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时刚刚生的那一点点闷气完全消散了。
他仍然冷着脸, 可是心脏很轻的撞击着他的左胸膛,一下一下的,如同深夜里击鼓时发出的声响, 鼓噪又吵闹。
有几个瞬间, 蒋时甚至害怕兰蔺会听见自己心脏跳动时发出的过大声音。
他总知道主动的人会狼狈,于是努力的藏拙,又害怕这样会让聪明的兰蔺发现得更快。
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你用什么来让我原谅?”
蒋时的声音很轻, 像是自己也不敢直面自己说出的话语,兰蔺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完全捕捉。
他轻眨眼眸, 知道这是他们家小狗最新研发出的讨赏方式。
兰蔺想了想, 伸出两条手臂,微微歪着头, 像是在试探:“抱抱?”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正经,脸色也是惯常冷淡的,根本不像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
这种反差实在太深了。
兰蔺的长相很出挑,是清峻的一种漂亮,让人只敢远观,不敢将他折于掌中,甚至连靠近都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可是现在, 他肩上披着蒋时的毛巾,刚刚被吹风机吹干的头发带着点潮气,便很不乖巧地翘起一点点小尾巴。眼尾被水雾熏得通红, 那双眼睛清凌凌的, 像是春天池塘里泛起的水波。
乖巧, 惹人喜爱。
蒋时嘀咕了一声“谁稀罕”, 身体随即很诚实的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的体型要比兰蔺大不少, 刚洗过的头发带着淡淡的花香味,头发软软的,蹭在他的颈上有点儿痒。
……更像一只柔软的大型犬了。
毛发完全干了的小猫胆子大了许多,慵懒的从兰蔺身上跳下来,拽着它的小毛巾,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卧着。
蒋时的声音很小,低低的,如果再轻一点儿,就会让人听不见了:“……下次不许了。”
“嗯。”兰蔺点头,像是在给他让他安心的承诺,“下次不会了。”
蒋时的情绪这才好起来:“我很讨厌下雨天的晚上。我不喜欢,所以你不要出去。”
兰蔺完全答应:“好,以后我不出去了。”
蒋时抬起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兰蔺保证:“真的。”
蒋时还是不太相信,伸出小指:“谁撒谎谁是小狗。”
兰蔺很顺从的勾上他的指头,等他拉完这个幼稚的勾,才笑起来,慢吞吞的补上一句:“可你本来就是小狗,不说谎也是。”
蒋时还想抗争一下,就感觉怀里的人脱离开来,连带着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也在带着些凉的空气里慢慢的消失殆尽。
“补偿结束了,小蒋同学。”兰蔺非常冷酷,不留情面,“该写今天没写完的卷子了。总不能不写吧?”
兰蔺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归属于蒋时的卷子:“今天晚上把文综大题写一下,我感觉你的答题套路有很大问题,不是思维上的,是语句整合串联方面……”
蒋时欲言又止:“我不想……”
兰蔺看着他的眼睛,及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打断:“我陪你写。”
蒋时收回了话:“……特别想写。”
系统006:“……”
呵呵。
任务快点结束吧!!
它再也不想看显眼包了!!!
*
也许是有了昨天短暂的分离就萌生出了岔子的前车之鉴,今天蒋时把人看得很紧,几乎是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地跟着兰蔺。
他不仅要跟着,手臂都揽在兰蔺肩上,像是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兰蔺就会被拐跑似的。
兰蔺也不觉得很奇怪,就任他揽着自己。
但周围走过的几个略微眼熟的同班同学经过他们的时候,脸色还是怪怪的。
兰蔺非常好奇:“蒋时,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不是看。”蒋时的语气很坚定,“肯定是嫉妒。谁不愿意和大学霸做朋友?”
兰蔺想了想之前蒋时和李飞宇打架的由头,顿觉非常有道理。
他还没说话,身侧就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哎!这不是咱们小兰兰吗?好几天都没待着你,今天可算碰巧了。”
刘明身上没有书包,流里流气的穿着校足球队服,手上拎着一个足足装着十多个包子的塑料袋:“吃早餐了不?”
兰蔺还没回答,身侧就有人帮他说话了:“吃了。”
蒋时的声音冷冰冰的,目光有些警惕的敌意。
刘明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从方才的喜悦变成了古怪:“你还敢来学校啊?听说你都把李飞宇那小子打到医院去了。”
他看了看左右,像是害怕别人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压低声音道:“你真不怕他找人来报复你?”
