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 你不该存着此等念头。”

  分明还是那般温润的语调,偏生说出的话却冷情非常,伴着声近乎不可闻的轻叹, 断了身边人余下的全部念想。

  不该存、为什么不该存?

  星南将手中的酒盏斟满,径直饮了下去。

  她心中郁结,选的是埋于土下二十多年的陈酿,开盖醇香。

  酒性却烈, 入喉时存着热辣的感觉,后劲极强。

  星南如同自虐一般,喝了一盏又一盏。

  呵, 分明秦盏洛都可以, 自己却只能得到个不该……

  这世间, 难道真就连个先来后到都不愿讲求了吗?

  手上稍用了些力, 将瓷白的酒杯砸到了地上,碎片四散。

  于她身后侯着待命的侍女不敢说话, 也不敢劝, 只得手脚麻利地替主子换上个新的, 再捎带着重新将盏中的酒倒满。

  云慎恰于此刻拜访, 由府中侍女牵引着寻过来, 入目的便是这人颇有些欲要一醉方休的架势。

  他知这人定然是在云谨那里失了意, 言语间却佯装不解,“郡主自谨王的府邸归来之后, 怎么如这般急着买醉?”

  星南在父王的封地那边待的习惯,酒量早已锻炼出来, 即便饮了那些烈酒, 意识也仍保持着清醒。

  她冷淡着眸, 只随意地扫了对方一眼, 漫不经心道,“与你何干。”

  云慎对此早已习惯,并不在意星南的这份态度。

  毕竟自己又不是人家心心念念的谨皇兄,区别对待倒也很为正常。

  他之前与星南商议好了,由她去探探云谨的口风,结果如今对方回来之后却成了这个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没什么进展。

  酒是好酒,云慎稍一凑近便嗅了出来。

  于是示意立在星南身后的那个小侍女也给自己倒上一盏。

  春花没敢轻举妄动,下意识低垂着眸,沉默地等着自家主子的授意。

  云慎不由得挑了挑眉:不过是一点儿酒而已,竟然都得完全等着星南的调遣。

  对方这里所养的这些下人,倒是极有分寸。

  星南将手中的酒盏落在了一旁的桌上,向春花吩咐了句,“给他倒吧。”

  春花这才敢开始行动,于方才一直端着的托盘上取下只新的酒盏,倒好酒后递给云慎。

  随即又替星南将空了的酒盏重新添满,之后再站回原处。

  云慎先将手中的酒盏转了一转,尝过以后,发觉原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烈上许多。

  他无意再饮,将空酒盏随手便还了回去,“云睿近来太过于不安分了些,明日朝中,大抵会生出点乱子。”

  星南蹙了蹙眉,并无兴趣同对方讨论这些,语气透着冷淡,“你既然已经知晓,自己注意便是。与我说又有什么用。”

  “……”云慎被对方的话一噎,竟无法反驳。

  又试探着与眼前的这一位提起些旁的,无不被她无甚兴致地打回。

  属实不算是个谈正事的最佳时机。

  一来二去,云慎倒也无可奈何地变得识趣了些,“看来本王今夜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继续留在这扫郡主的兴了,我们改日再谈。”

  这便滚。

  他今夜,就不该来触这霉头。

  ***

  金銮殿上,群臣众说纷纭,照旧吵吵闹闹。

  文臣的行列少了几人,同时又换了几个新面孔进行填补。

  他们此时倒是明白该立于自己应在的位置低头不语,安静得紧。

  云墨笙坐在龙椅之上,凝着眉头看向那几个吵得最厉害的大臣。

  只觉聒噪万分。

  他们彼此横眉冷对,不吐脏字地进行唇舌之战,情绪激动得就差直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

  若这些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而是武官,怕是早就已经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不过是谈论某地的春种之事。

  那里虽然土地肥沃,但百姓普遍贫困,温饱都成问题,种子更是难得。

  无种少米,无米难种,如此恶性循环。

  当地的人普遍面黄肌瘦,身体素质难以提高,甚至还生出了具有传播性的怪病。

  如今还只是小范围,但防微杜渐,有的臣子认为若不及时就此事进行处理,只怕将来还会引起更大范围的瘟疫。

  而另一方臣子则认为,这看法纯粹是在杞人忧天。

  “这绝对不是杞人忧天,当年就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时朝堂上也是如此,认为这并非大事,便不作理会,结果最后瘟疫蔓延,民不聊生。加之当年旱灾,逃荒的百姓甚至拥入了皇都之中……”

  当年惨状,历历在目。

  魏常闲当时还只是一名小文吏,在朝堂上说不上几句话,却也亲眼见证了百姓疾苦,为之深深震撼。

  仅仅为了一口吃食而以亲生骨血作为交易对象进行买卖的,比比皆是。

  “魏大人也知那都已经是当年了,现今云都在陛下的治理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进行上报的也不过只是个小地方,没准就是那方官吏夸大事实想要骗得拨款呢?”

