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雄伟的承明殿中,长长的官员队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这是一场不伦不类的朝会,天子刘协只出来露了一个脸,就回后宫,把廷议交给曹操主持。文武百官默不作声,那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朝会上的司空府掾属,纷纷踊跃发言。

  现场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司空西曹掾陈群,为官清正,极重礼法。他正在用纯正的洛阳雅言,廷诉军师祭酒郭嘉的诸多礼仪失当之处。且词藻华美,条理清晰,显然是早有准备。

  朝堂水深,芝麻绿豆的小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有无数官员反复思量,试图揣摸上意,权衡利弊。

  然而今天这个情形,公卿百官全部蒙圈。陈群和郭嘉都是颍川士子,都是荀彧举荐的人才,都是曹操看重的掾属,这是要内讧的节奏?

  陈群才上任不到三个月,就得罪曹操的心腹,是太正直,还是有恃无恐?大家以后一定要悠着点,尽量别违纪,这个西曹掾有点生猛。

  最诡异的是:郭嘉神态自若、安之若素,举止一如既往地从容,看向陈群的目光中,甚至隐约有一丝了然。反倒是曹操眼角微抽,神色古怪。

  陈群:果然还是死性不改。

  或许乱穿衣裳、冠带不整等等失礼的、不合朝廷法度的行为,对其他官员来说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在郭奉孝看来,哪怕被当众指责,也无关痛痒,不值一笑。

  难道真的要在这深廷大殿里,当着百官的面说出佞幸媚上的事,毁掉奉孝的名声吗?

  陈群犹豫了,他心底其实并不愿意相信:郭嘉是媚上之人。

  但一连三封小报告,曹操都置之不理,如此明显又不合常理的纵容,不同寻常的优待,还能是什么缘故?

  要知道,曹操可是以严明著称的,司空府的其他掾属犯错,都是毫不客气的一顿杖责。

  (见《三国志·何夔传》,何夔入幕司空府,比陈群更早。受杖责要脱胫衣(裤子),对士族子弟来说,是十分严重的羞辱。何夔誓死不辱,他担任司空掾属期间,身上揣着毒药。)

  关键是郭嘉本人也没有辩驳。

  别人畏惧曹操,不敢直言,怕惹祸上身。陈群可不一样,他头脑清醒着呢。曹操让陈群担任西曹掾,就是看中他的公正。若是徇私包庇郭嘉,那才是招祸。

  可是,以郭嘉的率性洒脱,如果跟谁在一起,大约也只能是因为倾慕,真心倾慕一个人,却换来负俗之讥,委实冤枉。

  陈群纠结不已,忽然感受到来自同僚的幽冷凝视,他以为是戏志才,但很快发现居然是荀攸。而且,荀攸站的位置不对,似乎是在……借袍的遮掩,拉住荀彧,不让他出列。

  印象中,最是温文儒雅的荀彧淡淡地望着他,眼眸中细碎的光渐渐隐去,凝成一片沉沉的墨色。

  紧接着,荀彧微微动了动手指,手中的玉笏陡然坠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荀攸最终还是没能拦住荀彧。

  在众人的注视中,荀彧俯身拾起玉笏,缓缓出列,优雅地行礼,垂着眼,声音平静如水:“彧失仪,请明公责罚。”

  如此反常的荀令君!宁可笏板落地,也要打断陈群铺垫良久、即将出口的评判。

  贾诩眯眼:许都的流言早就满天飞了,奉孝都一笑置之,唯独怒怼过一个人,就是对荀令君口出恶言的孔文举(孔融)。而荀令君每次反常,都是为了回护奉孝。不过明公对奉孝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曹操颇感意外,瞅了荀彧良久,才扯出一个笑容,说:“无妨,谁还没个疏忽的时候?卿不必在意。”

  郭嘉:越描越黑的事,不如沉默。文若肯定已经猜出长文(陈群)要说的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心虚……

  曹操摆手,示意陈群继续廷诉。

  作为荀彧的小迷弟,陈群按捺着心中的震惊,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有佞幸媚上之嫌”这样腌臜的指责,而是含糊地来了一句:“郭祭酒不治行检,当罚。”

  算了,给郭嘉一个教训、给曹操一个警告,也不负西曹掾的职责。

  这种公开的廷诉,曹操不能再装糊涂,假装没听见。郭嘉不喜欢繁文缛节,曹操也一样。所以陈群的长篇大论,他完全不当回事,不过也不应该打击一个积极做事的掾属。

  曹操斟酌了一下字句:“长文能够秉持公正,堪为百官表率。然,奉孝非常人,不可以常理拘之。”

  郭嘉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来束缚他。

  陈群受到夸赞,不见丝毫喜悦,面色更沉。曹操这话,相当于公然承认存在双重标准,有些事郭嘉可以做,其他官员不能。

  郭嘉:无力吐槽,象征性的罚俸一年也行呀。这么明显的护短,真的不是故意给我拉仇恨?

