形儿。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司马懿最忌惮这位郭先生。他一下学堂,照旧去郭府听教。

  竹林边,斜阳里。郭嘉也刚回府,随手解下佩剑,在空地上伸胳膊压腿,舒展筋骨。

  司马懿撞见郭嘉做各种怪动作,嗤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收敛,还是被郭嘉瞧见。

  郭嘉让侍从取来一件青铜器皿,是一匹骏马的形状,背上还有个小孔。

  某人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懿儿,你可识得此物?”

  司马懿没见过这种东西,瞎猜:“是不是祭祀的时候,盛酒的器皿?”

  郭嘉:“送你,你刚好要宴请同窗,拿去盛酒。”

  待从将青铜器皿清洗干净,用开水煮过,灌上果酒。

  司马懿老被郭嘉捉弄,吃一堑长一智,想到郭先生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这回留了个心眼,将青铜马带进厢房,给徐福斟了一杯酒。

  徐福没见过这种“酒器”,有些好奇,浅酌了两杯酒。不过,司马懿比他更好酒,今天却滴酒不沾,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上,荀令君来会情郎,看见新收的小徒弟徐福正在把玩一件青铜器皿,哭笑不得。

  正屋中,齐物阁最新出品的无烟宫灯,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东窗下摆着两只巨大的陶盆,盆中栽种着石榴树。

  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将石榴的种子带回大汉,最初种植在长安的宫苑之中,开出大红、橙黄、桃红、粉白等颜色的石榴花。

  汉武帝格外喜欢火红的石榴花,多次以石榴树赏赐宠臣。

  现在,大户人家基本都栽种石榴树,图一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辰良不知从哪里弄来两盆,红彤彤的石榴果实将花枝压弯,看着甚是可爱。

  郭嘉刚沐浴过,倚着梨花木小几晾头发。他束发时清隽,长发披散时,姿态闲适,眉目恬淡,别有一股轻灵飘逸之气。

  司马懿从果盘中拿起一枚鲜枣,用小银刀把枣核剜掉,只剩果肉,殷情地送到先生的嘴边。

  郭嘉张口吃了,伸出冰玉一般的纤长手指,在司马懿的鼻尖轻轻一点:“你也坐,为师这里不讲究侍师如父。”尊师重道没错,但他坐着,让一个半大的少年站着侍奉,有一种苛待未成年人的罪恶感。

  司马懿:“先生,那铜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郭嘉:“你没喝里面的酒吧?那是古代宫女的溺器(尿壶)。”

  司马懿神色古怪地垂了垂眼,他是没喝,但小卷毛徐福可没少喝。

  不日就要随军出征,司马懿好学,功课倒不用操心,郭嘉叮嘱道:“此番出征,大约要两个月左右,为师送你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你增长见识可以,千万别学为师的坏习惯,自勉自励才是好男儿。”

  这是一个自身不正,却希望弟子不要长歪的浪子在唠叨。

  司马懿没料到郭嘉还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又惊诧,又敬佩,瞬间达成新成就:神奇的先生,人不可貌相。

  南阳属于荆州,昔日光武帝刘秀从南阳起兵,成就帝业,因此南阳也被称为“帝乡”。

  曹操这次征讨张绣,和以往不同,他代表着朝廷。

  许都西门外,是颍川地界,这地方今年开春才刚刚平定,麦子种得晚,还有大片的麦田没有收割。为了尽量不扰民,曹操严明军法,下令说:“凡践踏麦田者,一律斩首。”

  一路上,将士们小心翼翼,生怕踏倒一棵麦子,脑袋搬家。

  曹操提着缰绳,和郭嘉并辔而行。郭嘉预言张绣会直接投降,曹操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键,索性把疑问说出来:“奉孝啊,张济跟张绣叔侄,当年随董卓祸乱东都,又随李傕和郭汜攻破西都,论罪当诛,他怎么敢投降朝廷?”

  郭嘉笑得邪气:“对汉室来说,张绣的叔父张济有从逆之罪。但对主公来说,张绣有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吗?没有。他若不战而降,恰恰能证明主公是众望所归。所以主公不能杀他,还要重用他,仗信义以招天下豪杰。”

  曹操闻言,哈哈大笑,不料正高兴着,一只受惊的斑鸠从麦田中飞出,一头扑撞在曹操的战马身上,战马受惊,慌乱地窜入麦田之中,蹭倒、踏倒了一大行麦子。

  才颁布的军法,别人都遵守着,他自己先践踏麦田。

  军令如山,曹操唤来行军主簿,一脸严肃,沉声说:“践踏麦田,该当斩首。”

  行军主簿瞬间跪了,由于情绪太激动,声音都发颤:“主公岂可议罪?”

