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谨与秦盏洛共同进入皇宫的第一日起, 谢怜静就不见了踪影。

  她自己有事要做,知晓这边应该遇不到什么危险,云谨不用陪也没关系。

  谢怜静潇潇洒洒, 于抵达皇城的当晚就寻了个豪华的客栈落脚,之后就开始打听起心中惦念着要见的那人的下落。

  北楚地界,有她的一位旧识在这。

  那女人比她还要无情,以前约定好了彼此间一年互通一封书信。

  结果对方的确是守约, 每次都只在三月初的时候命人将信送来给她,其他时候想都别想,根本不愿意多寄。

  谢怜静为此而偷偷地怄气, 读着那三张不算密的墨字时表情也算不上多么开心。

  毕竟再怎么样也就这一封而已, 读完也就没了。

  唯有一次例外。

  前年谢怜静是酒后收到的那信, 当场迷迷糊糊地趁醉读了, 发觉还是不变的那些内容,毫无新意。

  最主要的是, 她翻过来覆过去的找了几遍, 发觉对方仍旧对有关于自己的询问只字未提。

  谢怜静觉得心头莫名地浮现出些许委屈的感觉, 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觉得气恼。

  她自行研了墨后, 提起笔来在纸上肆意地写下了“已知”两个大字, 作为对那一年信件的回复。

  当时派人送完信她就沉沉睡去了, 因为不常喝酒,又刻意没吃解酒的丸药, 是以直接睡到了翌日的午时才醒来。

  醒来后还缓了会儿,看到案边的那张信纸时才想起了自己昨夜所做的事情, 不免有些后悔。

  谢怜静将那几页纸捏了起来, 情绪开始变得低落:一年一封啊, 她那么回复后被对方看到了的话, 得是什么感觉……

  心中略略忐忑,陷入了自我拉扯中。

  最终她还是说服了自己:以那个女人的性格来说,应该也不会在意。

  要不是怕白月离再也不送回信过来了,其实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结果谢怜静才刚出门,就被恰好向她这边走过来的小侍女递了封信在怀里。

  “谢姑娘,有你的信。”

  谢怜静不明所以,态度随意地将那封信拆了开来,上面的字迹却是最为熟悉。

  白月离…罕见地给她寄了一年里的第二封信。

  当天谢怜静心情大好,连给云谨熬好药遣小丫鬟端过去时都多往里面投了颗蜜饯,偏生叫人对她的变化疑惑不解。

  一如谢怜静所想,白月离的居处其实并不难寻。

  只要随便在街上拉几位年长些的百姓,问问他们可知哪里有能治寻常郎中治不好的顽疾的医生,也就能摸到差不多的地方了。

  还得是不收银两的那种。

  这话听着其实无礼,但还真就能在众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么一位。

  这算是白月离的一贯习惯。

  在不忙的那几个月里,她会在定好的落脚点开启义诊,专门帮一些拿不出钱财的贫民百姓看病。

  其中又以无依无靠的老人居多。

  但挎着菜篮的大娘还是存了些怀疑,也就将谢怜静给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可是你有顽疾?”

  长得还挺俊的,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啊。

  谢怜静将头点了两点,只从容地回道,“对,我有病。”

  话说得还颇有些理直气壮。

  大娘闻言沉默了会儿,还是将那处地点告诉了眼前的姑娘,眼中还生出些许的同情。

  既然外表看不出来什么,那肯定就是脑袋不太好用了。

  年纪轻轻的,还真有点可惜。

  谢怜静不理大娘所想,根据对方口中的地址果然如愿地见到了那个女人。

  白月离正垂眸翻阅着一本《草药经》,神情看起来分外专注,偶尔还会拿起手边的笔对其中内容进行勾画注解。

  眉眼之间,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谢怜静不动声色地捏出了点药粉随手撒于自己的腕上,之后就步伐从容地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她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坐在了白月离的对面,将手搭在那的脉枕之上。

  白月离果然如谢怜静所想,边阅着书卷边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把把脉,在一开始也就并没有抬头望她。

  等到真正将手搭在对方的腕间时,白月离几乎在瞬间就察觉出了对方的身份,再抬眼去确认,果然没错。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语气沉稳,眼中也并未生出丝毫的波澜。

  但谢怜静早就已然习惯,阔别许久后再如此相见,甚至还觉得有几分亲切。

  说话时的调子也就放松了些,“怎么,难道白师姐这是不想见到我吗?”

