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被打落在地上, 徒余残片。

  四下溅落的茶水尚且未干,流散于地面,无人清理。

  云谨自那碎瓷上掉转目光, 移到了对面那名女子的脸上。

  对方勾红的眼尾仍旧妖冶,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方才的言语,惊世骇俗了些。

  两个看起来不该有任何纠葛的人,此时却微妙地坐在了一起。

  朝堂形势诡谲多变, 后宫之中又何尝不是勾心斗角。

  是攀上去高高的站着,还是摔下去难以翻身,作为评断的……

  都只不过凭着那一人的喜恶。

  若是得宠, 便都敬着三分;若是失势, 便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可悲也好, 可笑也罢, 这便是这些女子们入宫之后无法选择的命运。

  云谨沉默地听着元锦绣与自己讲述她的过往经历。

  她自当初那个连皇帝面都见不上一面的小小秀女,到今时今日这样人人敬崇的地位, 自然也费了不少心思, 应对过不少明里暗里的算计。

  元锦绣说得平静, 那张妖冶的脸上, 却藏着不知名的凄苦。

  所有人都觉得宠冠六宫的人不应是这样, 却也该是这样。

  毕竟, 想要得到些什么,也随之该以失去些什么来换。

  元锦绣自决心有所改变那一天起, 脚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图谋谨慎。

  她被人算计过, 也同样不留余地地算计过别人。

  对也好, 错也罢。

  云谨知道她无法更无权对此发出评判, 便只安安静静地当好一名听客。

  是以元锦绣并未自对方脸上观察到也许会让自己难以接受的, 哪怕细微的鄙夷。

  心中的隐隐惶恐,也便消散下去。

  云谨并未因自己的阴险算计而嫌弃自己。

  这一点儿认知,甚至让元锦绣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浅淡的欣喜。

  云谨自然不会。

  她在幼年住于宫中那时起,便见识过后宫之内的各种手段,也曾切实体会过什么叫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生与死,上或下,全凭个人手段。

  所以她在得知元锦绣已然成为贵妃时,心中会生出几分讶异。

  风光的背后,这人会爬得有多苦。

  “王爷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什么陛下的身体会毫无征兆地衰败下去?”

  “当然是本宫给那老不死的下了药。”元锦绣笑得绝情,眼中有明显的厌恶滑过,“只要一想到本宫要每日在他的身下婉转承欢,本宫就觉得恶心。”

  后来她选择了与睿王合作,踏入同一阵营。

  这药,也已经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你不同,云谨,本宫是真的喜欢你…你是这宫中唯一对本宫好的人。”

  她其实曾肖想过得到云谨。

  但每每想到她早已在这深宫中浑浊不堪,以至于会在想到云谨时,便自惭形秽。

  云谨则是恍然,原来暗下手脚的那个人是元锦绣。

  最是难防枕边人。

  可元锦绣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起这话,还不自察地带了些许决绝。

  云谨敛了敛眸,而后突然想通了些什么。

  “你……”

  元锦绣知晓凭借云谨的机敏,必然已经猜到了自己想做些什么,不由得笑得有些妩媚,“王爷,我会帮你……”

  “扫除隐患。”

  云谨不禁皱了皱眉,正色劝道:“你不必,本王并不需……”

  “来人啊!”

  立即有侍女走入,恭顺应道:“娘娘。”

  “王爷。”元锦绣垂下了眸子,语气又恢复成往日的样子,“本宫该回去了。”

  她怕自己会动摇,并不给云谨言尽余下劝说的机会,所以一路走出了听竹阁,没有回头。

  元锦绣走的太过急切,听竹阁内外又耳目众多,云谨终究是没来得及告知那被对方误会了的深意。

  帝王与她,无不心知肚明这次的蛊偶事端到底是谁在从中推波助澜。

  云墨笙想借由自己的手替太子扫除障碍,而云谨其实也已掌握了能至对方于死地的证据。

  今日夜里,便会有人将睿王豢养死士,意图不轨的密信呈交到帝王的御案上。

  元锦绣,实是于这场争斗之中的意外。

  云谨不由得皱了皱眉,心中浮过几分担忧:如今就只希望,对方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正思索着,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两声极轻的敲门声。

  “王爷。”是小福子。

  云谨便对他笑了一笑,“那装毒的瓷瓶,本王随时可归还于你。你可想好了?真的有胆子指认睿王的罪责?”

  小福子只用力地点了点头,极为坚定地回答道,“奴才想好了!不会改变!”

  她早知云睿不会那般老实,于是自入阁那日起便格外留神着些,果然发觉他有命人在送来的饭菜中动些手脚。

  那日云谨亲自抓到小福子袖中的瓷瓶掉了出来,也只从容地挑了下眉,并未急着言语。

  “王爷,奴才不是有意要害您的!奴才……”

  “你不必说,本王从始至终都知道。本王只想问你一句,如今可愿倒戈?”

