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晨光透过镂花的窗棂,柔柔的填满这间屋子。

  刚刚被晨曦温柔唤醒的两个人,都还穿着寝衣。紫檀木小几上,并排摆着两支发簪、两顶发冠、两枚玉佩、两条腰带……就连挂在墙上的剑也是一双。荀彧的冰蓝色卷云纹外袍盖在郭嘉的腰上。

  郭嘉散落的发丝勾在荀彧指间。

  一室暖香,岁月静好。

  听别人家的公子哥分桃断袖的逸闻轶事,是一种风雅趣味。但自家的子侄好男风,就有些难以接受,郭禧暴躁得想打人。

  这就好比亲手栽种的花苗,精心培育很多年,终于开出绚丽的花朵,然后,被别人连盆端走。

  郭禧站在门边,脸上的笑容缓缓凝滞,没有暴跳如雷,没有破口大骂,就那么淡淡的看着郭嘉和荀彧,一种无形的气场,于寂静无声中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怒自威?

  郭嘉眼皮一跳,几乎是从荀彧的身上弹起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低地唤了一声:“伯父。”

  “把衣裳穿好,你俩一起来书房见我。”郭禧神色严肃,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只手负在身后,慢慢地踱出门去。

  荀彧看起来镇定如常,郭嘉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感受着微微加速的心跳。荀彧:“总要过这一关的,彧会争取得到郭世伯的认可。”

  郭嘉:“没事,老爷子心宽着呢,他以前常常夸赞你,还说颍阴荀氏这一辈,文若最是雅正。”话是这么说,其实需要壮胆的人可能不是荀彧,而是他自己。

  不能让长辈久等,郭嘉用青盐漱口,草草洗了把脸,换上一套常服,白色中衣,紫色流云纹外袍,用宽腰带一束,清清爽爽。领着同样穿戴整齐的荀彧去见家长。

  祖辈留下的老宅子,平日里都是家仆在打理,只有新年祭祖的时候,主人才会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隔着回廊,隐隐传来悠扬的秦筝古曲。

  书房的采光良好,墙壁、家具上斑驳的岁月痕迹几乎无所遁形。木地板有些松动,走在上边吱吱响,偶尔还会翘起来一小块。东墙上,有郭图小时候留下的涂鸦之作:用刀笔刻画出来的野鸡。不过郭图非要说这是凤凰。

  郭禧以一种极优雅端正的姿态跪坐在主位上,看见侄儿和荀文若进屋,一个清隽,一个儒雅,一起行子侄礼,看着赏心悦目。

  荀文若这是要跟侄儿一样,在他面前以小辈自居?

  郭禧的眼角微微抽搐,摆手示意,让在一旁煮茶的、鼓筝的、送点心的侍女都退下,问郭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郭嘉垂眸:“禀伯父,是去年仲秋时节。”

  郭禧的眼眸中迸出冷锐的光:“瞒着老夫一年多?看你能耐的!”

  郭嘉厚着脸皮,笑嘻嘻道:“哪有?小侄第二天就写了一封家书,告知伯父。”

  郭禧:“臭小子,又胡扯。”

  郭嘉一本正经:“真的,我还记得书信中的原话是‘伯父万福金安,嘉在濮阳,和文若永结同心,共辅使君……’伯父应该有印象吧?”

  永结同心?当然有印象,他当时还觉得侄儿用词不当,有点黏黏糊糊的。两个郎君,志同道合、性情相投、契若金兰可以理解,说什么结同心?腻歪的像小夫妻一样。

  被这臭小子给耍了!

  郭禧豁然起身,抬脚就踹。

  郭嘉没躲,让糟老头消消气也好。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荀彧及时挡在他身前,这一脚就踹在荀彧的腿上,听这动静,力道应该不重,就知道糟老头舍不得真打。

  郭禧踹错了人,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态度稍稍缓和了几分,对郭嘉说:“嘉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荀家的小子说。”荀家文若,也是知根知底的儿郎,说真的,品貌和才能都无可挑剔,可惜不能娶进门……

  郭嘉察言观色,估摸着伯父不是特别反感断袖,只是一时片刻,难以接受自家侄儿把袖子断在荀彧的怀里。他深施一礼,安抚地拍了拍荀彧的背,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荀彧已经坐下,一老一少正在分茶,画面看起来挺和谐的。

  郭鸿就在廊下徘徊,一看到郭嘉出来,讪讪地笑:“十六弟,我可什么都没跟家父说,是你让人给荀文若收拾了一间客房,他一直没去住,家父才起了疑心。”

  郭嘉凉凉地瞥他一眼。

  郭鸿干咳:“昨夜,家父突然问起你的事,装作什么都一清二楚,套我的话。你想啊,家父当年审过多少贪官巨盗,我根本招架不住。”