  没过一两句话的功夫,白月离就察觉了自手掌而起蔓延至全身的异样,几乎在转瞬间抽/出了袖间常备的银针,扎在了自己的几个穴位上。

  与此同时,银光乍闪,还给对方飞了几根过去。

  谢怜静早有预料,当即躲过。

  她洋洋得意地同白月离拉开了些距离,以为对方应该奈何不得自己。

  结果在垂眸看时,察觉还是在无意间中了招。

  仅仅几息之间,谢怜静的全身变得酥麻起来,动弹不得。

  她想咬咬牙都难以做到,只好瞧着对面已然解毒后淡然饮茶的女人,等待对方什么时候把身上封着的那几根针给自己解开。

  白月离将茶盏举起,略微仰头意欲将茶饮上一口,恰巧掩去了眸间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隐在袖间的右手,即使在施了针后,其实还仍然有些僵硬。

  但谈话间的语气却是风轻云淡,好似全然没有中招,“师妹便先等一等吧,顶多再过半个时辰,那针也便会自行失去效用。”

  说完后便欺负谢怜静如今不能开口说话,起身回了屋内。

  谢怜静盯着对方的背影,心中还是觉得不服:怎么可能,自己用药还能对白月离造不成一点影响?

  呸,她才不信呢,那女人肯定是刻意装的。

  *

  宫柳枝条随风拂动,花香引蝶。

  云谨先前来时还稍稍忧心此途的安稳性,现在却觉得实际上自己是有些多虑了。

  帝王和帝后对她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善。

  尤其是帝后,经常隔三差五地派人给她送上次她称味道不错的乳酪茶来。

  甚至于出行都丝毫不用担心。

  帝君早早便下过了命令,只要能证明自己是云谨的亲信,出入皇宫寻她的时候一律自由。

  不仅如此,秦盏洛还送了云谨一块令牌,以昭驸马身份。

  再次见到谢怜静亲手端来的药时,云谨才想起自入宫后,已有几日白天未见她的影子。

  “师姐,这几日白天为何都未曾见你?”云谨状似无意地问道,其实心中隐隐有着答案。

  “怎么?你想夜间也见不到我?”谢怜静翻了个白眼,知道这人话中意图。

  云谨煞有甚事地沉吟了一会,而后狡黠地眨了眨眼:“也不是不可以。”

  “你给我一边去!我去哪了你能猜不到?”谢怜静黑了黑脸,“行啊,都开始打趣起你师姐来了,是不是嫌近来为你熬的药不够苦了?”

  “哎…师姐莫气。”云谨对于对方的威胁面不改色,“医者自知,气大伤身。”

  她用瓷勺在熬好的药汤中探了探,而后抿一小口测了测温度:“云谨是真的不知。师姐是不是去见人了?”

  谢怜静知道这人装蒜,又没办法,只得陪着她继续说下去。

  “是是是,我去见人了。”谢怜静取过桌上空闲的茶盏,为自己到了些茶递到嘴边。

  云谨微微昂头,一口气将汤药喝了大半,随后望向谢怜静:“心上人?”