  小福子忆起谨王这些日来对他的好,以及从前对自己那小对食的救命之恩,只虔诚地诡在了地上。

  “小的愿意!愿听王爷差遣!”

  ***

  元锦绣自然清楚谨王计谋无双,心中必然有着把握脱险,不然不会如此从容地待在宫内。

  但云谨不知道,云睿其实是个疯子。

  一个隐忍了多年后,终于计划着爆发出来的疯子。

  元锦绣同他合作许久,自然也目睹过他过去的种种手段,追求的就是目标必达,不择手段。

  而这个疯子此次的目标,便是不会让云谨安然无恙地回到王府。

  他会采用什么样的办法,从来不会让人琢磨清楚。

  云睿最晚明日午时,就会得知自己背叛了他的消息。凭着对方那锱铢必较的性子,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元锦绣自知此番所作所为,实为妄动。

  但她既然已经选择了背叛睿王,那倒不如背叛得更加彻底一些。

  她打定主意,吩咐起人时,语调习惯性地透着股子慵懒,“屏儿,叫那太监过来。”

  屏儿欠了欠身,垂眼称是,即刻便走了出去。

  元锦绣望着对方的背影,微微挑了下眉:这个小奴才,这些年来对待自己也还算得上忠心。

  那最后便帮她一把,送她离了这皇宫吧。

  代替自己,离了这个鬼地方。

  大太监步伐加紧的赶到时,元锦绣正半倚在美人榻上,隔着层纱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得内里人妙曼的身姿,看不太分明。

  许是知晓他来了,那位主子便在榻上略动了动。

  大太监将拂尘甩到一边,语气有些谄媚道:“娘娘,您找我……”

  “昨夜那茶……”

  大太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小心谨慎地用眼神扫了扫四周,发现除了领自己过来的侍女外并无他人才稍稍安/定。

  元锦绣边说着边起身,屏儿便适时地为她撩开了纱,而后退立到另一边。

  “那人喝下去了。”

  大太监心里松了口气,脸上显现出些许侥幸神色来。

  他本心里有鬼,尚未打探出谨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昨夜到底让他得手了没有。

  贵妃告知的这句话,无疑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元锦绣招了招手,屏儿便将准备好的金银珠宝散在了桌案,立时将大太监的目光给吸引了去,心思也不由得转了几转。

  看来今日在娘娘这里,应该是会有赏。

  “公公这些时日来也是辛苦了。睿王和本宫都看在眼里,所以……”元锦绣把玩着自己前些日子才刚染过的指甲,眉眼流转间带着些许慵懒,“特意命人为公公你准备了些谢礼。”

  大太监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谢娘娘赏。”

  云睿虽然许给他丰厚酬劳,但直到目前都没见过影子,他自然也不敢主动开口去要。

  如今才终于见到些甜头。

  大太监收了元锦绣赏来的东西后,也不马虎,当即又寒暄了几句讨喜的话。

  他很懂得怎么做好奴才,努力献了番殷勤。

  元锦绣看起来很是受用,看着大太监要走了,还指了指桌上新送来的那碗新鲜乳酪,“本宫欢喜得紧,公公不如喝了它再走吧。”

  “好好好,多谢娘娘,娘娘千福……”

  只是几息间,大太监的面容便变得狰狞可怖,看起来痛苦万分。

  他最终倒在地上,死死地瞪着眼睛,不能瞑目。

  这过程太过突然,以至于他到死那刻都未能发出什么声音,神不知鬼不觉。

  元锦绣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无怜悯地吩咐道:“找人埋了吧。连着那点儿东西一起,就当他的陪葬了。”

  屏儿也只是没什么表情地颔首,而后应言走了出去。

  她从不会对来自元锦绣的命令产生质疑。

  主子的任何吩咐,只需服从便是。

  ***

  元锦绣先发制人,赶在睿王察觉到一切之前,主动寻在帝王面前承认了之前的所作所为。

  “臣妾自知罪责滔天,无颜再对陛下。”纵使元锦绣梨花带雨,脸上却仍未因此失了颜色,“但还望陛下看在往日情分……”

  “让臣妾死得体面一些罢。”

  云墨笙心中震怒,但看着元锦绣那副娇弱形容,还是对她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他虽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唯独元锦绣似一团火,对他来说新奇又特别。

  “既是受睿王胁迫才不得以对朕下手,可你如今也告知了朕。朕向来赏罚分明……”云墨笙摆了摆手,突觉心中疲累,“便按你所说的办吧。”

  除去元锦绣的妃位,让她寻个还算心喜的方式,自我了结。

  比起云墨笙之前对那些背叛自己的人所用的那些残忍手段,已经算是宽待万分。

  出了那殿后,元锦绣浅浅地勾起嘴角,虽然眼中仍然蓄着些许水光,再无任何方才的柔弱之态。

  色令智昏,她倒是赌对了。

  睿王可要好好体味自己的这份大礼——意图弑父弑君,其罪当诛。

  想来死相必然不会像自己这般有体面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寝殿,元锦绣坐于镜前为自己点画妆容。

