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低垂, 雀儿相互依偎着在树上叽叽喳喳,听着活泼。

  有几个顽童拿着手里木制的弹弓,闲来无趣就想打下来几只带回家玩, 恰巧被盈希看见了,连忙轻声喝止。

  她拿从摊边新买来的几块饴糖作为交换,要孩子们再三保证不会再打那雀儿了,才将手心躺着的糖分了出去。

  以前尚在北楚的时候, 秦盏洛几乎一直待在宫内,很少有机会外出逛逛。

  常伴与她身边照顾的盈希也是如此。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般自由自在的机会,盈希就有点儿不想错过。

  却又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出去逛, 于是就变着法子地劝说主子多出去走走, 她也能顺便沾沾光。

  秦盏洛向来善解人意, 无事的时候也就从着对方的那点小心思, 带盈希出府去体会下区别于皇宫内的民间生活。

  街上卖的各种新鲜小玩意多,又物美价廉, 盈希简直要挑花了眼, 都想买点带回去。

  王府里别的当值的小侍女都得等假才能出门, 而她的日常都是为自家公主排忧解难, 出来的有些光明正大。

  所以别的那些小姑娘们对盈希羡慕得不行, 都会偷偷央求她路上要是遇到些什么好吃好玩的, 千万要记得给大家伙捎回来点。

  盈希自然满口答应,像她前日带回去的那几只小荷包, 就属于大受好评的那一类。

  本来每次出府都能算件喜气洋洋的好事,但最近这街上的人, 似乎有些奇怪。

  盈希转过头向身后稍远处望了望, 立即听得“卖饼来”、“糖葫芦”等诸如此类的叫卖声。

  饼是寻常的饼子, 糖葫芦也颗颗饱满, 挂着糖霜。

  她亲眼看着那黑脸大汉熟练地挑了几张饼子递给前来买饼的妇人,又笑着收下对方递过来的几文钱。

  银货两讫,妇人满意地挎着自带的篮子离去,还念叨着下次还会来买。

  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但盈希还是从潜意识里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有种别样违和的感觉。

  因迟疑思索而落后了几步的盈希,又重新加快了脚步,跟回到秦盏洛的身边。

  她一过来就直入主题,小声地开始提醒对方,“主子,你有没有觉得,近来这街上其实总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秦盏洛随手挑起来一根可以用来装饰的手绳,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有意问她:“嗯?盈希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连四五天,只要她们两人出门,后面就一直有几个跟着的。

  盈希以为主子没能发现,但其实秦盏落感知敏锐,早就有所察觉。

  也对来人的身份所属有所猜测。

  “好像一直有人跟着咱们。奴婢认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就比如后面那个卖饼的黑脸大叔……”盈希的身子没有转向那边,只是余光瞟过去,示意给秦盏洛,“有很多次在我无意间回头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在那卖饼。”

  世上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她和主子这几日去的地方都不太相同,没理由这人像是特地跟在两人身后卖饼一样。

  秦盏洛放下那根被自己端详过的手绳,语气有些赞许地挪揄道:“细致入微,有理有据。看来盈希近来聪颖了不少。”

  “你先站在这里,我去会会他们。”

  秦盏洛走了几步,以三三两两的人群作为遮蔽,很快便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街上乔装打扮的几个人跟丢了目标,都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

  彼此间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往常他们只需要死死地盯住那个贴身侍女的去向,就能跟好秦盏洛。

  于是也就都习惯性地把注意力放在盈希身上,谁能想到,这人却突然不再跟着目标了。

  众人当机立断,不再理会盈希,而是继续向前准备分头找寻。

  才刚走出去不久,不至于太远,应该还能找得到。

  “阁下这一路匆忙,可是在找寻我?”二饼刚一拐进巷子里,就被人在身后以未知的尖锐物品抵住了脖颈动脉。

  性命掌握在人家的手中,他自然不敢轻易动弹。

  “姑娘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人就是个卖饼的……”二饼手中握着装饼的木篮子,仍然不肯主动承认,“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您看您这是想要买饼吗?”

  秦盏洛放下手中刚在街上随手买来当成武器的发簪,顺手扔到地上:“卖饼的?”

  二饼以为对方这是有些信了,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

  于是他转过了身,忙不迭地对着秦盏洛赔笑道:“是呀,姑娘肯定是误会了,小人真就只是个卖饼的。这还是祖传的手艺呢……”

  二饼掀开盖在木篮子上的白布,特意地指点给秦盏洛看:“喏,这些是带糖的,这些是咸一些的,您想要什么口味的,小人这里应该几乎都有……”

  他为了自证,甚至直接随手挑出个饼子吃了起来,含糊不清道,“真的,小人做的这些饼很好吃的,您也来点吗?”