  “咳咳咳……”,谢怜静情绪激动了些,入口的茶水尽数吐在地上,还呛了些到嗓子中。

  “云谨!”谢怜静气急败坏,卷了卷自己的袖子,想要给这信口胡说的小坏蛋一点教训。

  云谨一脸无辜地望着谢怜静,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不小心吐了出来,那她之前熬药时所付出的心血可就全都白费了。

  这方法果然奏效。

  谢怜静压下了那点佯装出来的火气,看着云谨将剩余的药尽数喝完,冷哼一声。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其实她刚才不该这么激动,好似映照出自己是在心虚一样。

  “什么心上人啊,我见的那是你白师姐。切磋医术,叙叙旧罢了。”谢怜静重新倒了盏茶,语气转而从容,“装得好像你忘了她似的。”

  云谨深知见好就收这一原理,若是再继续打趣下去,只怕自己之后几日的药真的会苦上几倍。

  她虽不畏苦,但也并不甘愿吃苦。

  “自然是记得白师姐的。”云谨将残余些药渣的空碗放回至身边由竹藤编成的桌上,“她近来过的,可还算安好?”

  “好得很,几年不见了,针法居然仍旧比我强上那么一点点……”谢怜静将空茶盏放下,语气中又多了些自得,“但是用药就别想了,再过十年也不及我。”

  反正在那场无伤大雅的小比试里,她可算不得输了。

  “云儿在北楚,还认识些别的人吗?”谢怜静临走前还记得云谨先前说的那句打趣的话,到底还是想着要为自己找补点面子。

  “你也可以像师姐一样去叙叙旧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这北楚之中,云谨还真有一个想重新见见的人。

  于是她当天夜里就派了一名心腹出去。

  “替本王找一位故人,名唤黎洛。”云谨的眼中带着笑意,回想起当年的某个少女的身影。

  她记得清楚,对方就是居住在北楚皇城的本土人士,希望这期间并未搬迁。

  这许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对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

  毕竟当年相识相伴,还是在彼此的少年之时。

  *

  寻常街市,生意最好的却是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裹满了糖霜的糖葫芦扎在木桩上,诱惑着来来往往的孩童挑选购买。

  他这里卖的糖葫芦种类并不单一,不止是寻常的山楂丸,还有些别的新鲜果类。

  “糖葫芦,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小贩起劲的叫买着,惹得一群孩子围上前去购买。

  甚至为了抢看起来大一些的糖葫芦而争斗起来。

  “哎,怎么回事,这根分明是我先看到的……”

  “走开走开,谁规定谁先看到就是谁的了?这可是我先付了钱的!”

  一名少女身穿名贵绸缎,举止间带着与同龄人不相符合的熟成,看起来不算可爱,少了许多灵动。

  少女站立在摊边,望着街上叫卖的糖葫芦,虽说沉默不语,眼底却分明藏着想吃的欲望。

  “小姐,这糖葫芦是不值钱的玩意,吃了有失体统。您若是想吃甜的,小的去给您买祯祥斋的糕点……”

  “嗯,只是看看……”少女垂了眸子,不再看那摊铺。

  她得去寺庙祈福,不能在路上被这等俗物将目光吸引了去。

  月上树梢,少女却并没能真正睡着,辗转反侧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起身。

  她走出寺院的厢房,漫无目的地绕着寺院逛了逛。

  晚来微风偶起,吹在身上时也算不上多么寒凉,刚好可以出来透透气。

  啪啦——

  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谁?”少女早早听到声音躲过了那枚暗算的石子,心中生了几分警惕。

  “哎,你别嚷啊…咳咳……”另一少女的声音传来,自藏着的树后露出身子。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想着要暗算于我?”少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云谨,见眼前这人墨发如缎,琼鼻秀挺,端地算得上一副绝好的相貌。

  对方分明生的这般乖巧,偏又有些病恹恹的,她的戒心立时少了大半。

  “我没暗算你啊…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彼时尚且年少的云谨,对着少女柔和地笑了笑,“哎,你随我来……”

  我一定是有些迷糊了……

  少女站在一间较为偏僻的厢房外,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着:不然又怎么会这般平白无故的…就毫无戒备地随着个以前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少女走。

  “喏,这些给你。”小云谨拿出来的,正是白天少女在街边见到的那小贩所卖的各色糖葫芦,不知是怎么保存得以糖霜至今还尚未化掉。

  少女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的动作,虽微不可察,却还是被捕捉到,惹得小云谨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我不要。”少女冷淡地拒绝后,转身准备离去。

  “哎,你别走啊…咳咳咳……”小云谨剧烈地咳了起来。

  少女终是于心不忍地走了回来,语气还是淡淡的:“你还好吧?”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咳嗽,若是伤了肺该如何是好?