“哦。”蒋时反应平平,脸色臭臭的,像是刘明口中所说的那个“报复”还没有他本人威胁性来得大,“兰蔺,走了。”
刘明愣了愣,就被两人甩开了好几米。
他追在他俩后面,包子顺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喂喂!蒋时,你小子,到时候挨打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兰蔺被他的动作带得走得快了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蒋时,你会挨打吗?”
蒋时目视前方,初升的日轮半边藏在云里,多余的光线下落,给他得侧脸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显得那张脸酷酷的:“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语气也酷酷的。
是个酷哥。
蒋时今天心情不错,坐在兰蔺后面,唰唰唰地写了三张卷子。
经过兰蔺认证,他的正确率也不错。
系统006这几天一直在观察蒋时,小声道:“他怎么进步这么快?”
“他聪明,还会藏拙。”兰蔺的笔尖落在复习题上,淡淡的说,“要有奖励,才会写得好。”
系统006:“……”
它就知道这坏东西没安好心。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蒋时把凳子挪到了兰蔺旁边,半趴在桌子上,还在和他压着声音掰扯:“我今天不想吃芒果味的蛋糕。”
兰蔺看都没看蒋时,不动如山道:“可是只有芒果味的。”
蒋时和他打着商量:“那我芒果过敏怎么办?”
兰蔺淡淡的眼神看过来之后,他又笑,眉梢都挑着,补充道:“刚过敏的。”
“那别吃了。”兰蔺说,“身体要紧。”
蒋时看他的脸色,半天还没看出兰蔺到底生没生气,又害怕他真生气了,戳戳他的手:“突然不过敏了。”
兰蔺仍然不动如山。
蒋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真的。”
“这道题只有公式背对了,计算从一开始就错了。”兰蔺铁面无私的打了个叉,给蒋时打了两分公式分,“超出阈值了,所以今天没有奖励。”
蒋时瞥了一眼自己计算的式子,本来还想嘴硬一下,结果发现自己做错的是一个十三乘六的小学算术题,又默默地闭上嘴,嘟囔道:“只差一分。”
他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的时候,门口就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喂,蒋时,你趴人家桌上干什么呢?别打扰别人学习!”
兰蔺抬起头,刚刚含着的温情全数褪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照着的时候,那双眼睛却像是一面晶亮冰冷的宝石:“老师。”
班主任招了招手:“你出来,竞赛组有老师来了,想找你说说话。”
兰蔺问:“要很久吗?”
班主任以为他是害怕没吃饭的时间,笑了笑:“等会咱们一起去食堂吃就行。”
兰蔺看了眼蒋时,对方立刻软趴趴的垂着头,神色恹恹的,声音都带着极度勉强的意味:“你去吧,等会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好。”兰蔺不觉有它,从蒋时身边走过。
蒋时下意识伸手,可却只虚虚的捞到了一片轻飘飘的衣角:“……”
系统006放声嘲笑:“叫他闷骚吧!”
可惜蒋时听不到,不然少说要和系统006单挑九九八十一场来决出胜负。
兰蔺似有所感,回头看了蒋时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蒋时收回手,脸色更黑了:“没。”
兰蔺点了点头,跟着班主任走了。
蒋时:“……”
他就真的这么走了,居然连头也不回一下!
太狠心了!太凉薄了!
他把刚刚的那道做错的小学数学题再算了一遍,到了最后发现又没算对,整个人身边的气压都沉沉的。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凶神恶煞的情绪,周围小声交谈聊天的学生们都安静下来,有些惴惴地看着他,生怕蒋时会一个暴起把他们都塞进垃圾桶。
下课铃响了之后,蒋时也不走,就坐在原地,默默地算那道圆锥曲线题。
顺便等兰蔺,看看他会不会回来。
结果,等到二十分钟后,那道题目成功被他解了出来,兰蔺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蒋时轻轻的“啧”了一声。
没有兰蔺在身边,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质压都压不住,勾起书包,百无聊赖地往外走了,让留在教室吃饭的学生们终于松了口气。
外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稀稀疏疏的,勾肩搭背的从外往里走。
蒋时心情不好,平时因为要等兰蔺跟上来而放慢的步伐快了很多,很快,他就走到了那个满是涂鸦的墙面边。
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兰蔺的。
蒋时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走过转角的时候,就有人叫住了他:“喂,蒋时。你可算来了?今天来得怎么这么晚?故意的?”