  某人偷偷摸摸地瞄一眼荀彧,温雅如玉,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

  贾诩:诩可能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鬼才和王佐,浪子和国士,啧啧啧。

  身上揣着毒药的何夔何叔龙:曹公,您敢不敢别这么偏袒郭祭酒?能不能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

  下一刻,何夔更心塞了。曹操宣布散朝,行至朱雀门外,邀请郭嘉同车:“奉孝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今天是大公子曹昂行冠礼的日子,文武百官都收到邀请,在朝会之后前去观礼,所以众人同路。

  陈群:奉孝啊奉孝,你的礼仪都学到哪去了?明公的四马豪车,你坐在上边那叫僭越,就算是明公的礼遇,也必须辞让三次才能接受。你一次都没辞让就敢登车!得,下次廷诉的时候,你不治行检的论据又要多出一条。

  马车渐渐远离皇宫,街道两侧,小摊贩的叫卖声渐次传来。不知谁家在烤芝麻胡饼,闻着挺香。

  曹操踌躇:“长文对奉孝似乎有些误会。”

  郭嘉纵声大笑:“无妨,主公不要误会就行。嘉一介山野狂士,可能还会引发第二、第三次廷诉,请主公多多担待。”

  曹操:“长文太耿直,闹得孤头疼。实在不行,让文若看看有哪些县令出缺,把他调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一次试探,曹操想知道:郭嘉会不会恃宠而骄,借机打压陈群?

  郭嘉合上折扇,正色道:“长文清流雅望,精通法度,才能不在嘉之下,不宜怠慢名士。”

  “奉孝不是厌恶长文嘛?”曹操纳闷。

  “嘉和长文斗嘴,属于私怨。褒奖清正敢谏之臣,广开言路,是国事。若是因为嘉的个人好恶,委屈贤良,岂不是罪过?”

  相识越久,就越能感觉到郭嘉潇洒不羁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游离于世外的淡漠。群雄逐鹿,朝堂纷争,这浪子一概冷眼旁观,仿佛是个局外人。

  作为曹操的长子,曹昂的冠礼格外引人注目。整整准备了二个月,各种物品和陈设皆是精挑细选。又提前三天,去曹氏的祖庙祭祀,请了国子学祭酒郑玄担任正宾,荀彧担任赞冠。

  这是一套极为繁琐的礼仪,荀彧在厢房换上簇新的礼服,去司空府门外,和郑玄一起面朝东方站立。

  主人曹操出门相迎,先和正宾郑玄互拜,再和赞冠荀彧互揖。主客双方一起入府,从大门到正堂,每经过一处门槛、台阶、拐弯等等,主人和正宾、赞者都要互相揖让……

  郭嘉都担心郑玄老先生坚持不下来,好在郑玄公虽然气喘吁吁,精神状态还不错。

  第一次加缁布冠,荀彧朗声祝福:“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瞬间就让郭嘉陷入回忆中。冷不丁的,肩头微沉,却是戏璕携着酒盏走到他身旁,一手按在他的肩头:“奉孝,替我看一看,左首第三列第五个席位,那个人是不是盯着我看?”

  郭嘉转身望过去,戏志才说的那个位置,确实有一个气质和相貌都很出众的青年,神色阴郁,额角的青筋隐现,直直地盯着戏志才的背影,眼睛都不眨一下,连酒洒在案上都恍然不觉。

  “咳,志才,你把人家怎么了?”

  戏璕没有回头,就背对着青年,说:“如果真是那位故人,当年我刺过他一剑,算是恩将仇报。多年不见,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个人,你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虽然是误伤,但刺了就是刺了,当年的情分,或许也让那一剑彻底斩断。

  郭嘉随便叫来一个人缘特别好的小吏,暗暗指明方位:“这一行第五个席位,那个穿锦衣的公子,尊姓大名?”

  小吏:“禀郭祭酒,那位公子姓刘名晔,字子扬。是汉室宗亲。”

  郭嘉:“多谢。”

  戏璕狐疑,拉着郭嘉找了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压低声音说:“我那位故人,也是汉室宗亲,姓刘名华,当时年少,无字……”

  俩人暗戳戳地密谈一番,郭嘉回到筵席上,端起酒杯,自来熟一般,坐到刘晔的对面,笑盈盈和他聊天。

  突然有陌生人溜达过来,同席而坐,刘晔浑身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