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曹操掩饰得很好,看似全心信任郭嘉,但郭嘉还是通过他下意识抱臂的姿态,察觉出一丝深深隐藏的防备。

  郭嘉心念一转,就已经猜到主公在忌惮什么。

  宛城之战,暴露出他在军中的威望,和不受控制的一面。曹操一直把他当成握在手中的利剑,忽然发现这把剑有时候会自作主张,不是那么好驾驭,一时敏感也很正常。

  当然,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主公和幕僚,还是友人。

  郭嘉把玩着金灿灿的小老虎形状的铜兵符,略微有些遗憾地说:“原来不是金的啊。”

  曹操试探:“孤让匠人重新打一枚金的给奉孝?”

  虎形的兵符也称虎符,从中间一分为二,左半边由高级将领拿着,右半边归曹操保管。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兵。

  郭嘉一派坦然,懒懒散散地倚着几案:“咳咳,真要换成金的,怕是三天都存不住,就被嘉拿去换成美酒,一醉方休。”

  让他这么一打岔,曹操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有些哭笑不得。别人若拿到这枚虎符,被倚重、信任,获得兵权,不知会多感动。这浪子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还极有可能认真地考虑过:如果虎符是纯金的,拿到酒肆,能换多少醇酒?

  郭嘉的咳嗽比较严重,军医建议他忌酒。曹操没收了张绣送的酒,下令不许携酒入郭嘉的营帐。戏璕搜走了他的钱袋,美其名曰“防止奉孝偷偷买酒。”

  诸君纷纷前来探病,口称“郭祭酒”的时候,难免想到“祭酒”的谐音“忌酒”,绷不住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

  郭嘉养病的第一天,人情往来,竟比处理公务还要累。关键是总有人看着,想悄悄地从随身空间里偷点酒都没机会。

  第二天晌午时分,戏璕和军医一起走进营帐,一声轻响,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被戏璕搁在竹木小几上。

  戏璕:“只管安心睡觉,我给诸君都打过招呼,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奉孝休息。”

  郭嘉确实很困乏,昏沉嗜睡。他散了头发,脱掉外袍,爬上卧榻。

  戏璕帮他找了个靠垫,把锦被拉开盖到他腰间,将汤药端到跟前:“吃药吧。”

  “本来就苦,一口一口喝更苦。”郭嘉难得没有胡闹,拒绝戏璕用小勺子喂药,接过碗,蹙着眉心,仰头将药汁饮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求活得逍遥自在,多一天、少一天都无所谓,不想喝药就倒掉的浪子。他希望能长久一点,和荀彧“白首不相离”。

  戏璕剥了一颗糖,递给郭嘉,望着他微微清减的两颊,轻叹一口气:“文若千叮万嘱,让我和公达(荀攸)好生照看你,你病成这样,我们怎么向他交代?”

  郭嘉岔开话题:“张绣迟迟不降,应该是刘表的援兵到了,贾诩又不在,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如放归贾诩,帮他拿个主意。”难为他含着一颗糖,还能正常说话,原本清朗的声音微微有一丝沙哑,依然好听。

  对于荆州刘表坐观张绣陷入困境,才发援兵的行为,贾诩恼火得很。

  戏璕:早不放人,晚不放人,偏偏这时候把贾诩送去张绣的身边,你是诚心给刘表添堵呢?

  南阳郡的治所在宛城,张绣如果降曹,那就等于是把荆州的门户暴露在曹军的面前。刘表不得不以蔡瑁为帅,出兵援助张绣。

  听说张绣降了又叛,杀死曹操的侄子曹安民,重创曹操的大将许褚,就连曹操本人和他的长子曹昂也险些丧命,这可不是什么小过节,荆州军的主帅蔡瑁可以确定:张绣投奔谁都不可能再投奔曹操。

  蔡瑁派使者去联络张绣,谋划合力夺回宛城,穷途末路的张绣,以后只能靠荆州供给粮草,一定会成为荆州最好的守门犬。

  然而,很快传来贾诩一剑斩杀荆州的使者,张绣投降曹操的消息。

  蔡瑁彻底懵圈,他屯兵于南阳郡舞阴县,押送着救济张绣用的粮草,为了帮张绣突围,才出面和曹操敌对,张绣居然直接投降?

