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走出醉月楼,戏璕终于绷不住大笑,用胳膊肘轻轻地撞郭嘉一下:“文若在秦楼楚馆中端坐的模样,真是越回味越有趣。”

  郭嘉唇角上扬:“这事够我笑三年的。”

  荀彧微微垂眸,他用听小曲儿的借口把戏璕诓骗出来,结果一曲都没听,戏璕为了替他挡住狂蜂浪蝶,衣襟上还沾染了少许胭脂印。他有点不好意思,在采薇阁请客。

  采薇阁确实雅致,穿过门楼,四下几处台榭,苍松压雕栏。白梅横玉、月窗雪洞、水阁风亭,一步一景。

  戏璕点了时兴的小曲儿、杂耍和剑舞,并几样精致的佐酒小菜,三个友人临窗对景,小酌谈笑。

  郭嘉养病有一段时间,这几天自我感觉良好,然而,才饮了两盏酒,就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想扫了友人的兴致,没吭声,打算掩饰过去。

  但戏璕最是敏锐细心,劈手夺走酒盏,不许他再喝:“今日让奉孝饮酒,已是破例,不可贪杯。”又看向荀彧,轻声说:“散了吧,改天再聚。”

  郭嘉拽住戏璕的衣袖:“志才有空来看看小奕儿,他天天念叨你。”

  戏璕眼中浮起一抹罕见的柔色:“好,明日就去。”

  从冬至这一天开始,百官休沐,商旅停业,他们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走亲访友。戏璕也就大半个月没来郭府窜门,这府上的侍女,除了衿沫,其他人的名字都被郭嘉改成清一色的药名:迎春、半夏、剪秋、忍冬,白芷、青黛、黄芩、紫苏……

  戏璕默了片刻,仿佛窥见一丝郭嘉喝药时的幽怨。

  时下,文官习惯从《诗三百》、《楚辞》中给自家的侍女命名,重名率相当高,几乎每家都有采薇、采茵、清猗、杜若等美貌侍女。郭嘉一不小心,又与众不同了一回。

  戏璕在暖阁里教郭奕诵诗,申时小宴,食案上满满当当,多是他和荀彧爱吃的食物:胭脂鹅脯、金银蒜蓉烤鸡翅、五香酥鱼、八珍豆腐汤、桂花糖藕、梅花香饼、冬笋三鲜蒸饺。

  不过荀彧现在是尚书令,满朝文武,除了曹操,就属他最有实权。每逢节日,荀府宾客盈门,荀彧根本就脱不开身,只得让小厮前来传话,说他来不了。

  这年头,宴席都是分食制,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食案,所有菜肴均分,一人一份,各吃各的。偏厅中,两位左先生和大管事辰良也各有一份。

  荀彧不来,就多出一人份的美食,本着不浪费的原则,郭嘉让人用食盒装好,带去后院给小侍女解馋。

  吃饱喝足,郭嘉耐着性子,给郭奕讲睡前小故事。齐王问画师,什么东西最容易画,什么东西最难画?画师说:“狗和马最难画,这两样东西太常见,众人都熟知,要画得使人满意非常难。鬼最好画,反正谁也没见过鬼魅,不管画成什么样,别人都无话可说。”

  郭奕嘟着小嘴,眸子湿漉漉的,充当腿部挂件:“阿翁,奕儿还想听。”

  “那再讲一个,听完这个,你必须睡觉。”

  于是,郭嘉讲了不下十个小故事,口干舌燥,都没能把郭奕哄睡。

  戏璕倚在一边看《神异经》(据说是东方朔撰写的志怪小说),头都没抬一下,只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就寝。”郭奕立即乖乖地躺下,不再耍赖。

  郭嘉一阵无语,趁着友人沉迷于神兽、异兽的传说,手不释卷,郭嘉去泡热水澡。

  入夜,空中飘起雪花,纷纷洒洒扑在窗棂上。郭嘉从浴室出来,看一眼窗外,让侍女去打扫厢房,对戏璕说:“风雪留客,天意让志才住下呢。”

  戏璕掩上《神异经》,粲然一笑:“纵然不看天意,也不可辜负奉孝的一片厚意。”

  门卫前来禀报,曹司空到访。看见戏璕在旁边,这门卫吱唔了一下,收到郭嘉的眼神示意,才用手在衣袖上比划着,说:“曹司空的袖子撕裂了一块,这个位置,脸色也不太好。”

  郭嘉和戏璕对视一眼,戏璕:“我暂且避一避。”听说曹操和丁夫人在闹和离(离婚),曹操这个时间来找郭嘉,连衣袖都撕破了,没准儿是被丁夫人撵出家门的,作为下属,还是避开为好。