  “刘大人!这话未免太过荒谬,若非万不得已,那官吏又怎敢冒死骗得官饷?”

  “他是胆小,可谁知是不是受了某些胆大朝臣暗中指使……”

  “你!……”

  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烦意乱。

  云墨笙忍无可忍,终于怒喝了一声:“好了!都给朕闭嘴!”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帝王方才就在上面看着他们争论,早已面色不虞,立刻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

  一时间鸦雀无声。

  帝王如今身体抱恙,朝堂之上仍旧如此热闹非凡,的确有些不妥。

  云墨笙精神不济已久,时感疲累,可唤来太医一看却又查不出是为何原因。

  他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竟然与那些时日无多的人有几分相似,但却又并不能感到具体有哪里疼痛,只是难以提起精神。

  饶是宫内那几个经验丰富的太医,对此也都只称束手无策。

  养了一群废物。

  他自然知道有些人正趁此机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排除异己,朝堂上这种分立的状态,也已维持了十几天左右。

  不仅如此,西风也在时刻观望着云都的边境,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

  可又实在懈怠于批阅奏章。

  这般情况下,他对于那些皇子们之间玩/弄的小心思也就稍有些力不从心。

  索性稍微遂了些他们的意愿,换取他们的短暂安分。

  云墨笙定了定神,于朝臣中准确地锁定了一人问询,“左相,对于这件事,您怎么看?”

  左相已经年入花甲,仍然每日坚持上朝听着这些无知晚辈吵闹,也是难得。

  一直未曾发表言论的袁启拯出列一步,沉稳说道:“老臣以为此事应当引起重视,早些年的魏大人所说的那场恰逢旱灾的瘟疫便是先帝派老臣前去治理的。不仅路有饿莩,涌入皇都来逃荒的那批人也只是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与活死人无异。其状之惨……”

  旧事重提,袁启拯的眼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些许沉痛:“这些,都是因为当年朝中对先时那点灾祸的苗头并未重视所造成的。”

  他略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如今这事其实也好处理,只要先行封闭那地,然后自国库拨款下去,寻集大夫为那里的百姓看病,同时在他地买种送过去,不仅解了其燃眉之急又符合长远之道。此法…最为妥帖。”

  这无疑是个绝妙的方法,加之袁启拯身份的缘故,也能让绝大部分人为之信服。

  云墨笙见无人存有异议,便下令道,“左相所言极是,便按着他的话去做。”

  一时间群臣应和,连称圣明,再不见刚才那般互相争斗的激烈模样。

  早些如此,还有什么可吵的。

  耳根子好不容易才清净了些,云墨笙暗里用力,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诸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陛下,臣斗胆。”左侍郎出列,毕恭毕敬地言道,“听闻陛下近来龙体稍有不适……”

  云墨笙明显地皱了皱眉,却仍耐着性子想看他想说些什么。

  周围几个相熟的同僚都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帝王的不适显而易见,可他却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怕不是不想要命了?!

  “陛下向来洪福齐天,龙体康健,如今突然抱恙又难寻缘由…臣听闻民间传说蛊术布偶,可神不知鬼不觉让人……”左侍郎抬眼观测帝王神情,深深地鞠了鞠躬,“臣再斗胆怀疑,怕是这皇都之中,有人对陛下用蛊。”

  一语激起千层浪,蛊术历来都是朝堂之中的敏感话题。

  无人敢言,却都已乱了心绪。

  还是袁启拯忍不住站出来怒斥:“左侍郎!你说这话无凭无据,却能扰乱人心,可是已经犯了大忌!”