  更大的精神打击还在后边,好戏才刚刚开场。

  曹操亲自在淯水岸边祭拜阵亡的将士,激励士气,派于禁为先锋,迎战荆州军。于禁在湖阳击败蔡瑁的先锋部队,俘虏荆州将领邓济。曹操大军直奔舞阴,击败蔡瑁。

  蔡瑁千里迢迢运来的、救济盟友张绣的粮草,被已经加入敌对阵营的张绣带兵抢走,还顺手掠夺了一批辎重。蔡瑁损兵折将,几乎郁卒,退守襄阳城。

  其实在见到贾诩之前,张绣更倾向于去依附刘表,但贾诩劝他,刘表不过是一个座谈客,曹操才是能成就霸业的人,就算投靠刘表,将来曹操攻打荆州,还是得降曹。

  降曹有三个优势:第一、归降朝廷,名正言顺。第二、曹操兵少,一定会受到重用。第三、曹操志向远大,不仅不会伺机报复,还会封赏仇人,展现胸襟气度。

  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贾诩故意砍了荆州的使者,借此表明绝不投靠刘表。

  曹操十分满意,任命贾诩为执金吾,参司空军事,封都亭侯,食邑二百户。表张绣为扬武将军,封宣威侯,食邑千户。

  一众文臣武将都有赏赐,其中于禁累功封为益寿亭侯,食邑两百户。

  留下赵云驻守宛城,曹操回师许都。

  离许都还有十里,忽听鼓乐齐鸣,以董承为首的官员,零零星星地分列在道路两旁,以隆重的礼节迎接曹操。

  这是天子刘协的命令,他要让百官都知道,曹操僭越,有不臣之心。

  荀彧劝止了大多数公卿,所以只有董承、王子服等洛阳系顽固派的官员、新来的孔融、以及天子身边的几位侍中在这里上演闹剧,其他官员都留在许都处理公务,根本没来蹚这浑水。

  董承嫌人太少,声势不够大,还拉来不少许都的士绅凑数。

  郭嘉前所未有的尴尬,他的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曹操照旧邀他同车。所以等董承行完跪拜大礼,一个侍中躬身上前,替曹操打起车帘的时候,众人愕然发现:车上不止一个人,曹操的身侧还有郭嘉。

  董承身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郭嘉的身上。眉目清隽灵秀的青年,发冠微微歪斜,漏下几缕青丝,官服上压出几道褶皱,腿上还盖着毯子,就像是原本在车上躺着,才坐起来。

  在众人或鄙夷、或玩味、或探究、或欣羡等各种目光的注视之下,郭嘉坦荡自若,甚至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淡随意、如清风明月般疏朗的笑容。

  曹操跳下马车,压根不理那些来搞事情的官员,径直翻身上马,直奔许都皇宫。

  淡淡的药香味随风弥散,侍中仍然揪着帘子直发愣。

  郭嘉被冷风一吹,又咳得面色潮红。他用折扇轻轻一敲那待中的手,戏谑道:“劳驾,请阁下让一让,不是美人挑帘相邀,嘉是不会留下的。”

  这是什么浑话!听着就像在青楼调戏女郎一样。

  小皇帝刘协想引导公卿百官弹劾曹操僭越弄权,结果事与愿违,文武百官的关注焦点全都偏了,他们更好奇郭嘉和曹操到底是什么关系。

  行同骑乘,坐共幄席,当真只是礼贤下士?