  小云谨眼底闪过狡黠的光:她知自己生的乖巧,遇上这种嘴硬心软的只要稍微使点办法,必定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我、我体弱不能品这糖葫芦,可我想知道它的味道,你能不能……”小云谨再度以拳掩口,又咳了两声,“替我尝尝它的味道?”

  那是少女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甜甜的滋味,在之后的记忆中也缠绕许久。

  少女才吃了两颗,便看到先前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没办法吃糖葫芦的人正咬得开心。

  这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是上当了,当即冷下了脸,甩袖离去。

  小云谨在后面看着她走远,轻唤了两声也没将人重新哄回来。

  只得小声地感叹了句:“……真是个无趣的人。”

  云谨那时恰巧在街上看到了这位年龄相仿的少女,让旁人言谈举止间一看便知是富家千金,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毫无趣味。

  后来无意间听说她也会来这珈竺寺,云谨便亲自买了糖葫芦试着守株待兔。

  这世上被各种礼仪教化而束缚的人,并不算少。

  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云谨有意引导对方不要学得那般迂腐。

  少女后来在寺庙祈福,两天没再见到云谨,心中有些莫名地想再看看她。

  那日回房后她便思索清楚:那人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帮自己吃上白日想吃却没吃上的糖葫芦。

  一时无法形容心中感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要自己逃离规则之外。

  啪啦——

  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少女转过了身,看向再次捡起另一颗石子的云谨。

  “哎?你这次怎么不嚷了?”小云谨有些心虚地随手丢下手中的石子。

  “你希望我嚷?”少女照旧冷冰冰地问道。

  “自然不希望。”小云谨眉眼带笑,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少女待在原处没动,但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你怎么总是用石子砸我?”

  “就是和你打招呼呀……”小云谨一本正经地辩解道,“而且我刚才也没有想砸你,每次都是想特意往你的脚底下丢的。”

  “你打招呼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少女不置可否,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带你去玩啊……”云谨绕到少女的身前,让她得以直视自己,“夜晚的街上也很热闹的,不仅有舞龙舞狮唱戏的,还有更多比糖葫芦还好吃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可……”少女虽然有些意动,但仍然有所顾忌。

  一时间变得有些犹豫不决。

  但对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别可什么的了,和我走啦……”

  少女第一次被人这样拉住手,跟在对方的身后,眼中奇色一闪而过。

  后来她想,本来稍一用力就可以轻易挣扎的,可为什么没有选择松开手呢?

  也许,是因为那人的手又软又暖;再也许,就是自己原本就不够坚定,本身就想跟着对方走了。

  总之,这其中真正的原因,怕是怎么也想不通了。

  但少女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从未后悔过那夜的决定。

  两人像这世间最普通的玩伴那样,一起趁着夜间偷溜出去到街上去游玩。

  皇城内治安得当,并无宵禁,而且前些时日才刚兴起的夜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她们品尝那些最为寻常的小吃,以及体验对普通百姓家孩童来说很是普通,在少女看来却万分新奇的玩物。

  如此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

  那是那些年来,少女少有的快乐时光。

  云谨有时是娴静端庄的千金,有时却是一副俊俏少年郎的打扮。

  直让几家喜爱小孩子的店家禁不住打趣:这两个小家伙,也不知是哪两家的青梅伴竹马。

  两人彼此间默契地未曾问过对方的身份,只在即将离别时才匆匆想起该互相交换姓名。

  “我名云谨,还未曾问过,姑娘你的名讳是何?”

  少女那时略顿了顿,随即回过头来告知对方:“黎洛。”

  她唤黎洛。

  取自母后的姓,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