  左相呵斥左侍郎慎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帝王心中的确已经就此产生了猜忌。

  “……你说蛊偶?那是何物?”云墨笙的手指在坐着的龙椅侧叩了一叩,面无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情绪。

  左侍郎望了望沉着张脸的袁启拯,心中踌躇万分,咽了咽口水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看着左相做什么?他的脸上还能有花不成?”云墨笙重重地叩了椅侧一下,语气已有些不耐,“朕命你继续说下去!”

  “臣曾听得人说,蛊偶这东西玄乎得很,能让人中招于无形中。只需要施术人将想要施加那方对象的生辰八字封在内里,就可以让对方体危……”

  群臣中已然开始传来窃窃私语,这听起来有些像是用来诅咒他人用的布偶扎针的法子。

  “在这蛊偶作用下,寻常医法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端倪的,只是精神会愈来愈差……”

  他抬眼,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所顾忌。

  云墨笙见状,冷冷地命令道:“继续说下去。”

  “若真是中此蛊偶诅咒的话,不找出来加以销毁,久而久之便会不治……”左侍郎猛地跪于地上,将头磕得极响,“会不治而亡。”

  “慎言!”左相一直忍着等他说完,终于气急地怒斥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苏培文眼见着自己的恩师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出列代他谏言:“陛下,此等子虚乌有之事万万不可轻信啊!”

  “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也要等查过了才知道。”

  云墨笙起身,向添喜递了个眼神。

  添喜立马会意,一甩手中拂尘:“退朝。”

  几乎是宣布退朝的同一时刻,苏培文便立马上前扶住了那时勃然大怒的袁启拯:“老师,您消一消气,莫要毁坏了自己的身子。”

  袁启拯由他扶着,只是狠狠地瞪向左侍郎:“你如今是在为谁做事?又有什么目的?胆敢这般祸乱朝纲……”

  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左侍郎向后退了两步,佯装惶恐:“左相,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不是?小臣这也是在为陛下忧心,所以照实说了自己曾听说的传闻,实在是并无他意。”

  他眼中却又浮现了些莫名的得意,“还请您,莫要多想。”

  “你!……”

  左相文人风骨,向来不愿吐出那些腌臜的话,这次却接连念了两声“混账”。

  袁启拯德高望重,桃李天下,纵如今在朝中为官的门生也颇多。

  他们看着左侍郎的背影,纷纷地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而后便都转过头关心起自己的恩师来。

  袁启拯年事已高,平时极少动怒,今日实在是被那不知目的而信口开河的佞臣气得不清。

  袁启拯只是望了眼最近前的苏培文,发出了一声长叹:“这皇都的天…怕是要乱了。”

  传闻若要使蛊偶奏效,就需得施展之人日日延续进香事宜,不得断绝。

  云墨笙钦点了人去彻查蛊偶之事,并且听信谗言暂时限制了朝中各大臣以及几个王爷的出行。

  一时之间,云都之内,人人自危。

  ***

  蛊偶这件事听来荒唐,但除此之外,对云墨笙如今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此次宫外是由林诤带领御林军进行清查,只有在他带人搜查完没有异样后,被限制出行的这些王公大臣才会被准许重新与外界进行交互。

  而宫内则由添喜带领几个宫女去后宫那边一个宫一个宫地进行筛查,少不得连称得罪。

  第一日时,几个侍郎的家里就纷纷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带着存水的水缸都没有放过。

  但他们又不敢拒绝,只能忐忑地站在一旁等待。

  分明知道自己府中没有什么异常,也不会搜出什么闻所未闻的蛊偶,但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地等待结果。

  官职低一点的还好说,像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更觉憋屈得不行。

  虽对此分外不满,却也同样毫无办法。

  这些御林军所秉承的,是陛下的旨意。

  “王爷,门口的那些人不肯放奴婢出去买菜……”翠儿对他们的行为不满,不由得皱了皱鼻子,“那些送进府的菜分明是他们拿来的,结果到膳房后还是被他们翻来翻去的。”

  弄得脏兮兮的,还怎么好让府里的主子们入口。

  彼时云谨只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本王知道了,就由着他们去吧。”

  翠儿欠了欠身,将茶点放在了云谨身旁的小案几上,而后转身离去。

  “左侍郎是睿王的人。”云谨重新躺靠在藤椅上,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云睿,他又想做些什么?”

  ……或者说,他这次的目标会是谁?

  云谨兀地察觉神思有些倦怠,不欲再想。

  只希望这些人能快些查完王府。

  因为再过几天对自己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而到了那日,她必须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