  秦盏洛并未被对方忽悠过去,只冷笑了一声,眼神也随之变得有些危险:“你家主子难道就没教过你演戏应该演得像一些吗?寻常的卖饼人在遇到危险时可不会像你这般镇定,怕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二饼自知的确暴露,已经无可反驳。

  情急之下,倒也想出了办法。

  他眼疾手快地将木篮中的饼如飞盘那般转向秦盏洛,却没想到被对方轻而易举地一一躲开,还用内力将其尽数还了回来。

  二饼没有防备,躲避时头上也挨了几下,但也不敢有所停歇。

  只得直接将手中的木篮整个丢出,开始夺路而逃。

  “主子,抓到那人了吗?”盈希迟了一会,终于重新与秦盏洛进行汇合。

  秦盏洛眸间微暗,理了理衣上沾染的一点儿尘土,淡声回道:“让他跑了。”

  不过,好在她已经确定到底是谁在派人跟着自己。

  “那主子,我们接下来去哪?”盈希问的时候有几分犹豫,其实还是不太想就这么回府,毕竟今日才出来了这么一会儿。

  秦盏洛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没关系,他们以后…应该不敢再继续跟了。”

  她摇了下头,轻叹了一声:“走吧,我带你去茶楼看看,那边有讲故事的说书人。”

  秦盏洛也是突然想起昨夜与云谨入寝之前,曾无意间听到府中的那些小丫头们围着盈希闲聊的部分内容。

  好似都在问她有没有去听过那种拿着折扇的先生现场讲他编出来的话本。

  盈希自然答的“没有”,语气颇有些遗憾。

  索性今日就带对方去听了,晚间她们也能彼此讲述一番,府中会更热闹些。

  秦盏洛先走了几步,察觉盈希似乎仍愣在原地,于是巧言催促了下,“怎么,不想听完后给府里的那几个小姐妹讲讲了?”

  盈希闻言果然眼前一亮,连忙快步跟上。

  –

  东宫的侧殿内,前几日由云祀己派出去的那几名下属,纷纷归来复命。

  “废物!一个两个的都是干什么吃的?这才几天?就这么轻易被那公主给发现了?”云祀己顺手就将手中的茶盏摔碎,“真有出息,居然还能险些让人家给擒住了!”

  “太子息怒!谁能想到那女人表面上看着矜贵柔弱,其实还会武功……”一干下属半跪在地上,看着太子大发雷霆的样子,各自心中惴惴不安。

  云祀己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下属:“孤并不想听这些没用的借口。现在孤就只想问问,她可有察觉出你们的真实身份?”

  “启禀太子,绝对没有!她只与二饼交了几手,后来我们一起赶到,就立即趁乱掩护着二饼一起逃了……”

  没被发现身份……

  云祀己沉吟了会儿,已然变化了情绪,脸中也不再含有怒气:“都起来吧,下次务必要记得放机灵着些。”

  “那殿下…还需要我们以后再继续跟着她吗?”

  “不必了,不可继续节外生枝。”

  这次就险些暴露身份,秦盏洛应当已经有所防备。

  要是再去,那不是上赶着告诉人家这些人都是他东宫所属吗?

  云祀己派人跟着秦盏洛,只是由于上次未能得出虚实,故而想对她再进行下更细致些的观察。

  但若是此事暴露后被云谨知晓,云祀己多少有些不好交代,严重点怕是还有可能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无疑得不偿失。

  云祀己挥了挥手,示意眼前这几个不中用的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以手指在所坐檀木椅的扶手上缓慢地敲击了几下,陷入沉思:还是罢了,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无意间陷入了某种误区。

  父皇虽让他留意来自于谨王妃的枕边风,但实际上,真正的重点其实落在云谨的身上。

  此番思索妥当,隔了三五日后,云祀己还是亲自踏入了谨王府中来探访云谨。

  “皇弟,孤近来繁忙,是以许久不曾面见,还望你不要觉得怪罪……”

  云谨面上带笑,示意立于身边的南宫宁为对方续上酒:“皇兄这是哪里话,谨自然知晓你时常挂念。”

  南宫宁为云祀己倒好酒之后,同样向云谨杯中续了些酒,不过只添了五分之二便就此打住,不肯多加。

  云祀己饮酒之余,微抬起头望向站立在一旁的南宫宁,不由得开口夸赞。

  “许久未见,阿宁姑娘仍然这般身形挺拔,尽职尽责。皇弟你这可是选了个好侍从啊……”

  云谨知晓对方话中藏着的意思,只笑着吩咐南宫宁暂且退下去。

  云祀己放下酒盏,婉言试探:“谨弟,你近日可曾知晓有关慎王那边的一些风声?”

  “并无所知。”

  “孤掌握了有关三弟的把柄,现下不知道是该继续替他压着,还是该借机给予一点敲打。毕竟他近来,并不是十分安分……”云祀己顿了顿,望向云谨,“依谨弟来看,此等情况下,孤该怎么做?”