来人是消失了一上午的李飞宇。
他左手骨折的地方还打着石膏,看上去有点像折翼的鸭子,只能笨拙地行进着。
蒋时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遭,微微的蹙着眉,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耐:“等人。”
李飞宇没想到他真会回答自己那个挑衅一般的问题,噎了噎,才接上蒋时刚刚的话:“没等到?”
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谁,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言。
蒋时今天本来心情就不佳,脸上带有些恹色:“那你呢?来找我打架的?”
“不然呢?”李飞宇像是终于想起了他来的意图,冷笑了声,“难道我还来找你玩?”
蒋时不说话了。
他走到角落里,把肩膀上挂着的黑书包轻轻地放在墙角,眉目疏朗,面色冷淡:“来吧。”
蒋时话音落下的时候,眼前就多了好几个人,他略略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之前那几个被他打趴下的小混混。
估计是李飞宇找来帮忙的。
他垂着眼,黑密的睫毛向下生长着,遮住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昼光浅淡,从疏密有致的树梢间落下来,在他脸上落下一层细细碎碎的阴影,随着风的跃动而轻盈地跳跃着。
蒋时脸色算不上好,像是一只好不容易脱离了缰绳捆缚的犬类,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李飞宇在他们两边开打之前,忽然高声叫道:“你们待会儿把他按住,不准打脸——烈士子女,到时候不好收场。”
也许是他话语之中那个“烈士子女”的字眼刺痛了蒋时,下一秒,蒋时手中那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形状类似于烧火棍的棍子就挥向了站在一旁,吊着手臂的李飞宇。
……找死。
蒋时想。
*
兰蔺那边的事情足足到了十二点四十才结束。
班主任和他并肩走出来的时候,嘴角都要咧上天了。
他抬起手,想要拍拍兰蔺的肩,却又被对方灵巧的躲开了。
兰蔺退后几步,嗓音疏淡:“老师,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回家吃饭了。家里有人在等,不好意思。”
班主任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放兰蔺走了。
系统006有些哀怨:“怎么说那么多学术的东西啊?全都是公式和计算,听得我头都大了。”
“你作为系统,最擅长的不就是算法和公式之类的东西吗?怎么会烦闷?”兰蔺看了看时间,知道这个时间点,蒋时大概已经按照他说的回家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家了没。
按照蒋时的脾性,估计会在原地固执地等一会儿,等到确定兰蔺真的没有可能再来的时候,才会离开。
他朝着校门口走,听见系统006在他脑中絮絮叨叨:“……和那几个老头在一起呆着,还不如和蒋时在一起呢。至少他会说骚话,好玩。”
兰蔺心情很好的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真的吗?”
“是啊。”系统006笑,“他可好玩了,要是能和他说话的话,我估计要和他对骂整整一个世界的进程。”
兰蔺非常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走到小巷子旁边的时候,风刮得大了点,气流在树梢之间迅速的穿行着,像是一柄柄离弦的箭,震得树梢的叶子都发出簌簌的响声。
系统006还在絮絮叨叨:“这个蒋时感觉还挺好玩的,我太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啦……”
它还没说完,随着视野的转动,系统006的话憋回去了。
它嘴上说的蒋时正活生生的站在小卖部前,此刻,他似乎感觉到了兰蔺在看着他,阴沉沉的眉眼像是被人拨开了上面笼罩着的阴云,在一瞬间变得亮朗起来。
兰蔺停住了脚步,有些怀疑:“蒋时?”
握着矿泉水瓶贴在脸颊上的蒋时愣了愣,身子倏地一僵,神色凝滞。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兰蔺搭话,而是迅速的转过身,像是害怕兰蔺看到自己一样,像一只把身体缩回壳中的蜗牛。
但这样是没用的。
“怎么了?”兰蔺走过去,很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温柔的、却不容推拒的力量扳过他的肩膀,看见了他青了一块的颧骨。
眼角也挂着彩,配着那双被冰得激出一点生理性泪水的眼眸,黑沉沉的,显得很可怜。
兰蔺的目光垂下,和那双黑亮的眼睛对视着:“打架了?”
他猜得很准,视线落在他脸上后,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但是蒋时却没有往常想要他安慰的意思,甩开兰蔺的手,冷着脸往前走。
不像是生气,更像是……
在外做了坏事后,还没收拾完现场就被最重要的人当场抓住的气恼。
兰蔺追不上他,就只能安静的缀在他身后。
这回,蒋时一路都很沉默,似乎真的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跟上来,步伐很快。
兰蔺只能一路小跑着,却还是被甩了一路。
系统006叹气:“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了?”