  郭嘉莞尔:“兄长,老爷子有没有说过,你就是那种不打自招的。”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郭禧和荀彧从书房中出来,都不说话,一家子聚在堂屋中吃早餐,几乎静默无声。

  郭嘉凑到郭禧的食案边,将蒸鱼端到自个儿面前,用竹箸将鱼刺剔出来,连小刺都挑干净,又推回原位。

  郭禧眸色转柔,温声说:“老夫还没七老八十,用不着照看。你自去进食,别把饭菜放凉了。”这个侄儿,心思太细,连他以前喜欢吃蒸鱼,现在怕刺吃得少,都能一眼看出来。

  郭嘉:是没七老八十,老爷子今年六十九,身体比大多数同龄人都硬朗。

  他用丝帕擦了擦手,才坐到荀彧旁边的席子上,开始吃饭。

  饭后,郭禧带着子侄和荀彧去游览阳翟的名胜古迹:钧台。钧台是大禹的儿子夏启会盟四方诸侯,建立华夏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夏朝的地方,位于阳翟城南十里处的三峰山上,属于丘陵地貌。夏朝都城的废墟,也在这里。

  老爷子精神十足,登上高坡,寻寻觅觅,指着一处残垣,对荀彧说:“故老相传,这就是当年夏桀囚禁商汤的地方。”

  郭鸿拂去断壁上的雪泥。

  荀彧俯身细看上面模糊不清的图案,还真像是雕刻在大牢里的镇狱异兽纹饰,对能从一大片残垣断壁之中辨识出古迹的郭禧肃然起敬。

  郭嘉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手炉,默默地旁观老爷子装逼。

  高坡上还有一座亦亭亦台的古建筑,名为启筮亭。据说是夏朝的君王祭祀的地方,那年头什么国家大事都要祭祀卜筮一番,譬如征战、嫁娶、刑罚等事,都要先占卜一下天意,烧个龟甲听一听“神”的指引。

  每隔几百年,启筮亭难免倒塌一回,历朝历代都有修缮。现在的启筮亭,是辛氏、韩氏、郭氏、阴氏等阳翟大族捐钱重建的。修建时还挖出过一些刻着符文的龟甲和兽骨,被这些士族收藏起来。郭嘉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卜筮之术,就是因为小时候在书房见过一部分龟甲,受到启发。

  一行人登山临水,怀古伤今,直到太阳偏西,才驾着车返回老宅。

  偏厅中,厨娘和侍女来回穿梭,正在为他们准备夕食。

  席位已经铺好,下首的坐席,四角上摆着四只精美的鎏金铜豹子,这东西叫作“席镇”,是为了防止席子的边角翻卷,或着席子移位的镇压之器。

  上首的坐席,席镇是四只白玉狮子,玲珑剔透。

  碳盆上立着一只三足小铜鼎,鼎中鲜汤沸腾,四周摆着鱼片、肉片、松茸、冬菇、豆皮和蘸酱,以及各种果蔬,边上还有烤盘和调料。看架势,今天晚上,糟老头准备请大家涮火锅,吃烧烤。

  开饭前,郭嘉和荀彧去后院更衣,在家里不用穿那么厚。晃荡了大半日,终于逮到独处的机会,郭嘉抱住荀彧的手臂,发出憋了许久的疑问:“早上在书房,伯父有没有为难你?”

  荀彧摇头:“没有,郭世伯早就知道。”荀彧很久以前就动了心,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克制住本能,就以友人的身份,陪在郭嘉的身边。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自制力,并没有那么好。

  郭嘉狐疑:“早就知道?有多早?”

  原来,郭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酷暑,这浪子只穿着小衣游泳,招呼友人一起摸鱼。

  荀彧死活不肯下水,且神色异常。

  郭嘉上岸时,腿上吸了一个螺丝,荀彧很紧张地冲过去,把螺丝拔掉,发现有疑似被喜欢吸血、寄生在螺壳中的东西叮咬过的痕迹,还坚持给郭嘉上药,请医工来看一看。

  当时,郭禧就觉得不对劲,所以格外留意荀彧的一举一动。于是,他瞧见荀彧在郭嘉睡着的时候,坐在卧榻边发怔,身体前倾,一度离郭嘉很近,虽然并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但那个距离,明显超越了友谊的范畴。

  作为一个过来人,郭禧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以为:像荀彧这样的君子,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关键是荀彧风仪绝世,自家侄儿偏爱美色,所以不能点破,一旦点破,搞不好反倒会让侄儿天天惦记美男子。

  所以郭禧干脆装糊涂,只当没发觉。

  郭嘉上下打量眼前人,微微眯眼,真看不出来,文若隐藏了这么久。

  其实郭禧还提出了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想知道荀彧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否会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