  郭嘉:又是躺着中枪……

  孔融是孔子的嫡系子孙,当世大儒,最看重礼仪,郭嘉这般行径,落在孔融的眼中,就是藐视礼法、衣冠不整、当众戏狎。仅仅一个照面,孔融对郭嘉的印象就差到极点。

  况且在学术上,他们也是站在对立面。

  据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使许多经书亡佚。西汉初年,官府请遗老、长者口授经书,用隶书记录《礼记》、《尚书》、《论语》、《春秋》等书,称为“今文”。

  后来,鲁恭王扩建王宫,拆除孔子的故居,从墙壁中发现《礼记》、《尚书》、《论语》、《春秋》等古籍,皆以古籀文(大篆)书写,称为“古文”。

  于是汉代经学分为两派,今古经学之争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孔融、国丈伏完等人属于今文派,而颍川私学中盛行古文经学,曹操的幕僚中,颍川士子众多。荀彧、荀攸、郭嘉等人的授业恩师和族中长辈,基本都属于古文派。荀彧的六叔荀爽为《周易》作注,是古文派的代表之一。

  曹操不在许都的这些日子,朝堂上早已吵翻天。起因是荀彧伴驾的时候,给小皇帝刘协讲解了一篇《尚书》,恰巧是今文《尚书》中不存在的内容。很显然,是古文《尚书》中多出来的篇章。

  很不幸,这事被孔融知道了。直接在廷议的时候向荀彧宣战,要求召集天下名儒汇聚许都,为刘协讲授经学,整理古籍。孔融列举了一份名单,九成以上都今文派的学者,没有古文派的人。

  所以孔融发起的今古经学之争,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探索,而是欲借今文派的势力打压曹操麾下的幕僚。

  千万别小看学术之争,失败的一方,运气不好就要卷铺盖滚出朝堂。

  荀彧等闲不吵架,但涉及到学术问题,那是必须要争论一番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卷入今古经学之争,各自拉帮结派,每次的朝议都是一场激烈的辩论赛。

  天可怜见,荀彧给刘协讲解那篇尚书,只不过是想让小皇帝接触一些帝王之道。却被孔融借题发挥,引起新一轮的朝堂今古文之争。

  郭嘉头一回懊恼不能上朝,看不到荀彧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舌战群儒,和孔融分庭抗礼的国士风采。

  不料孔融在廷议时没辩过荀彧,居然在休沐日堵上门,继续挑战。

  郭嘉正披头散发,赖着荀彧喂药,没骨头似的半躺半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味道。苦涩的汤药,在唇齿缠绵之间渐渐回甘,突然被孔融打断,十分不爽。

  孔融辩论不胜,转为人身攻击,讽刺荀彧辅佐权臣,欺压幼主,不是王佐之才,是乱臣贼子。

  话音未落,郭嘉跨入厅堂,行了一个优雅到无可挑剔的揖礼:“孔文举(孔融),孔子的二十世孙?”

  孔融:“正是。”

  郭嘉的薄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昔日周天子尚在,孔丘(孔子名丘)为求功名利禄,游说六国,眼中可有周天子?若按照阁下的标准,不辅佐王室就是乱臣贼子,那孔丘先仕鲁公,又在齐国给高官当家臣,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孔融气得胡须乱颤,险些晕过去,用手杖重重地磕着地板:“你这竖子,安敢如此诋毁圣人!你、你……”郭嘉说的是事实,孔子游说六国,天下书生都知道,无可辩驳。

  郭嘉气定神闲:“你什么你,董卓之乱时你在哪里?两京遭难时你在哪里?天子东归,食不果腹,你又在哪里?汉室倾颓,是曹公首倡义兵,是文若和诸位同僚辅佐曹公迎奉天子,复宗庙社稷。你被贼人打得抛妻弃子,逃到许都,丢净朝廷的颜面,现在跳出来装什么汉室忠臣?谁给你的脸说文若……”

  荀彧和郭嘉并肩站着,借宽袍大袖的遮掩,捏了捏郭嘉的手,示意他放过孔融,别把这位圣人之后气出个好歹来。

  其实孔融虽然恃才傲物,但他家学渊源、刚直不阿,还注重教学,是当世顶尖的文人骚客,只是疏于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