兰蔺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垂着眸,忽然想到了今天早上刘明说的话——
他说,李飞宇会报复他的。
往常的打架,蒋时虽然看上去轻轻松松,估计也是留了手的,因此总体受伤也不严重。
估计不会像今天这样,打得两败俱伤,连自己脸上都挂了彩。
兰蔺大概知道李飞宇干了什么了。
之前他就说过,要告诉兰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这样虚空索敌、隔山打牛的方法,也能够极其精准的打上蒋时的七寸。
他一定知道、并且熟悉蒋时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蒋时都不想让自己知道。
风刮得更紧了。
南城进入了梅雨季,天气阴晴不定,天上的织金日轮很快被一片片浓厚的云遮蔽,天色将暗。
离回家的路上还有一半的时候,云中的雨便迫不及待地降了下来。
兰蔺没带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完全湿透。
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安静得几乎像是没有人进来过。
他绕了好几圈,才发现了蒋时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包,拉链斜斜地敞开,里面多出一张卷子。
兰蔺垂着眸,目光在那张卷子上扫了一遍,忽然微微顿住了。
那道蒋时算错的、被他戏称为小学数学题的圆锥曲线题目下,多出了一排工整的演算过程。
条分缕析,思维性很清晰。
兰蔺垂着眸,不知过了多久,又把那张卷子塞了回去。
系统006也语塞了:“他这么好学的吗?怎么我之前没看出来?”
兰蔺摇头,没有说话。
他的步履轻而稳,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廊尽头,小院子旁边的浴室门外。
这间房子年久失修,许多房间都没有锁。
兰蔺垂着眸,那双总是平静着的淡紫色的眼眸里有某种情绪在疯狂生长着,像是夏夜里悄然催生的鲜绿枝桠。
骨节匀长的指骨轻轻搭在把手上,轻盈的一转,浴室的门应声而开。
里面的蒋时仍然穿着被雨淋湿的衣裤,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身形轮廓一览无余。
他有些错愕,微微张着口,还没说出话来的时候,就被一只手压住了肩胛。
蒋时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挡住自己遮不住多少东西的上半身,却被兰蔺挡住了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心口处。
兰蔺比他矮快半个头,此刻,蒋时却觉得他是在俯视着自己的。
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多了一些他看不清楚的情感,却那么浅,那么淡,让蒋时一度以为,那只是光影昏暗而带来的幻觉。
“蒋时。”他的嗓音轻轻的,带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意味,“你心口的疤,这么多年还没好吗?”
蒋时一怔,微微睁大眼睛,捉住他落在自己心口的手指,下一秒,两人的位置在花洒制造出的雨幕下对换。
他高大的身影落下的阴影整个儿遮蔽住了兰蔺的身体,蒋时的声音沉沉的,那双眼睛带着急切的闪动着的神色:“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是李飞宇吗?”
兰蔺有些错愕:“我……”
“你不用说了。”蒋时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亮的眼眸中跳动着两朵奇异的火焰,“你不是很早以前就想知道吗,为什么听他们说,不听我说?”
兰蔺只来得及说一声“没有”,就被蒋时打断了:“你知道我是军人子女,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和你说的,我只能说我自己的版本。我害死了我的父母——”
他的脸色很苍白,在水帘之中显得更加森冷,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毫无温度,像是某个雨夜之中游荡着的鬼魂。
“算了。”
蒋时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这个形象太过可怖,向后退了一步,钳制住手掌轻轻松开,想要放开兰蔺。
可下一秒,他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掌被另一只更温暖的手回扣住了。
而后,迎接他的,是一个同样湿润、却显得异常温暖的怀抱。
兰蔺环抱住了他的腰,下巴微微抬起,落在他的肩上,嗓音显得有些闷:“蒋时,你说。我在听的。”
系统006的声音在他脑中同步响起:“小兰,完整的世界线已经接收完毕,要现在接收吗?”