  曹操有点嫌弃这人不会说话,一把抽出倚天剑,就要当众自刎。

  行军主簿和诸位将军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拉住曹操。曹操奋力挣扎:“孤是三军统帅,制法自犯,何以服众?”

  一片骚乱中,郭嘉和戏璕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志才,快给主公递个台阶。

  戏璕翻了他一个白眼,用扇子捅一捅身旁的荀攸。荀攸一派淡然,半阖着眼皮子养神,冠带在风中飘摇。

  真行,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三个军师,丢人的事情都没人肯出面。

  郭嘉认命地下马,谁让他是军师祭酒?

  他干咳一声,敛衣跪倒在地,扬声说:“主公请听嘉一言,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主公兴师讨逆,上奉天子,中抚朝廷,下安百姓,当今天下未定,岂能轻言自戕,轻易赴死?三军岂可无帅?”

  胡编这一番话有点费神,当众说这种话有点羞耻。

  好在曹操收到台阶,立马就顺势下来了。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想抹脖子。曹操故意沉吟片刻,说:“奉孝言之有理,但军法不可违。”

  曹操说着,抬手摘下头上的兜鍪(头盔),取下发簪,众人只见寒光一闪,曹操已经用手中的长剑割下一缕青丝,肃然道:“将孤的头发传示三军,就说曹司空践踏麦田,本来应该斩首,但大战在即,将帅不可轻言自戕,权且免去死罪,割发代首。”

  这年头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割发是一种刑罚,名叫“髡刑”。很多士族子弟宁可死,也不肯受这种髨刑。

  曹操当众割发代首,三军将士尽皆悚然,别说违犯军法,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戏璕上前,默默地替曹操束发。没办法,在军中,会随身携带梳子的男人,只有戏志才,别人没他那么精致。

  猎猎北风呼啸,贾诩在城墙上巡视,风扬起他的衣袂。从远处看,就像某种展翅翱翔的猛禽,在宛城的上空,不祥的盘旋着。

  贾诩,字文和,武威郡姑臧(甘肃武威)人,西凉毒士。董卓祸乱洛阳,李傕和郭汜等人攻破长安,天子东归。很多事,史册上没有记载贾诩在其中的作用,但根据线人署的情报来分析,这几件足以决定历史走向的大事,背后都有贾诩的影子。

  说此人一句话断送了汉室江山复兴的希望,也不为过。

  李傕等人失势之后,贾诩先投奔段煨,最后辗转成为同乡张绣的谋士。

  张绣非常敬重贾诩,以子侄之礼相待。加入任何一方势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简直羡煞天下谋臣。

  此刻,贾诩正遥望着淯水的方向,曹操应该已经临近河对岸,当然,立在宛城的城头,是看不到那么远的。

  贾诩会望着那个方向,只不过是一种奇特的感应。

  一直以来,都有一股力量,暗中促成李傕和郭汜的矛盾,暗中操控天子东归。而现在,那股力量又在宛城露出冰山一角,有人宣扬:张辽带着兵、带着地盘归附曹操,获得优待,封侯拜将。

  究竟是谁,在暗中布局?那个人,会不会就在淯水对岸的官道上,正一点一点逼近呢?

  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派去探查消息的部曲登上城头,躬身行礼:“禀告军师,刘表那边至今未发一兵一卒。他想等宛城被围,我们彻底陷入困境,再派兵救援。”

  贾诩轻蔑地冷哼:“诩没有看错,刘表,平世三公才。”现在是妥妥地乱世,贾诩却有意将“平世”这两个字说得格外重,莫名透着浓浓的嘲讽。刘表之才,也就适合在太平年月,当个三公。

  他说完,拂袖转身,径直去见张绣。

  曹操大军逼近,张绣也正想找贾诩商议。

  张绣号称北地枪王,今年三十出头,生得威武健壮,武力值正处于一个武将的巅峰状态,就是头脑过于简单,心思还像个少年一样单纯。

  贾诩辅佐过好几个势力,相对而言,他最喜欢张绣。在张绣这里,他可以活得像个长辈一样受人尊敬,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不要太轻松,如果不是曹操的背后隐藏着整个朝廷,他都想待在这里养老,哪儿也不去。

  张绣身上还戴着孝,为他叔父戴的。张绣是个实在人,说了叔侄之礼,就是叔侄之礼,恭恭敬敬站在门边,把贾诩迎进屋:“文和先生,我刚才去军营,士气低落,那些老兵跟着叔父征战多年,辗转漂泊,都打累了,不想跟朝廷的军队打,我该怎么办?”