  这事云祀己思索已久,身边的那几个亲信都劝他应该把握机会,但他仍旧还得有所犹豫。

  云谨垂眸想了想:“依谨觉得,皇兄应当继续按兵不动。慎王行事高调,此次把柄定然不会只有皇兄一人掌握……”

  “还是不动的好。”

  云谨的话说完,着眼看注意云祀己先是思索了一会,随即豁然开朗。

  便知这人应当是了然自己话中的意思了。

  在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争斗中,慎王并不是云祀己唯一的竞争对手,但却是比较势均力敌的一方。

  如若这次云祀己未掌握十全的把握就选择趁机去弹劾云慎,一但对方有应付过去的可能,便会毫不客气地找机会进行反击。

  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会成就最不明智的两败俱伤局面。

  与那些人截然相反的答案,却得到了云祀己的最终认可,也算不枉此行。

  “来,为兄敬你。”

  疑惑已解,闲谈气氛当即变得自如了些。

  云谨与云祀己轻轻碰杯,将酒喝了下去。

  但在云祀己意欲亲自为她倒上第四杯酒时,却伸出手摇头制止。

  “皇兄,云谨就只能喝这三杯,不可再多了。”

  这酒是特殊手法酿成,近日才刚刚从埋着的土里挖出来,开了封。

  初入口时尝着甘甜,后劲却强。

  云祀己知他这皇弟体弱多病,应当还在服药,顾念对方的身子,也便没有继续执意劝解。

  谈了几句,云祀己将话题转到了秦盏洛的身上。

  “前些日子,孤曾于街上偶然见过谨王妃。贵为公主,的确有着皇家风范,与谨弟相配得紧。只是也不知于何时才能吃到你们两个所生孩子的满月酒……”

  那你怕是永远也吃不到了。

  云谨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仍然不变:“此事不急,谨身子弱,需要温养。故而本王与王妃之间还未曾有过这类打算,顺其自然。”

  云祀己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心中大致了然,也不忘提点一句:“孤的人,以前偶然见过谨王妃同苏学士相谈融洽……”

  云谨只笑了笑,替自己的王妃辩解道:“此事本王知晓,其实是王妃那时对一卷策论解读得不甚清晰,谨恰巧想起苏学士对它有所研究,因此为他们两人引荐了番。”

  她在撒出这种无伤大雅的谎时,并无任何心虚表现。

  云祀己对云谨给出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转了下手中的酒杯,仰起头将内里盛满的酒一饮而尽,“皇弟还是自己多留意些吧。”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云谨以后平白无故地多了顶帽子却还不自知。

  云谨并不喜对方言语中对王妃有意无意的诋毁,也因此悄然地皱了下眉,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

  耐心陪着他又闲谈了几句,直到对方有意离去。

  等人出府了,南宫宁才从隐着的角落出来,上前询问了声:“可用跟着?”

  云谨摇了下头,觉得这次并无什么必要:“不必,阿宁早些回去休息吧。”

  云祀己突然对自己的王妃起了些注意,应当是在宫中与云帝交谈后得到的授意。

  她掐算了下时日,察觉原来再过几天,也快到了与秦盏洛同回北楚的时候。

  走前怕是仍少不得要耗费些精力。

  –

  夜间云谨迈进房门时,见到的是美人于桌前独饮。

  秦盏洛面不改色地斟酒饮酒,已不知喝下去多少杯。

  “这酒后劲较强,王妃还是少喝一些。”云谨自秦盏洛手中夺过酒杯,温言相劝。

  秦盏洛抬眼看向她,没有反抗。

  这人饮多了酒,也不知是不是醉了。看向自己时眼中含着朦胧水雾,似乎藏有无边柔情。

  云谨不由得心念一动。

  “王妃曾言过的那位心上人…可是苏学士?”

  秦盏洛眸光微动,缓缓地按着桌面站起了身子。

  “本王觉得苏学士人很不错,长得俊秀、品行优良,同王妃在一起的话,还算般配。”

  “王爷为何一直认为苏学士会是盏洛心上的人呢?盏洛倒是觉得…王爷和苏学士的妹妹更亲近些……”

  过于近了,以至于云谨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几近笼罩了自己。

  可她仍在靠近。

  秦盏洛进上一步,云谨便退上一步,直到终于退无可退。

  “王妃,你醉了。”

  秦盏洛笑了笑,眼中晦暗不明:“也许吧。”

  她突然倾身按住了云谨的肩,闭眼吻了上去。

  云谨被唇间感受到的柔软所惊:那是种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觉,以至于她一时忘记了该将对方推开。

  这一吻,浅尝辄止。

  “王爷为什么从未觉得盏洛心属的那个人,可能自始至终都是王爷呢?”秦盏洛在云谨反应过来前自行退离,淡然道,“本宫醉了。”

  云谨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鼻间尽是淡淡的酒香。

  她突然无端疑心,醉的是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