兰蔺回答:“要。”
下一秒,那个潮湿阴冷、下着细雨的森冷春夜出现在了兰蔺面前。
五年前,蒋时十三岁。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福利院里生活了十年。
蒋时长得好看,可惜脾气很臭,不喜欢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而是经常一个人蜗居在小床上,安静地凝视着窗外阳光映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随着日轮的移动而缓慢地在地面上爬行着的淡金色的倒影。
十年中,来来往往想要收养他的夫妇其实不少,但最多不过两个礼拜,又匆匆的载着蒋时驱车回来,对院长解释——
这个小男孩不爱说话,太没活力了,可能有自闭症。
养在自己家里的话,可能会让他的症状加深,于是万般无奈,只能弃养送回。
这是蒋时听过不下五次的说辞。
久而久之,福利院里的小孩来了又走,一波又一波,只有蒋时雷打不动的呆在那张小床上,安静的凝望着窗外,凝望着他在福利院里度过的一年又一年。
大家心照不宣的排挤着他,大一点的小孩对他拳脚相加,小一点的小孩偷抢他东西,蒋时也不在意。只有逼得狠了,才会偶尔暴起,和这些小孩儿打一架,然后又被关进小房间里紧闭。
蒋时一直生活在那个冷漠的冬天里,而他生命之中的第一个春天,是在十三岁这年到来的。
他的亲生父母找上了门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蒋时被带回了羊子小巷。
蒋时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了那种怜惜的爱意。
很纯粹,不关乎其他的,就只是那种好不容易把流浪的小动物找回来的满足和幸福感。
蒋时的三年很幸福,父母和睦,家庭氛围积极向上,为了弥补他们在蒋时人生之中缺欠的十年,两人用尽办法提供给蒋时最好的东西,把一切的爱都给了他。
可上天注定,太过浓烈的、补偿性质的爱就像流星一样,热烈而短暂。
蒋时的父母都是退伍军人,在公安局上班,夫妻俩一般两天轮值,就那一天,他们迎来了春天的假期。
那天是个下着雨的春夜,蒋时喜欢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喜欢这种绿意满布的季节。
他可以坐在家里的桌子上,安静的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今天的新闻,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户,看着香樟树上被雨打得乱颤的枝叶,然后在爸爸妈妈亲手热的牛奶的香味里睡过去,等到明天,又是全新的、幸福得呼吸不过来的一日。
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
大到邻居阿姨家有盗贼闯入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直到阿姨的呼救声传过来,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危险。
他们从窗后进入了阿姨家,很快就把歹徒制服了。
可是,蒋时的父母忘记了,也许还有一个同伙,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就盯上了独身一人,站在窗前殷殷切切的往外探头窥望的蒋时。
尖刀划破胸口的布料,成年人精壮的手臂勒住脖颈,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陷入了一片黑暗的寂静。
是他的父亲勒住了歹徒的脖颈,却被他的刀刺伤了脖颈,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和歹徒厮打着,身受重伤,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
十三岁的蒋时站在染着血的小巷里,雨声滴答滴答,落在他的脸上,肩上。
救护车远去,灯光影影绰绰的落在他脸上,像是流丽灯火细碎的倒影。
他手上的热意被那些冰凉的雨轻轻的冲刷,直到最后一丝殷红也消失殆尽。
父母的爱像是上天对他降下的一个考验,抑或说是,一个残忍而美丽的玩笑。
珍贵的东西,只有在得到后又失去,才最撕心裂肺。
也许是上天在和他玩笑,两个歹徒落网后,被指认为刚刚做下几十条命案的毒贩。
阴差阳错下,蒋时就成了因公殉职的军人后代。
多可笑。
那天夜晚以后,蒋时没有回到福利院。
隔壁的阿姨收养了他。
那个漫长的雨夜,一直在蒋时的春天持续着,绵绵无尽。
系统006的世界线展示完毕,兰蔺视野之中的画面从那个昏暗的夜晚转变成光色温暖的浴室。
蒋时的声音还带着点颤抖:“我听过李飞宇说的话……他说我是扫把星、丧门星,怪物……这些我都认。”
他垂着眸,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压着一点隐晦的疼痛:“兰蔺,你害怕的话,现在可以离我远一点,像他们一样……”
蒋时说得那么决绝,可是,兰蔺却从他的眼睛里破碎的晦暗情绪之中,读出了一点隐秘的渴望。
他像是想说。
来救我吧。
我不要你把我带出这个下着雨的潮湿的小巷子。
你给我打一把伞,都好啊。
可是,兰蔺要给他的不只是一把伞。
他轻轻的踮起脚,在这个冰冷的春末,浴室里寒冷的水幕之中,缓慢地吻上了他的面颊。
十九岁的蒋时,终于再一次在他紫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荡漾依旧、碧波桃红的息流。
他给了他一整个温暖如初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