  贾诩眯起一双狐狸眼:“将军怎么想?将军若想战,我自然有办法激励士卒。将军若肯降,那更简单,我也有法子让曹操放下戒心,善待将军。”

  张绣:“是战是降,我都听先生的。”

  贾诩:“那咱们先降,曹操有天子诏书,占据大义,正面交锋,咱们太吃亏。”要是先诈降,再伺机而动,也未必就斗不过曹操。逆袭成功,岂不是更有趣?

  淯水潺潺,向东流去。斥候提前探测过水位,标记出一段浅水区域,用不着渡船,一匹快马就可以直奔河对岸。

  曹军经叶县,过舞阴县,顺利地在淯水边扎下大营。留下曹洪、夏侯渊、赵昂、于禁、乐进等将领在东岸守大营。

  其余的人马,渡过淯水,一直向西,直到遥遥望见宛城高耸的城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像郭嘉预料的那样,张绣不战而降。

  众人再一次体会到郭嘉的料事如神。曹操偏过头,望着身侧的这位言行一如平常、神色淡淡的奇佐。

  不能否认,曹操对这个依旧带着三分少年气的郭嘉,仍然抱有不可描述的想法。但他不敢再表露出一丝一毫。也许霸业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张邈、陈宫、袁术、袁绍……蓦然回首的时候,曾经的友人都离心,再也不可能推心置腹。

  忽然之间,就只剩下郭嘉还敢大模大样地跟他开玩笑、耍脾气,还敢站在他身侧,跟他并肩前行。哪怕是荀彧都不敢这样,自从他成为只手遮天的权臣,荀彧每次和他同行,都要固执地落后半步。

  宛城的城门突然大开,喧天的鼓乐声中,张绣单人独骑,飞驰出城,停在一射之地以外,翻身下马。

  曹营这边,赵云作为张绣的同门师弟,也单人独骑迎上去。

  张绣垂首,摘下兜鍪(头盔),托在手中,和赵云携手,穿过整齐的军阵,来到中军帅旗下,以军中礼节下拜,朗声说:“建忠将军张绣,拜见曹公,迎接来迟,还请曹公恕罪。”

  这是贾诩教他的,把建忠将军的头衔摆出来,归顺朝廷以后,官职只能更大。绝口不提投降,只说迎接,大家都是朝廷的官员,不存在敌对关系。

  “将军归顺朝廷,衷心可嘉,有功无罪。孤会上表,为将军请功。”曹操把张绣扶起来,踮着脚,亲手把兜鍪给他戴上。同时暗暗腹诽:白长这么大个儿,脑子少根筋,就不能配合我一下,把头低下嘛?够得真费劲。

  一连好几天,张绣天天在宛城中宴请曹操。让贾诩和爱将胡车儿作陪。

  贾诩这人,和郭嘉想象中的毒士不太一样。他生得长眉细目,挺面善的,保养得也极好,风度翩翩,折扇纶巾,同时有着中年男子的成熟气质,和青年男子的精神面貌。作为一个四十五岁的大叔,说他二十七八岁也有人相信。

  曹操试着招揽贾诩,不出意料,被婉拒。贾诩称不忍离开张绣。

  郭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郭嘉早在出征前,就把曹安民那个给曹操拉皮条的家伙要过来,带在身边。然而没有曹安民牵红线,曹操仍然被张绣的婶娘给迷得神魂颠倒。

  曹操最新的命令:所有人,没事不得去打扰他。

  张绣的婶娘邹氏,不是他叔父的原配夫人,是几年前,他叔父抢来的士族女郎。才二十多岁就守寡,年纪比张绣还小,穿一身丧服,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女要俏一身孝”,”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

  戏璕蹙着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位邹美人,从正面看,只是形貌昳丽,从侧面看,容貌和郭嘉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