  她正想去寻梳子时,后面有人适时地递了上来。

  “……你为什么?”元锦绣难免惊诧,自己平常对屏儿十分苛待,稍有不顺意就会打骂一番,可她却……

  伺候的主子将去,所依附的奴才日后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

  她竟然没有按着自己吩咐的那般就此离开。

  “奴婢那时每日吃不饱,险些饿死。”屏儿很是平静,眼中仍然带着感激,“是娘娘让屏儿吃上了一顿饱饭,活了过来。”

  云锦绣想起自己那时故意倾倒于地上,要屏儿跪在地上舔尽的那碗肉粥,不禁苦笑。

  到了最后,陪着自己的竟是屏儿。

  她与自己,不过是同命相怜。

  都只是为了那一小点的善意,而记得一生。

  “下辈子,别再做伺候人的丫鬟了…要做,就做个千金小姐吧。”

  ***

  云墨笙处事雷厉风行,得知真相之后,对待云睿并不似对待云谨那般和善纵容。

  当即罗列罪名数条,昭告天下,命人前去缚他问斩。

  云睿怎么也没想到,千防万防,最终却是栽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枉费他设计了这许久所花费的心血。

  “贱人,竟然敢背叛我!”

  许是没想到云睿还有胆子抵抗,宫里派来抓他的御林军数量并不算多。

  府内平日培养的那几个死士,得以拼尽全力地救下了云睿,之后又纷纷劝他尽快离去。

  云睿暗沉着眸子,表情显得别样阴鸷。

  费了这么多的心力,最后却以这种方式尽数化为乌有……

  若是就这么走了,他绝不甘心!

  蛊偶一事本就是出于睿王的恶意构陷,云谨含冤昭雪,软禁自然得以解除。

  元锦绣亲自过来送她,想着会成为死前见得对方的最后一面。

  云谨由元锦绣陪同着向宫外走去,眼中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其实为对方留有一个惊喜,“本王向父皇求了情,你若肯青灯古佛为国祈福,便不必……”

  “王爷小心!”

  流羽破空而过,元锦绣没有丝毫迟疑地挡在了云谨的面前。

  蝴蝶折翼,如败叶坠落而下。

  “熙贵妃……”

  暗紫色的血液,箭上鸠毒难解。

  云谨少见地慌乱起来,半蹲下去,扶住元锦绣的身子。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中人的生机,逐渐地消散。

  “本宫都要死了……”元锦绣抚了抚云谨的脸,云谨没有选择避开,“王爷就不能唤我声锦绣吗……”

  “锦绣。”云谨只觉心中酸涩万分,说出话时也有些无力,“你本不必……”

  “锦绣是自愿的,谁让我一直痴恋爷着王爷呢……”意识彻底消散前,元锦绣在心中想着,自己到底还算是赚了的,起码她能死在所爱之人的怀中。

  倒也,不悔。

  元锦绣想到自己初见云谨那天,云谨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虽然说着劝诫的话,可她的语气却永远是那样温柔……

  宠辱皆历,她为心悦之人而亡,此番深情不易。

  到底无悔。

  元锦绣走时,唇边甚至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云谨望着怀中已然失去呼吸的女子,轻声承诺道。

  那日宫内,有不少人亲眼见着谨王横抱着被判为罪妃的尸首走出了午门。

  似乎有些失了体统。

  可她的眼中无悲无喜,更兼周身气质冷然,无人胆敢多言半句。

  也不是没有想上前提醒的,却被身边恰巧路过的小福子给眼疾手快地给拦了下来,“你做什么?莫要多管主子的闲事。”

  “被废除妃位后,那便不再是宫内的娘娘。更何况人已故去…不管王爷想带她去哪,都不为过。”

  ***

  是夜,慎王府邸。

  “云睿死了,乱箭穿身,死状惨怖。”

  云慎压惊似的饮了口茶,手心不知为何,出了不少的冷汗。

  他远远地望着那些官兵将流羽一根一根地拔出,随之汩汩而出的血流,染红了那方地。

  后来众人想着,这如筛子一般怎么也不会有人形了,干脆直接这样将尸首架走。

  “非但如此,睿王意图谋权篡位、残害手足,将背负着永世的骂名。”云慎顿了顿,总错觉闭上眼睛还仍然能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红,“想不到本王的这位皇弟,真下起手来竟也能这般狠……”

  星南并无多大反应,只是略沉了沉眸,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良久,她起身,“他不该试图触碰谨皇兄的底线。”

  云慎所说的这些,星南早便已经得到消息。

  她还知道,这次云谨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死而少见地发了怒。

  还真是好奇,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