  郭嘉:“你敢不敢有点义气?”他才沐浴过,头发还在滴水,一点也不欢迎曹操。

  戏璕果断开溜:“义气能当饭吃吗?别怕,要是见机不妙,我随时解救你。”

  曹操最近过得十分闹心。

  上次出征,曹昂带着伤回家,这个长子一向懂事,只对丁夫人说,是他自个儿不慎中箭。但丁夫人关心儿子,四处打听,还是知晓了曹操猎艳的丑闻。曹操羞辱张绣的寡婶,逼得张绣反叛,曹昂为救父亲,将坐骑让出来,险些丧命于淯水。

  从某方面来说,曹操是一个英雄。当英雄的妻子,是一件很幸苦的事。曹操每次出征,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丁夫人身上。

  曹操每次回府,也都是和年轻貌美的小妾厮混,丁夫人分不到一丝一毫的柔情,作为正室,她还必须表现出贤淑大度,善待那些分享她夫君宠爱的女人。

  丁夫人没有生过孩子,她将失去生母的曹昂视如己出。唯有曹昂,是她的精神寄托。最近,她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郭嘉从淯水边找回来的曹昂,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

  丁夫人和曹操,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只不过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曹昂差点出事,并且变得熟悉又陌生,让丁夫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和曹操吵架,闹和离。

  曹操自知理亏,尽量让着夫人,再加上曹昂从中调解,已经有点要和解的迹象。

  然而,今天傍晚,丁夫人一时意难平,让侍女去请邹氏。

  邹氏进屋后,怯生生地站着,人比花娇。

  丁夫人打算搬出家法,狠狠地整治夫君新纳的这位小妾。然而,当她无意间看到邹氏的侧颜,整个人都呆住,过了良久,丁夫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手指都开始发抖。

  这一瞬,她心中一直绷着的弦突然断了,径直冲进曹操的书房,又哭又笑,撒泼撕打,说要回娘家。

  曹操的衣裳被丁夫人扯破,还挨了一耳光,火冒三丈,吼了一句:“和离就和离。”丁夫人立马向他讨要和离书。

  哪怕感情不怎么好,也是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夫老妻,曹操胸口堵得难受,一个仆从都没带,独自在街上乱走。祸不单行,落了满头雪,头风病也发作,曹操不愿意回家面对丁夫人,就敲响了郭府的大门。

  敢把他晾在正厅喝茶,半天都不出来迎接的人,估计也只有郭嘉,陛下都不会这样慢腾腾。想到郭嘉什么事都不怎么在乎的样子,曹操一只手按着太阳穴,暗暗恼怒。

  郭嘉的脚步声向来比较轻,很容易识别。曹操回头,就看见郭嘉轻袍缓带,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炉。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手,修长干净的手指,透着莹白如玉的光泽。施施然走来。

  曹操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怒气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头痛都减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

  郭嘉黑亮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只用一根发带稍微固定,长度及腰,散而不乱。大约是没有束发的原因,他看起来不像议事的时候那么神采飞扬,眉目恬淡又柔和,就像是将要去卧榻上安歇。

  曹操胡乱抓着冰凉的玉簟:“丁夫人要跟孤和离。”

  郭嘉眨眼:“主公,我只是个幕僚,没有夫人,无法感同身受。”

  曹操:“……”

  郭嘉慵懒地斜倚着几案,悠然地啜了一口茶水:“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一定要出主意,嘉倒是有一句金玉良言:夫人永远是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主动认个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夫人乐开怀,脸面不要也罢。”

  曹操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在心底无声地发问:如果这个错,是因为爱慕奉孝呢?

  他又开始剧烈头疼,身子缩得像个大虾米,双手抱头。

  “主公?”郭嘉凑近一些,伸手探了探曹操的前额。

  曹操有些局促,他不想让郭嘉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同时又异常渴望得到安抚,甚至在郭嘉收回手之后,怀着矛盾的心情,把额头抵在郭嘉的腰间,掌心涔涔地渗着汗。

  铁头曹阿瞒,郭嘉怔了怔,以同情病号的心态,静立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后退:“嘉去请左先生。”

  “别走。”曹操扯着郭嘉的衣角不放手。

  郭嘉遭遇拉拉扯扯,正尴尬无比的时候,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笑着唤了两声“奉孝”,但见戏璕穿着招摇的华丽女装,耳畔的宝石坠子摇曳生光,一只手搭在门栓上,略微有些意外:“主公也在?”

  曹操浑身一震,瞬间放开手中握着的布料,缓缓坐正,惊诧地问:“志才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